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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颠倒的愚者与死神(4)

“急什么?待会儿你便知道了!”潘小月嗲嗲地瞟了他一眼。

座上那六个人则开始聊起天来,魁梧大汉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那白净后生聊天:“要说潘老板请到的厨子还真是凤毛麟角,上个月吃过的那一回‘黄金拔丝’,把我馋虫全吃出来了!害得我呀,往后吃什么山珍海味都不觉得香了!”

后生遂回道:“正是,所以也该潘老板发财,都给咱们下了药,吊出瘾头来了。”

对话间,后头婴儿的哭声亦断断续续,最后便听不见了。

扎肉已不敢再细问潘小月接下来的情况,只提心吊胆地坐着,过了一阵竟闻见一股奇香,醇绵如酒的厚重,带浓浓酱气。

“这是?”李公公使劲抽了抽鼻子,鼻上的面具几乎快要脱落,“今儿上的是什么菜?”

“猜。”潘小月拿手背托住下巴,神情极其妩媚。

“闻到了桂皮、八角、香葱、蒜末、老酱油的味儿,想必是酱香蹄子!”李公公兴致勃勃,声调儿像在高空上走钢丝一般。

潘小月遂笑了,推了一下对方的肩膀,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李公公您的鼻子!”

正说着,老章已推出一个台子,上头摆了巨大的紫砂锅,自锅盖边缘冒出汩汩热气,将原本几个面色绯红的座上宾熏得愈加容光焕发。

紫砂锅上桌,老章慢条斯理地给每个人分了碗碟,那香气还在不停往外头钻,将众人肚里的馋意都勾搭出来了,唯扎肉脑海中仍浮现那红红黄黄的黏液垂下的场景。空气里弥漫的酸涩与血腥味,浑身贴着鱼鳞般光滑濡湿的婴孩在号哭中皮肤变红,那产门挤出胎儿之后,宛若瞬间枯萎的百合,变得焦黑糜烂……

掀开锅盖,一块油亮赤红的肉条弯于锅内,盘成胎状,李公公迫不及待地将银匙伸入,轻轻一剐,那肉竟顺从地浅浅堆起。他张开嘴,自拐七扭八的黑牙间伸出舌头,将肉卷起,遂腮帮迅速鼓动,油水自唇边淋下,流满脖子。宝姑娘下意识地挪了一下身子,嘴角下弯,表示不屑。

“这……这是什么肉?”

扎肉话一问出口,便悔青肠子,因猜到潘小月会讲出他最不愿意听的那个答案。

“这个呀,是扎肉呀。哈哈!”她笑吟吟往扎肉面前的碟子里舀了一勺,那肉晶莹剔透,宛若宝石,“你瞧你,自个儿都是块肉,怎就不认得肉了呢?你们原是同宗,只不过你这块扎肉老一些,锅里那块要嫩得多,是刚刚自娘胎里……”

潘小月话未讲完,扎肉已箭一般站起,直奔墙角,却见墙侧的帘子被掀起一角,谭丽珍正用被雷劈过一般滞重的神色盯着外头,大抵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已让她心神俱裂。扎肉与她面面相对好一阵,她忽地挨了他一记耳光,只听他骂道:“臭婊子看什么看?还不睡去!”骂完,仍走回去坐下,面目如常。谭丽珍当下有些蒙了,果然将帘子放下,不再有半点动静。

“哟,这个好,这个竟不怕!”白净后生吃了一口肉,每嚼一口均拿白丝帕在唇上摁一摁,仿佛那样才能顺利下咽。

“我潘小月选的人,自然不是鼠辈!”她洋洋得意道,“哎呀……吃仙肉,能得道成仙。想青春永驻的,要吃;想长生不老的,要吃;想治疗顽疾的,要吃;就连想那底下被切去的玩意儿长出来的,都要吃。哈哈!”

