于是,他一边调节着情绪,一边做出一副气愤的样子:“这个钱天宇,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擅自处理得来不易的食物呢?你让他回来,我要严厉地批评他!”
“批评?批评解恨吗?”金云鹏对马书记的态度表示不满。
“老金啊,”马书记接着换上了语重心长的语气,试图缓和一下气氛,“对于个别同志的一时糊涂,我们还是应当本着教育为主的方针嘛。再说,不就是一些杂七杂八的野味嘛。”
“东西不在多少,也不在孬好,关键是时候不对啊!”金云鹏极力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是啥时候?闹饥荒的时候!一粒米、一口粮,都要按规矩看管好!不然,那还不乱套了?所以,一定要给他处分,杀一儆百!”
一看金云鹏的坚硬态度,马书记竟然哈哈地笑了。这一笑,弄得金云鹏莫名其妙,他哪里知道,这是马书记丢卒保车的谋略,因为如果事情闹大了,势必会牵扯出他自己啊!
“好,我们召开公社党委会,研究他的处分问题!”马书记顺从地一笑,但拼凑的笑容,看起来却是如此僵硬。
这表情,全被金云鹏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于是话锋一转,反而替钱天宇求起了情:“马书记,给他处分没问题,但最好限制公开范围。他好歹是个副部长,要不然,兵就难带了。”
马书记看着他,一种无法言状的压力忽地袭上了心头。
挨了处分的钱天宇,心情无比败坏,看哪哪不顺眼。回到家里,却见海花正哼着小曲做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乐啥,给谁奔丧?”
海花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不做声了。她默默地把一大盆炖野藕放在桌子上,低头又去拿地瓜面饼子,却被丈夫喊住了:“这东西哪来的?”
“姜助理给的,说咱家就你一人吃皇粮,小锤子那份没要,就给咱了。”海花如实说道。
一听这话,他的心火上来了。什么叫胡萝卜加大棒,这不活生生的吗?他猛地向前蹿了一步,扬手就要砸掉汤盆。海花急忙上前阻拦,钱天宇的手却停在了半空,颓废地坐在了椅子上,认命似的说道:“唉……吃吧,吃吧……”
29、台湾的空投
唉,1960年!
在这一年,充斥在金云鹤耳边的,只有一个字:饿!饿!饿!
山上的、水里的东西,几乎都被大家搜刮干净了,不要说鱼鳖虾蟹、杂花野果,就连树皮草根都没有了。人们不甘坐着等死,纷纷离开家门,走上了逃难的路。
已经好几天没有听到教堂的钟声了,这个忠于职守的老牧师是不会随便离岗的,肯定是出了什么事,金云鹤在心里嘀咕道。傍晚时分,他拿了一块饼子,悄悄地走进了教堂。
果不其然,在这个残破到已没法遮风挡雨的教堂里,老牧师晕倒在了十字架下。金云鹤扒开他的下眼睑一瞧,印证了心底的判断:饿的。他找来一碗水,慢慢地给牧师喂下了粗饼子,看他恢复了一点元气,金云鹤想转身离去,老牧师却伸出孱弱的手拉住了他,在金云鹤的胸前颤颤地划了一个十字。
回家的路上,金云鹤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些人这么虔诚的信奉上帝,死都不离开教堂,可上帝却对人间的疾苦不管不问呢?上帝到底是谁?那个小小的十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仿佛一夜之间,黄旗寨就涌进了大批难民。
他们一个个拖家带口,拄着拐杖,领着孩子,全是一副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样子。希望,让他们来到了黄旗寨,可最终,他们又将会怎样呢?
因为黄旗寨,也已是水深火热了!
看到这些可怜的难民,姜丽娜不止一次地找过金云鹤,让他动动脑筋,想想办法。可金云鹤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几十万斤国家封存的战备粮,哪还有一粒余粮啊!除非,除非天上能掉馅饼!
