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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失控的审判(3)

此时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向她走来,脚上的皮鞋后跟垫着报纸,嘴里叼一根烟,表情很机灵,是她最怕的那一种机灵。于是她转过身去,妄想避开他的注意,然而耳边还是传来一记轻薄的口哨,抬起头来,发现他正冲着她转圈,嘴里爆出一连串英文。她一句也听不懂,只得不停地摇头说“NO”。他觉出她的强硬与防备,于是耸耸肩,走过去了,离开时刻意狠狠撞了她臂膀一下,一直紧紧提在手里的箱子瞬时落地,所幸没有裂开。她正欲将它拾起,那年轻人已抢她一步拾起,她即刻紧张得心都快跳出胸腔,未曾想他却笑嘻嘻地将箱子递还到她手里。

这一出人意料的友善举动,终于击碎了她最后的自尊防线,她突然蹲在地上号啕起来。年轻人被唬得不知所措,有个穿黑制服、戴着钢盔状帽子的人走过来,一把拎起年轻人的衣领,用手里的棍子不停打他的肚子。那年轻人疼得龇牙咧嘴,只好拿求助的眼神看她。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给他带来了困扰,只得抹掉眼泪用手轻拍他的肩,表示友好,那警察看了他们半天,方才满面狐疑地放过他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是潘小月一世都不愿想起的。她对着他摸了一下肚子,表示饿了,他似乎听懂了,做出一个点钱的动作,她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从手绢包里拿出两个便士,又打开箱子,拿出一包香烟——黄慧如牌香烟。她在古江镇学会的唯一恶习就是这个,没有谁教她,只听闻黄慧如本系大家闺秀,因与一个下人有了私情,于是选择私奔,这样风月无边的故事总能牵动她的情怀,于是偷偷买了一包。抽第一根的感觉竟是绝望,没有造作的咳嗽,只是无谓地吞吐,最后肚子里只余一线对死亡的渴望。后来,她听闻英伦女子都会抽烟,那里甚至有专为女子制造的烟斗,细长的楠木烟斗,雕刻夜莺的图纹,她们都把香烟插在烟嘴上点燃,像举着一根笔直细长的马鞭。

在一家名唤红石榴的餐馆内,年轻人与她分享了面包和热汤,还有黄慧如牌香烟。他似乎和这里的老板认识,还和对方打了个招呼。夜里,他带她去了一间小旅馆,那儿很小,但不算脏,有洗脸盆和铺白色床单的床。她放下行李,坐在床上,他没有离开,只是看着她。这时她才想到去猜他的年纪,那么年轻,手指那么修长,和吕颂良的手指一样,而且指背上没有讨厌的黑毛。她这才意识到当晚必须付出的代价,那满脸雀斑的富有女子遂浮现在眼前,胸口于是变得堵堵的,想要有个人替她通一通。

初夜在她的想象里,有某种任人宰割的残忍感,但实践中却发现它只是在一具木讷的肉体上压了一只兽,气喘吁吁,动作很大,有些歇斯底里,却没有把她生吞活剥了,所谓撕裂般的痛楚竟飘出她的感知范围之外。之后每天他们都做同样的事,他会想办法弄到火腿和面包,因为她身上的钱不多,偶尔还会遭他的白眼。这样过了几个月,某天她在街头游荡,恍惚间看见吕颂良与之擦肩,他脚步匆忙,瘦长的背影因灰色西服里缝了垫肩的缘故显得伟岸起来。他东张西望,却偏偏没有往她这里看。后来有个一直坐在巷口处卖玫瑰的女孩指手画脚地告诉她,这位看起来挺有钱的中国男子已经在这里晃一周了,问遍每一处旅馆,似乎是在找一个叫月的女人。她有些想笑,因她现在穿的是能被腹部撑开的大码长裙,戴着防风的绣花软帽,怀胎六月的肚皮高高鼓起,与初来乍到时的纯洁如百合的潘小月判若两人,他要能认出她才怪。

