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挠着头皮看着他,高兴地直竖大拇指。金云鹤难得的哈哈一笑,心情大好。
而李素琴身边,早就围了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个个都对着这野味兴奋不已:
“我要吃这个大的!”
“这个是我的,这个也是我的!”
毫无悬念,金云鹤成了当之无愧的“除害状元”。县粮食局知人善任,一纸任命,他成了粮管所所长。
消息传来的那天,金云鹏高兴得像个孩子,嚷嚷着直让哥哥请客。金云鹤呵呵地笑着,还没来得及作答,李素琴早就按捺不住了:“请,一定请!这个月还配发了四斤精粉,咱不过了,包水晶饺子!”
金云鹏喜出望外,笨拙地打着响指说道:“嫂子,我这是牵驴得了头大骡子啊!喝酒的人我早就给你招呼好了!”
李素琴爱惜地瞅着金云鹏说:“甭管请谁,你可一定把丽娜先给我请来。你俩的事,就别藏着掖着了,赶紧挑明了,找个日子把事办了!”
一提到姜丽娜,这个大大咧咧的金云鹏却露出了羞赧的神色:“嫂子,你就别难为我了,这块阵地,才刚刚打开了一个突破口哪!”
“那还不让嫂子给你火力支援一下?去!给我叫去!平时嘎嘣唏脆的,现在磨叽啥?”李素琴的语气像把机关枪,早已迫不及待。
金家兄弟正在合计今晚的酒宴,钱天宇来了,他提着两网兜苹果,进门先是一副笑脸:“恭喜恭喜,金所长高升,我来道喜了!”
他转眼看到金云鹏,又笑着说道:“金部长,上次您提拔我,我还没找机会谢您呢,这次正好,借着金所长的高升,我略表心意吧!”
金云鹏哈哈一笑:“你老钱,客气啥!”
“一点心意,一点心意。”钱天宇忙不迭地点头。他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绿色的扁瓶,压着声音对金云鹏说:“金部长,原浆!看,这酒花唰唰的!”
“哈哈哈,你老钱,行!晚上咱不醉不休!”金云鹏抢先一步夺过酒瓶,翻来覆去端详着,兴奋得红光满面。
见此情景,李素琴对金云鹏说道:“老二,你别光叫些爷们。把海花一块喊来,大家都乐呵乐呵!”然后,她又像解释什么似地添了一句话:“这么多人吃饭,我得找个帮手啊!”
妻子的话,让金云鹤的心里“腾”地升起了一股暖流。海花,这个他心里解不开的结,始终被妻子用宽大的胸怀包容着、理解着,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给了他太多的温暖和感动。而方兰,那个他心中的影子,也总会在想到别的女人时从自己心湖的最深处泛起,叩击着自己的心扉。他知道他们的相聚遥遥无期,但还是隐隐地希望,方兰还没有成人妻、成人母,还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像当初两个人约定的那样,翩翩而至……
这顿饭吃得简直叫热火朝天,李素琴搬出家里最大的一张方桌,又从邻居家借了几把凳子,才坐的下这么多人。
马书记作为贵宾也被请了来,很有派头地坐在了上座。海花还是一副不太敢见人的样子,进屋只说了一句“我给嫂子打把下手去”,就低头扎进了厨房。而金云鹏,直到快开席了才把姜丽娜请来,他收起了一贯的昂首挺胸,提着一包点心,乖乖地跟在姜丽娜屁股后面。倒是姜丽娜,进门打了一圈招呼,大大方方地坐下来,把金云鹏晾在了一边。
看着他俩,马书记笑着打趣道:“我说金部长啊,你这冲锋陷阵的本事可不比当年喽!”
金云鹏呵呵笑着,瞥眼看着姜丽娜,愣是忘记了反驳,混没了平日里的那种威风八面的做派。
菜肴上齐了,酒杯也斟满了,大家在位子上坐定,每个人心里都感慨万千。
极力压抑着兴奋的金云鹏憋不住了,他率先说道:“我哥哥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所长,好事!值得庆贺!”然后转向金云鹤又说道:“哥哥,你来,整两句!”
金云鹤依旧宠辱不惊的样子,他微微一笑,寥寥数语:“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切全靠组织的关心和培养,今后我要加倍努力,以不辜负党的知遇之恩。”接着,他又恭敬地转向了马书记:“马书记,您是领导,还是您说几句吧!”