一番话,令那几个食欲大动的人都被戳痛了心病,遂纷纷放下银匙看她,却无人敢反驳半句,过了好一会儿那宝姑娘才道:“托潘老板的福,咱们也是各取所需嘛。”

众人似是被提点了,均点头附和,白面具后隔在阴影里的眼睛流露出讨好与怨恨交缠的复杂情绪。

“好啦,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也该散了。宝姑娘,话说您的皮肉确是越来越水灵了,前途无量哪。”潘小月说完,便心满意足地起身,摆出送客的架势。

“吃完,吃完吃完!”那魁梧男人于是加快进食速度,其他几人愣了一下,便又开始从紫砂锅内抢肉,姿势亦明显不如先前的优雅有礼。李公公竟吃得面具上都是油,边吃边呜呜哭道:“皇上圣明!还奴才的根吧!皇上圣明!还奴才的根吧!”刹那间,仿佛六只恶煞坐在坟墓内啖肉吮血,将世间一切残酷阴暗之事统统收入腹内,于是变得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恐怖。

随着桌上一片饕餮之声,最后连锅内的汤汁都已被舔得一滴不剩,那只紫砂锅摸上去竟还是烫的。此时老章再度出现,上前将锅子端下,六人跟着起身,陆续向潘小月颔首,遂一齐离开。走出去的辰光,似乎又变得体面撑头起来,个个仰首挺胸,飘飘欲仙。

待送走客人之后,潘小月方才伸出玉臂勾住扎肉的头,那是母螳螂欲吃掉交配后的公螳螂头颅时的姿势,她贴俯在他耳边柔声道:“今后,这里可就交给你了,老章最近有点儿不大上心,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哪。”

“啊!明白!”扎肉使劲儿点头,仿佛有万丈的雄心要替潘小月守护好这桩一本万利的大买卖,“不过……话说刚刚那个女人要怎么处置?”

“出了县,过三个屯子便是黑狼谷,丢到那里便尸骨无存,省心。”

潘小月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甜丝丝的,只两只幽深的瞳孔里沁出一缕寒意。那寒意绝非良知泯灭后自然而然的反应,竟带有些复仇的快意。扎肉暗下决心,一定要解开她眼中那个无底深渊里埋藏的秘密。

7

阿耳斐的额头烫得惊人,庄士顿一直陪着他,将他的四肢捆在铁架床上。这孩子不停叨念“冰糖”或者“乔苏”。他趴在那里,头部侧靠在枕头上,没有盖被,却是破天荒用木炭燃了锡炉,于是面颊被烫成了猪肝色。额上用布包裹的冰块疾速融化,雪水流了阿耳斐满头满脸,多默不停地给他擦拭。

“神父大人,要不要也给他一些冰糖?”犹达怯生生地向庄士顿建议。

“他像是患了伤寒,不能吃冰糖。”

庄士顿抚摸了一下犹达的头顶,假装不知道这孩子是想自己借机蹭些东西。的确,连续几个月来,他们都没有吃过一口肉,从前还会有一些从俄国人手里买来的廉价黑面包,现在连这个都没了。

“叫安德肋和禄茂把费理伯抬到礼拜堂去。”

他蓦地忆起若望的干花房内还有一个孩子在等待神的召唤,身体破碎不堪,膝盖和脑壳都已变形。

安德肋与禄茂在通往花房的路上气氛有些僵持,事实上他们几个目前还算正常的教友之间已经不再交谈了,有太多的秘密在胸口堵塞,反而没有了倾诉欲,哪怕它们伸出锐利的钩爪将记忆牢牢擒住。西满死的那一晚,若望充血的双眸仿佛一直在瞪着苍凉夜幕,令他至今都不敢抬头探视天空。

“禄茂……”

踏过玫瑰小径的时候,安德肋忍不住开了口。

“啊?”禄茂满腹心事地回应。自哥哥死后,他仿佛失去了真正的精神支柱,从此变得萎靡,对食物的需求也不似从前那么旺盛了。

“我觉得事情不太对……为什么那天西满会单独出去拿冰糖?”

禄茂沉默良久,眼睛转向黑色荆棘一般的玫瑰树残枝,遂道:“人想得越多,快乐之神就离你越远。这是神父告诉我的。”

两人遂不再讨论,继续往前,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锁住了他们的咽喉,或许是某些见不得光又极其神圣的真相,在他们内心蔓延。

花房内依旧是温的、香的、流光溢彩的,那些自高墙两端架着的木条上垂挂下来的花帘用干洁的叶瓣抚过他们的皮肤。各式淡香混在一起,拧成一股气息的洪流,以此隔绝与外界的联系。禄茂跨过装满玫瑰、铃兰、野木菊、马蹄莲、郁金香的木箱,来到若望的床铺前,将双手插入堆得海天胡地的干花里打捞费理伯的尸体。

安德肋却在落地窗前停驻,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个一人高的鸟笼,用枯枝粗粗绑出来的形状,根节处系着僵硬如纸的蔷薇与银杏叶。若望赤身裸体蹲在笼内,宛若白鸟啼哭,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悲鸣。

“娘……”若望伸出一条雪臂,腕部有被树枝划伤的血痕,那红分外触目。

安德肋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娘,我是天宝啊,你不认得了?”