还别说,就在几天之后,天上真得掉下了馅饼。
这天黄昏,空中传来了一阵飞机的轰鸣声,人们顿时惊慌失措,金云鹤却镇定如故,他知道,这肯定是国民党的飞机。再观察,它不像是来轰炸的,那来干什么呢?金云鹤也纳闷。
很快,谜底揭开了。
飞机超低空盘旋着,盘旋着,等降到都能看清驾驶员的时候,从飞机肚子里飘出了一张张小伞。人群顿时炸了锅,难民们惊慌地抱头躲在路沟里,可观察了良久,没听到爆炸声,几个胆大的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降落伞,拆开了拴在上面的小纸箱。
这一拆,人们惊讶了!纸箱里装的竟然是花花绿绿的袋装食品!难民们疯了,不管抓到手里的是什么,撕开袋子就胡乱地往嘴里填。
金云鹤明白了,这是国民党的心理战术,他们利用大陆的灾难,用这样的方式搞宣传。顿时,他的心里风起云涌,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自从国民党撤退以来,在这十多年里,那个没有任务的潜伏使命在他心里越来越荒唐了,当年那种为了信仰而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已被岁月消磨殆尽,国民党,留给他的,似乎只有梦中那朵摇曳的百合了。
“老金,快,把老二找来,乱套了乱套了,铺天盖地都是啊!”气喘吁吁的马书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焦急得语无伦次。身后的钱天宇带着一队民兵,也跑得满头大汗。
“赶紧的,收集敌人的空降物品,不能让国民党的阴谋得逞!”马书记挥手招呼着部下。
金云鹏很快就赶来了,他带人把空投食品收集了起来,暂存在粮管所的空仓里。至于下一步如何处理,马书记做了特别交代:“谁也不许乱动,等候县里的指示!”
金云鹏从县里回到家,已过了晚饭的点,可推开房门,却见哥嫂和妻子都在,他们低头沉默着,脸上一片阴郁。
哥哥率先开了腔:“老二啊,那些空投食品,县里有指示吗?究竟怎么处理?”
“县里说了,明天派民兵押车,到野外烧了。”金云鹏喝着一杯水,从嘴边挤出了几句话。
“烧了?”金云鹤眉头一皱。
“烧!这些国民党,不能给他们留机会!烧了痛快!”金云鹏的倾向性显而易见。
“唉!”金云鹤恨恨地拍了一下桌子,像是疑问又像是自责地说道:“国民党送来的是什么?毒药?还是瘟神?是粮食啊!这好端端的粮食为什么要烧了?为什么?”他的情绪统统写在脸上。
“我有啥办法,这可是县里的决定!再说,食品里有毒咋办?”金云鹏也很是无奈。
“毒?啥毒?有毒早就死人了。人家搞心战,能投放有毒的吗?”金云鹤的慨然之情溢于言表。
“云鹤,你还是少说话吧,县里都决定了。”李素琴担心丈夫多嘴,忧心忡忡地劝解道。
金云鹤并没有理会妻子,他痛心地说道:“好端端的食品,为什么要烧掉啊!还有那么多逃荒要饭的灾民啊!”
“大哥说的也是!”一直沉默在旁边的姜丽娜发话了,“我觉得,只要没有毒,先解救灾民再说!”
听了这话,金云鹏看了一眼大哥,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
“在理,老二,我觉得丽娜在理!”李素琴公然发表了意见。
金云鹏也就不再吭声了。
深夜,寒风袭来了,这可折腾苦了露宿街头的难民们。角落里,一个婴孩在噩梦中“哇哇”地大哭,饥饿的母亲将干瘪的奶头塞到了孩子嘴里,可孩子吸不到一点儿乳汁,母亲别过头去,无声地哭了。
李素琴和姜丽娜走在街头,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泪水止不住了。
金家兄弟俩来到粮管所,命令执勤的民兵打开存放空投食品的仓库。民兵们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可眼前这俩人,一个是粮管所所长,一个是武装部部长,怎么办呢?
就在犹豫之际,金云鹏大喝一声:“兔崽子,没听见老子的命令吗!”
民兵屈从了。
就在仓门打开的一瞬间,躲在角角落落里的大批难民一涌而进,塞满了仓库。站在暗处的李素琴和姜丽娜对视一眼,会心地笑了。
剩下的情节就太简单了,饥饿的难民一涌而上,到了仓库就瞄准了空投食物,不知饿了多久的他们,在饱餐了一顿之后,略带疲惫地睡着了。而负责看守的民兵们,只是木然站在仓门两侧,甚至也有偷偷进去,拿几袋吃食出来的,毕竟这是食品,是可以填饱肚子的救命粮啊,在那个极端饥饿的年代,粮食,是不分政党的。
纸里包不住火,这事,当然毫无悬念地传进了马书记的耳里。他强忍着愤慨,找到了金云鹏,委婉地指出,让难民哄抢了空投食品,是完全不顾大局、没有政治头脑的表现!金云鹏却哈哈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马书记,你跟些要饭的生啥气呀?再说,人家粮管所也没主动分配空投食物啊?好了,这事用不着费口舌了!”