“好!”周围的人一并鼓起掌来。众星捧月的马书记很受用这样的气氛,他笑着端起酒杯,说道:“金所长的能力和人品,我相信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这次委以重任,可以说是顺理成章,众望所归呐。粮管所,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重要部门,上,关党的大政,下,关群众的疾苦,这可是一项光荣而又艰巨的工作,需要金所长这样有文化、有能力的干部啊!因此,为了我们公社今后的粮食工作,为了粮管所的未来发展,大家一起干杯!”
羽觞共鸣,醽醁飘香,欢乐伴随着酒宴。
觥筹交错中,姜丽娜除了应付场合,主要是静着神儿倾听。李素琴悄悄打量着她,忽然生了一计。她招呼默默坐在旁边的海花,话里有话地说道:“海花,麻烦你了,斟上两杯酒!这次,姜助理跟我家老二进城,给马书记添了一些心事,怎么地也得让他俩敬马书记一杯吧?”
姜丽娜反应倒是机敏,笑着对李素琴说:“嫂子,还是单敬吧?”
未等李素琴表态,精明老道的马书记早已看出了端倪。他装模装样地一挺身子,对着姜丽娜说:“姜助理,今天我还来架子了,你不跟金部长合起来敬酒,我不接受你的单敬!”
心知肚明的钱天宇也在旁边起哄:“对!我对马书记的英明决策,一万个支持!”
金云鹤沉静地盯着马书记,极力抑制着内心的喜悦。
海花倒上了酒,稍微偏过了身子,虽然垂下了头,但眼珠儿却在悄悄朝着姜丽娜使劲儿。
而直着身子瞪着眼的金云鹏,斜睨着身旁的姜丽娜,突然站了起来,说道:“干脆,我替姜助理一块喝了算了!”
“谁让你喝呢?”姜丽娜却白了他一眼。
金云鹏脖子一梗,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只能挠挠头皮,一张黑脸却难得一见的红了。
大家心领神会,哈哈地笑了起来。
关键时刻,还是李素琴有魄力,她站起来,端起了两杯酒,对金云鹏和姜丽娜说道:“都老大不小了,又是党的干部,再说了,这不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吗!还扭捏啥?来,一人端着一个,先敬马书记,再敬大伙。不就是一层窗户纸嘛!”
接过了酒杯,姜丽娜的双腮刷地红透了,像是深秋的苹果一般。
而金云鹏一个标准的立正,仰头挺胸地持着酒杯说道:“我坚决听从大伙的决定!”
“来,姜丽娜同志,跟我冲!”说着,他拽着姜丽娜向马书记探过去了酒杯。
姜丽娜尽管看似被动,但也没有回绝。
俩人敬下了这杯酒,场上的气氛更加热烈了。
在人们的争闹声中,姜丽娜认真地瞥了一眼金云鹏,这一眼完全发自内心,这一眼饱含了情感的意味。站在旁边的这个八尺汉子,平日里威风得像颗白杨,而现在,竟呆板得如同情窦初开的小伙子,她不是不明白,他对她的心,是真诚的、强烈的。其实,从鹰棚脱险那次,姜丽娜就已经对他有了好感,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霸气和刚毅,在这个崇尚英雄的年代,这是别人所不能具备的。这种真正男人的质感,其实早就俘获了她的心!
于是,姜丽娜慢慢地端起面前的杯子,用一双饱含着无限柔情的眼睛,示意着金云鹏:“既然嫂子下了命令,我跟云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来,敬大家一杯!”