那时她还不知道,两个月后,把她的肉体开发得极为全面的扒手汤姆会把她送进一间豪宅的地下室,那儿有喷了香水的床和丰盛的食物,以及血流成河的结局。被关进地下室的那一刻,她无限想念吕颂良的背影,那是在寻觅她踪迹的背影,她却白白错过。汤姆把她锁在地下室之后,就像当初见着他的时候一样吹了记轻飘的口哨,便离开了。接下来每天为她送餐的是“红石榴”的老板,一个面目世故、举止温柔的男子,他百般劝慰她。直到某一晚被送进来一位疑似快要生产的孕妇,她无法用蹩脚的英语与之交谈,何况那孕妇已痛得语无伦次,在两个钟头之后被餐厅老板抬出去了,随后她听得头顶灌下一记惨叫,之后便是婴儿嘹亮的哭声与零零落落的掌声。她猜想那只是个供某些富人取乐的小游戏,直到那生产之后的孕妇再也不知去向,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她只得求那位叫斯蒂芬的老板告诉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样的情况,斯蒂芬画了一张图给她,上面是一个舞台,以及正在分娩的女人,下面坐着观众。她问:“那她生完孩子以后会怎么样?”

斯蒂芬没有回答,只说:“你还是别问得太清楚比较好。”

她瞬间洞悉了自己的命运。

后来,一个叫乔安娜的女人开始接替斯蒂芬来为她送吃的,因为也是中国女子,她们便有了短暂的交流。乔安娜比她更年轻,有一对饱含疑惑的双眸。她原本打算在分娩之前请求她为自己将信寄回古江镇老家,孰料乔安娜能给她的恩惠却更多,她锉断了她的脚链,让她逃出生天。

潘小月拿着乔安娜给她的路资,却没有回中国,只是叫了马车,回到那有钱寡妇的庄园,那天寡妇不在,接待她的是吕颂良。

“你可有什么要讲的?我现在这个模样,可是拜你所赐。”

她骄傲地挺起肚皮,他则张口结舌,与将她迎进屋内的那个老管家神情一致。然而片刻之后,他便落下两行清泪,只叫她等一会儿,便疾速跑上楼去。下来的时候,他铰去了辫子,头发乱蓬蓬披在肩上,穿的还是黑绸长衫,在古江镇老家那一身。她依稀记得当年纱屏后头看到的,便是那样的装束,只如今他手里多一只轻便藤箱。

“你当你这样子,我便会原谅你,让你娶我过门了?你把我潘小月看得太轻贱了!”

话毕,她独自离去,让吕颂良一个人僵在原地。她不是不要他,只是如今已要不起他,只想让他彻底放弃找寻,才带着浑身污痕在他跟前坦白。孰料他是这样的反应,搞得她悲喜交加,险些想与他远走高飞。只是她明白,事情无从挽回,她没有脸将一个被无赖反复辗压过的身体再托付给他,那是尊严的底限。

回古江镇的路很漫长,漫长到潘小月失去了回乡的信心,在逊克县便下了火车。记得哪本四毫子小说里讲过:“人要重新开始,就得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细细算来,古江镇与伦敦都已是另两段人生,她都想斩去不要了,重新开始,也许在这个地方比较合适,有她听得懂却讲不惯的方言,有洋人与中国人交错杂居,有她不熟悉的风土与世故人情,怎么想都是与过去断了根的世外桃源。

所以当斯蒂芬来到她眼前的时候,她正在大姨婆手里痛得死去活来,以为死神兀自降临,吓得连生产都忘记了,只瞪大双眼看着他,湿头发都糊在额头上。

“没事儿,你继续。”斯蒂芬融霜化雪的微笑,在她心底汇成了一股邪恶的暗流。

4

幽冥街的曙光与别处一样,系自深蓝色的天空里渐渐睁开一条白线,那线愈来愈粗,有金红色的云层自线内流出,随后积雪在光线下晶莹透亮,张五麻子将装了一个大炉灶的车子匆匆推往菜市场门前,等待早起要吃煎饼果子的娃娃们光顾。可是今天,他却被早起出去倒粪篮的老婆扯住,死活不让他跨出家门半步。

“刚见一大群人都往东街头赶,手里拿着刀棍,吓人呢这是。你今儿在家待一天,等知道出啥事儿了再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儿俩怎么活?”