马书记还想说什么,被金云鹏一个手势挡住了:“行了,马书记,啥都别说了,跟些要饭的一般见识,让人笑话!”
这话,让马书记差点岔了气,他指着金云鹏,气地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你……你……你……”可老半天,他还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趁此机会,金云鹏哈哈一笑,轻飘飘地走了。
30、雨夜鬼影
苦难这个魔鬼,像是缠上了可怜的黄旗寨,1960年的饥饿还没熬出头来,1961年的水灾又降临了。打从立了夏,瓢泼的大雨一下就是七天七夜,之后又是没完没了的小雨。也不知是天在作孽还是人在作孽。
金云鹤家的小屋经不起折腾,早就“滴滴答答”地漏起了雨水。李素琴一边拿盆盆罐罐接着雨,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着:“老天爷啊,你就行行好吧!”
金云鹤似乎没有听到妻子的抱怨,而是不断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圈,他担心地望着窗外的一片汪洋,心里焦急万分:这雨要是再这样下去,仓库里的几十万斤战备粮可就保不住了,那可是全公社几万人的救命粮啊!日子本来就困苦不堪,这批粮食再毁于一旦,他这个所长担责事小,黄旗寨的百姓们饿肚子那就罪不可恕了!
一定要想办法,保住仓库里的这点救命粮!金云鹤想着,披上雨衣出了门。
公社大院里,金云鹏在跟小锤子冒雨加修房顶,他在下面一边指挥还一边叫骂:“小子,往哪盖哪?笨手笨脚的!就你这样,上了战场吃枪子去吧!”
金云鹤匆匆走来,不由分说地把弟弟拉进了屋里,他低沉着声音,用少有的严肃语气说道:“老二啊,你看外面这雨,再这么下上两天,百草滩的河水恐怕就泛滥了,到时候,粮管所的战备粮就悬了!”
金云鹏:“哥,你说,咋办?”
金云鹤:“你带上民兵,我动员粮所职工,咱一起修一道堤坝!”
金云鹏:“中!”他又扭头朝窗外喊着:“小锤子,给我下来!把钱副部长找来!”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战备粮的重要性,保护粮仓,就是拯救性命!在金云鹏的号令下,几百号民兵跟粮管所的职工顶风冒雨,很快就围着粮管所打起了一道高高的堤坝。
虽有了堤坝,金云鹤的内心却并没有轻松,总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在他心头盘旋。他仔细地想了所有的环节,但却找不到任何头绪。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李素琴忙碌着接雨水的身影,突然,一幕场景闪电般涌入了他的脑海,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百草滩河岸边,那个弓着身子蹬自行车的妻子……对!莫名其妙的翻船事件肯定是人为,那么修了大坝,就没有人蓄意破坏吗?想到这里,他急忙抓起雨衣冲了出去。
大大小小的雨水,接连下了十几天,温柔的胶莱河也发怒了,汹涌而来的河水将粮管所围了个水泄不通,粮仓的命运全部寄托在了堤坝身上。
这天夜晚,人们都疲惫地进入了梦乡,只有不知好歹的雨水依旧肆虐着。
粮管所拐角,闪过了一个可疑的身影。
那个黑影鬼鬼祟祟地靠近了堤坝,然后毫不迟疑地飞舞起了铁锨。
屡遭浸泡的大坝经不起这股蛮力,很快就破开了一个口子,堤外的洪流寻机朝着粮仓冲去。
正在这时,巡夜的金云鹤出现了,他一个飞跃,跳进了决堤的口子处,又顺手从坝顶上拽下一个装满沙子的草包,堵住了决口,然后高声大喊起来:“来人啊!来人啊!”可他的嘶吼,都被密不透风的雨帘吞没了,根本传不出去。
堵住了缺口,金云鹤又去搜寻破坏堤坝的那人。在堵决口的当口,金云鹤借着时隐时现的闪电看到,那个破坏者并没有向远处跑掉,而是抱着铁锨溜到了粮管所后的那片小树林里,再也没有了动静。而富有经验的金云鹤到了树林跟前,也就势蹲下了,然后摸起几块石头,由近到远地投掷着,在这黑暗的雨夜里,听起来就像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破坏堤坝的人以为金云鹤走远了,也就站了起来,可走了没几步,就被金云鹤截住了。
金云鹤猜测的八九不离十,果然是谭老黑。握着铁锨的谭老黑见金云鹤堵住了去路,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满口无赖地说道:“我斗不过你,要打要杀,随你便吧。”
“老黑啊,老黑,你怎么还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呀!”金云鹤气愤地指点着对方。
谭老黑坐在地上,一个字也不说。
“老黑啊,你知道吗,粮仓大水一冲,咱们公社几万乡亲就没盼头了。你恨共产党,哪能拿着老百姓的命根子作践呢!”