钱天宇立马带头呼叫起来。
作为大伯哥,看着两人情投意合终成眷属,看着自始至终低头不语强颜欢笑的海花,和极尽张罗之能事的李素琴,他有话却又没法说,对海花的愧疚,对李素琴的感激,对方兰的思念,所有这些五味杂陈的情感,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也只能幸福地随着大家端起酒杯,发自内心地微笑着,给一对新人以诚挚的祝福。
这个时候,最奇怪的要数李素琴了,酒还没喝,却低头抹起了眼泪。
这顿酒,醉倒了一席人,除了海花……
一个月后,金云鹏和姜丽娜举办了婚礼。但仪式刚刚举办完,新郎新娘就不见了,后来听人说,金部长骑着东洋大马,带着新娘子“哒哒”地驶向了百草滩,人们还说,新娘子漂亮,金部长威风……
28、红色的饥饿
大跃进的高烧还没退去,寒冷的日子又来临了。
从1959年的下半年起,一场空前的粮荒席卷了多灾多难的中国,黄旗寨也未能幸免。
作为粮管所的所长,金云鹤守着那空荡荡的粮仓,更是焦躁万分,心急如焚。这些天,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说,哪儿哪儿又饿死了人,他也不止一次看到,哪儿哪儿又来了一批批难民。可无论人们怎么挣扎,都是一样的状况:谁家都没粮吃!他们已经被饥饿逼得走投无路、欲哭无泪了!民以食为天,可是现在人们惊恐地发现,天塌了。
车站旁的小树林,槐树的叶子早已撸光,一根根树干几乎都成了光腚汉子,看着这些,金云鹤不是没想过自己的真实身份,看着不同政党之下的饥民而无动于衷,这似乎是一种正常心理,但是他所面对的却是一群群无辜的民众,这些人,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前一天还言笑晏晏,可现在却成了一具具饿殍,他是国民党特工,可他首先是黄旗寨农民的儿子,同时,作为粮管所的一所之长,人们吃不上饭,他觉得自己羞愧难当。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翻来覆去,夜不能寐,心烦意乱之时,他披衣下床,走进公社大院,敲开了弟弟的房门。
第二天,金云鹏起了个大早,他风风火火地找来钱天宇,要他立即召集全公社的民兵军训。
钱天宇不满地嘀咕道:“金部长,大家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搞什么训练啊?有这必要吗?”
“一个时辰后,在公社大院集合!”金云鹏没接钱天宇的话茬,眼睛一瞪,甩出了这句话。
钱天宇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一口气,摇着头召集民兵去了。
很快,队伍就聚齐了,金云鹏清点完人数,二话不说,带着他们向着百草滩奔去。
到了目的地,却见金云鹤、李素琴等人早就等候在此,奇怪的是,他们面前放了一排排的背篓、条筐,姜丽娜和海花在一边清理着渔网和杂物。
金云鹤神色凝重,他没有兜圈子,直接对这支云里雾里的队伍说明了真相:“很简单,同志们,召集大家来,就是要向饥饿宣战!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眼下,还有几家没断顿啊?”
人群里一阵骚动,人们开始交头接耳,金云鹤说的,确实都是实情啊!
没等队伍安静下来,金云鹤接着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咱黄旗寨背靠大山,面朝河川,这山上的、水里的,只要能进肚子里的,统统采集来!咱们是人民的子弟,要救百姓于水火啊!”
哥哥讲完,金云鹏又神情肃穆地走到了队伍跟前:“多了我就不说了。尿能憋死人吗?不能!我们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不但养活自己,还要解救百姓!”他指着地上的筐篓,说道,“大家拿起这些家伙,上山下水,随便折腾!谁搞到的多,老子就奖励谁!”
简洁的鼓动,本能的需要,激发起了人们的积极性,大家无不摩拳擦掌:
“这山我熟,哪里有野味,我知道!”
“我家是打渔的,撒网算我的!”
当李素琴忙活着给大家分发工具时,钱天宇凑到了金云鹏身边,悄声问:“金部长,收获来的东西咋分哪?”
“恐怕是僧多粥少,除了留下自用的,其余的照顾最困难的群众吧。”
“眼下谁不困难啊。连我们这些吃皇粮的,每月还得为国家节省五斤粮呐。你说,肚子里没有一点儿油花,一个大男人,每月二十五斤粮,够吗?唉!”钱天宇如实说道。
“你给我少发牢骚。”金云鹏警告他说,“人家打粮的社员都在挨饿,你一个不打粮的,瞎叨叨啥?”