于是张五麻子忙卸了车,只走到前院口往门缝外头瞅。

远远看见一群面相不善的汉子往圣玛丽教堂去了,手里不是提刀便是背着火药铳,似是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张五麻子正纳闷呢,偏巧认出其中一个是平素常在他那里吃煎饼果子不给钱的痞子,对方人虽横一些,倒也不找麻烦,偶尔还唠个嗑,然而今天看起来却是严肃得很,一张脸绷得刀劈不进。

张五麻子只得将门关紧,对着家里的婆娘长叹一声道:“恐怕,潘小月要血洗幽冥街啦!”

这边杜春晓与夏冰一行六人正收拾行装,欲离开圣玛丽教堂,却见吊桥不曾放下,大门也是紧闭的,匍匐在地的小刺儿已自底边门缝内探到外头情况,惊叫道:“外头一群人围过来啦,都拿着枪呢!”

他们只得退回到礼拜堂内,却见庄士顿的门徒都在那里吃东西,包括若望在内,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干硬的窝头,就一碗热米粥。庄士顿跪在祈祷台前,双手握住十字架珠链,正向高高挂起的耶稣像念念有词。门徒们没有人抬头看他,只顾着吃,仿佛生下来就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庄士顿,赶紧把吊桥放下来,让我们出去。潘小月已经带了人包围这儿了。”杜春晓说得又急又快,“不过,麻烦你能收留一下小刺儿,这事儿惹出来都是我的错,这孩子是无辜的。”

庄士顿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神色平静如水,他缓缓起身,道:“小刺儿,饿了吧?”

“饿!”小刺儿爽快回道。

“来。”他招一招手,安德肋会意,从旁边的粥桶内又舀了一碗,并两个窝头,递到小刺儿嘴边,小刺儿咬住碗边呼噜呼噜喝起来。

“你们饿不饿?饿的话可以吃东西。”庄士顿走到小刺儿跟前,低头抚了一下他的脑袋,眼中流露出的慈悲却叫人不寒而栗,“如果不吃的话,我怕以后你们都没机会吃了。”

“这意思是看准了咱们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也罢!”杜春晓大大咧咧地坐下,向安德肋要了一碗粥,笑道,“那就死前先混个饱,免得做饿死鬼!”

“那不成!”腆着大肚子的谭丽珍尖叫起来,“我……我身上可是两条人命!你们……你们……要不然,我也留在这儿,我……我可以躲!把那娘们儿丢出去,反正她疯了!”

谭丽珍指的是双手仍被扎肉用绳子反剪着的阿巴,其实阿巴折腾了半夜,已再无力气号叫暴跳,只歪着头,乖乖跟着他们。但谭丽珍还是将她视作虎狼,总是避她远远的。

“都要死。”庄士顿的话让谭丽珍硬生生闭上嘴,因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都要死。”他凹陷的双颊里兜着病态的安宁,“再过几个小时,这里将没有活口。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最后一餐,只是委屈了这些孩子,不能吃上一顿好饭就去见天主。只能保证他们吃饱,这样身上才不会冷。等一下……”

杜春晓及时用一记耳光阻止了庄士顿的死亡预言,她眉头紧皱道:“你这样的人也配叫上帝的仆人?良心早让狗吃了吧?大难当前不是想着如何逃脱,保护这些孩子的安全,竟是想着等死!怪道你这教堂里除了孤魂野鬼之外,就是这些跟孤魂野鬼只差了一口气的孩子!你不如现在就抹脖子去了,还干净些!哦……对了对了,你们有教规,还不能自尽,所以只能等人上门来取命!这个容易,等我吃饱了,便来抹你的脖子,等着!”

话毕,她将匕首狠狠扎进木头桌面,继续低头吃粥。

其他人反而倒停了,只看着她。

一只粥碗猛地飞向庄士顿,自他右耳边呼啸而过,在忏悔室门上撞成一片碎花,乳白的粥液从庄士顿额上流下。

“我不要!我不要死!我不要!”扔过粥碗的安德肋大叫,这是属于孩子的恐惧,面对劫难他们无能为力,只能用最脆弱的愤懑表达不满,“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收留他们,我们就不用死!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歇斯底里的安德肋亦挨了一掌,竟系若望给他的。他苍白的嘴唇间已不再吐出“娘,我是天宝”这样的口头禅,说的竟是:“胆小鬼!有我在,你们都死不了!”