“少废话,你快绑了我吧!”谭老黑猛地站了起来,倒背双手,赖头赖脸地说道。
“绑你?那还不简单。坐大牢甚至枪毙,都有可能。”
“那你就绑啊!来!动手啊!”谭老黑从背后翘起两只手,递到金云鹤面前,撒着泼说道。
见金云鹤没动静,他又转过了身子,挑衅地说:“你是不敢绑吧?”
“我怕什么?”金云鹤从鼻孔里冷哼一声。
“你怕什么?你怕的多了!反特时候的那张小标语,你可以忘记,但是政府可不会忘记!”
金云鹤微微一笑:“谭老黑啊谭老黑,你也太小瞧我金云鹤了!我不绑你,是因为我得对得起你这个发小啊!”
谭老黑愣住了。在他心里,金云鹤就是自己的冤家对头,他恨共产党,但也恨金云鹤,他甚至也跟钱天宇一样,找准时机就要报复这兄弟俩,但是他没想过金云鹤还把他当发小,更没想过面对这么大的一个功劳,他金云鹤会白白扔掉!
金云鹤已经扔下发愣的谭老黑,转身离去了,可刚走了没几步,他忽地站下,头也没回,嘶哑着嗓音说道:“谭老黑,我最后放你一马,但要警告你,往后,你信这信那,我不管,但祸害老百姓,我非管不行!滚吧!”
31、苦难中的孩子
日子荒诞不经的流淌着,饥饿依旧困扰着饱经磨难的黄旗寨。
这一年,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喜事,那就是:姜丽娜生了个儿子。
这可乐坏了第一次当爹的金云鹏,他明明笨手笨脚的不会侍弄,却又忍不住左抱右抱,胡子拉碴地去亲孩子稚嫩的小脸,扎得孩子哇哇大哭。他风风火火地找来哥哥这个文化人,要他给孩子起个讲究的名字,金云鹤笑呵呵地说:“这是咱老金家第一个宝贝疙瘩,我可得好好想想!”
屋里,姜丽娜包着挡风寒的头巾,躺在床上和李素琴聊天:“嫂子,你和哥哥结婚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有动静哪?”
李素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丽娜啊,不是不努力,你也看到了,这些年,我光药罐子就换了好几个,可这肚子就是不争气啊!”
“那哥哥也不急?”姜丽娜奇怪的问道。
这话戳到李素琴的心坎上,她忍不住红了眼眶:“你哥哥,是个大好人,从来不发脾气,也不怪我。我这心里,真是对不起老金家啊!”
“嫂子别上火,孩子这事也是缘分,强求不来的。”见勾起了李素琴的伤心事,姜丽娜连忙宽慰道。
这妯娌俩正说着悄悄话,屋外的金云鹏也忍不住了:“哥,我的儿子都登台出场了,你咋还不抓紧啊?”
金云鹤微微一撇嘴唇,没有作答,金云鹏还想说什么,被他岔开了话题:“我看,孩子就叫‘金宏伟’吧,响亮!”
其实,在周围人眼里,他们的孩子问题,早就成了一个谜。人们偷偷地嚼舌根,背地里骂李素琴是“不下蛋的鸡”,李素琴即使听了,也不会反驳,因为她觉得,这事,她确实不占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