几百号民兵惊山神、闹河鬼,首战告捷,一天下来,野果满筐,鱼虾满篓。除了自用,还剩余了满满的几大筐,李素琴打心底赞叹起丈夫来。
当晚,这些东西被运进了粮管所,登记入库后,再分发给村里的军烈属、五保户和贫雇农。
作为民政助理,姜丽娜自然负责救济物资的分发。她将这些野味登记完毕后,夹着一个纸包走出了仓库。她找到李素琴,将纸包递了过去:“嫂子,这是两根野藕,你给大哥炖炖吧,你看他,饿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想不到的是,李素琴非但没接话,也没伸手,反而上下打量着姜丽娜,警觉地问她:“这是哪来的?我不要!”
“嫂子,你误会了。”姜丽娜忙解释道,“这是小锤子分的那份,他说不要,硬塞给我的。假公济私,我能干那事吗?”
李素琴一听,紧绷的脸色才放松下来,她一个劲儿地不受,但禁不住姜丽娜的一再推让,只得心怀感激地接过了那两根野藕。
姜丽娜一离去,李素琴就找到了还在仓库里加班的海花。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将野藕撂在了海花旁边的麻包上。
海花一看就明白了,怎么也不肯收下这份厚礼,李素琴不快地说道:“瞧不起是咋的?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我也不瞒你,这是丽娜给的。你家就老钱自己吃皇粮,一个人的粮票两个人吃,光靠高价粮,那还有价吗?拿着!”
海花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李素琴的话,正好戳到了她的痛处啊!
第二天,民兵依然在百草滩向饥饿宣战,钱天宇却偷偷地溜了。临走,他支开了一个看守食物的民兵,捎回了不少“战利品”。
这东西没送到别处,一半留在了自己家中,另一半,他撂到了马书记家的屋檐底下。
起初,马书记还义正词严地质问他这些东西的来历,但钱天宇笑着打起了马虎眼:“马书记,你还不了解我吗?咱从小就在河边长大,捕鱼捉蟹,能难为着咱吗?这是我昨晚上搞的,你尝尝鲜吧。”
听他这样说,马书记也就不多问了,他含糊其辞地收下了东西,然后重重地在钱天宇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钱天宇兴奋得直搓手,像是立了大功一样。
也就在钱天宇沾沾自喜时,金云鹏找到了他:“你回家了?”
“嗯。”
“顺手牵羊了?”
钱天宇一怔,心底顿时明白了,对方肯定已掌握了他的底牌,金云鹏的眼睛,谁能骗得过?他不得不如实地点了下头。
“假公肥私,还巴结领导,行呀,你!”金云鹏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指点着他,声音越拔越高,“这年月,一块饼子撑三天,谁不在挨饿!谁不知道食物珍贵!你还是副部长呢,都像你这样,这支队伍还能带吗?你这是偷盗!明目张胆的偷盗!这要是在战场上,老子一枪就崩了你!”说着话,他又习惯性地将手伸向了腰间。
低着头的钱天宇吓得后退了一步,微微抬头看了金云鹏一眼,目光里全是乞求。
“怎么办吧?你说。”金云鹏把处决权交给了他自己。
钱天宇怯声怯气地嗫嚅道:“我检讨,向全体民兵检讨。”
“检讨?也太轻松了吧?”金云鹏讥讽道。
他又左右看看,压低着声音对他说:“你这个老钱,也太低估我的水平了。我一个部长,让一个副部长向他的部下检讨,今后的工作还怎么做?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哪!”
“那,那你说咋办?”
金云鹏瞅着他,诡异地笑了。是啊,他这次,不但要修理一下钱天宇,还要给贪嘴的马书记一个难看。
听说金云鹏提前从百草滩赶回了,马书记立刻产生了一种不祥之兆。他猜测,这个历来行事横平竖直的金云鹏,一定有什么事情要折腾,不然他是不会轻易回朝的。
果然,金云鹏一进了马书记的办公室,就“啪”地将一纸报告拍在了桌案上。
马书记先是打量着他,然后才笑呵呵地打趣道:“这是谁又把金大部长惹着了呀?”
“报告上都写着哪,您赶紧盖个章,我得好好修理修理这个混蛋!”金云鹏也装憨卖呆,含糊其辞。
看完报告,马书记的脸色“唰”地变了,一直闭着的那只眼睛也忽的睁开了。原来钱天宇送的那些野味是偷来的啊!一想到自己也陷入了事件之中,马书记的窘态实在难以掩饰。他的鼻尖都急出了汗珠,拿报告的一只手也颤微微的,但糗归糗,也不能不表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