大家这才发现,若望穿得异常整洁,昨日深夜沾了粪便的头发也已用冷水冲干净了,因气温极冷,发梢结起白霜,令他瞬间老成了五十岁,站在庄士顿身边,竟有些平起平坐的意思。

“神父大人,你挖的那条沟就是为了抵挡外敌的吧?他们只有捆两把长梯才能架过界,进攻这里,如果我们抵御得当,也许能活得长久一些。”扎肉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正考虑自己的后路。

“没错,但是这里的食物只能维持五六天,如果在这个时间内逃不出去,我们就只有饿死在里头。虽然因为下雪,不愁水源,不过潘小月会用别的办法让我们在里边活不下去。”

不知为什么,庄士顿的语气就像在谈论一杯隔夜的咖啡一样。

“但是我相信会有办法多撑几天,她不过是统领了一条街,总有一些地盘是她管不到的。”夏冰亦燃起了斗志。

浑身发抖的安德肋颤声道:“我……我们……什么武器都没有,怎……怎么撑?”

“并非什么都没有。”庄士顿的目光突然变得坚毅,所有人都隐约觉得,希望并非随着外头那些虎狼的围剿落荒而逃。

身形最灵巧的多默搭梯攀上教堂大门一侧的围墙向外窥视,兴许是食物让他们精力变得旺盛了,他行动敏捷,在背上绑满枝条,把自己与光秃的柏树枝丫混在一起。每隔一刻钟,他便转身向底下站着的夏冰摆一个手势,左手伸一根手指就是一个人,右手若用拇指与食指环一个圈便是十,他最后左手举五,右手环圈,后来将左手又变化为六的形态,随后又换成了四。夏冰示意他下来,转回礼拜堂对杜春晓道:“一共六十个人,四十个在大门口守着,另二十个绕到后边去了。”

此时已能听见外头隐隐约约的枪声,多默自告奋勇再次攀上树顶,刚刚够到能俯视外头的高度,只觉耳边一阵发麻,下意识地摸一下耳垂,已是湿滑一片,一手鲜红液体散发着温热的血腥味儿。

隐约听得一个女人在大声咒骂,枪声遂戛然而止。

多默神色茫然地转头往下看,只见夏冰在底下拼命挥手,示意他赶紧下来,多默害怕起来,血浆让他想尖叫,却又异常振奋,红色鼓励他继续登在巅峰,成为暂时的“上帝”。

“多默!”庄士顿边喊边从礼拜堂跑出来,杜春晓和扎肉跟在后头,谭丽珍已不知躲去了哪里,再也不见,阿巴被松了绑,正兴冲冲把粗硬的玉米窝头往嘴里塞。

庄士顿跑到大门下的石墙边,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对上边的孩子喊道:“别下来!待在上边更安全!”

夏冰一脸诧异地望着庄士顿,庄士顿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转过头对杜春晓道:“跟我来。”

这个时候,庄士顿周身散发某种罕见的领袖气质,杜春晓与扎肉互望了一眼,竟陡增了些信心。

庄士顿引领他们来到钟楼的最后一个房间,看起来像是仓库,很大很空旷,到处灰扑扑的,面粉的尘埃在空中飘浮,一个大瓦缸用木盖子盖住。扎肉难掩好奇心,打开看了,里头的米已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数袋玉米面粉静静躺在角落,对面有七八个小坛子。庄士顿打开其中一个坛子,里头盛有粘稠的明黄色液体。

“这是灯油,可以点火,他们爬过梯的时候,我们用它来烧退他们。”

“没用。”杜春晓拿手指在油缸边缘拈了一些,摩挲起来,“他们人多,这些油不够,再说这些孩子年纪太小,就算点了火把丢出去,也丢不远。”

“那要怎么办?”

杜春晓笑道:“确是有更好的办法,你那白花花的兔崽子肯定有些我们感兴趣的宝贝。”

三人出来的辰光,夏冰正面色凝重地向他们走来,手里拎着一个草绳编起的网兜。

“这……这是刚刚他们扔进来的。”

网兜里,竟是老章的头颅,那半边残缺的脸血迹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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