他正欲惊呼,却被禄茂抢在前头,只见他捧住费理伯的头颅,牙齿不停地磕碰,结巴道:“他……他……眼睛……”

费理伯那扁薄的脑袋上,两只眼眶开了血洞,嘴唇被绳子扎上吊起,呈一个椭圆的“O”形。

“娘……娘啊……”

若望伤痕累累的躯体蜷成一团,银发深深埋在臂弯处,两枚蝴蝶骨几乎要刺穿他粉白的皮肤,蜈蚣形的脊椎在背上剧烈起伏。

安德肋拿惊恐万状的眼神与禄茂对视,半刻之后便似有了默契,于是双双逃离花房,穿过小径,往圣玛丽教堂的大门冲去。他们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生怕漏出一个字便被魔鬼嗅到踪迹。白雾自鼻孔喷出,在空气里不停飘散。此时天空微微有些降雪,雪子时不时刺痛他们的面颊,让他们变得异常清醒。

到了!那扇门就在前面!到了!

他们扑向沉黑的门闩,用最快的动作将它扛下,刚推开几寸,外头的世界只露出冰山一角时,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要干吗去?”

拄着拐杖的雅格伯站在后头,一脸的迷惑。

谭丽珍生怕被寂寞吞噬,所幸有杜春晓陪她。她不明白缘何先前潘小月跟前的红人儿,算命极准的老姑娘,居然一夜之间沦为了阶下囚,与她一道被关在这里等着经历碧烟临盆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可显然杜春晓比她要更倒霉一些,两只手不知怎么肿得像馒头,均用纱布包着,吃饭时筷子都拿不好,只能捞些面条之类。即便如此,杜春晓还是神色从容,该吃便吃,该睡便睡,叫人误以为她不是被关起来,却是住在自家,逍遥得很。

“你就不怕呀?”谭丽珍脑子里至今都是碧烟在舞台上被扒开两腿高声尖叫的惨景,至于分娩之后的她何去何从,她更是不敢往细里去想,唯恐自己陷进更深的抑郁里去。

“怕。”杜春晓头也不抬地道。大半时间内,她都靠在铺上休息,因谭丽珍的肚子日渐笨重,两人挤一道睡觉的辰光,杜春晓都是竭力往角落里缩,给她空出地方来,这个细心的举动令谭丽珍感动异常。

“你……你莫不是……”她蓦地想起自己被关进来的原因,不由打量起杜春晓的肚子来。

“是,我有了。”杜春晓点头道,“从前服侍你的凤娟也有了,所以如今她正享受你之前的待遇,直到快瓜熟蒂落时,才会被关到这里。”

“那……那咱们为什么……”

“咱们可能是提前知道了真相吧,所以倒霉事儿碰上的也早一些。”杜春晓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近些天来她总感觉小腹内有一股排放不掉的气,大抵便是生命之初似有若无的状态吧。

“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谭丽珍带着哭腔道。

“你可是私自出去过了?”

谭丽珍点一点头。

“那便是了。”杜春晓拿出一张皇帝牌,道,“在斯蒂芬定下的规矩里,怀上的女人都是不稳定的家畜,养着她们,让她们吃吃睡睡,肥了以后等着挨宰。所以家畜不能有思想,更不能四处走动,只要有一次被发现,便会被提前关起来,直到……”

“那要怎么办?我不想死!也不想孩子死!”谭丽珍顾不得身子笨重,扑到杜春晓脚下,紧紧抱住她的双腿,仿佛那是救命稻草。

“不怎么办,安心待在这里,养好身子,迎接新生命的诞生啊!”

斯蒂芬的声音自帘布后传来。

谭丽珍怔了一下,不由松开了手,杜春晓方站起来,走到铁门前,捞起帘子。他穿一身墨绿丝绒西装,下巴上剃须水的气味清新宜人。

“狗改不了吃屎,在上海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转了性子,未曾想还是干这下作的勾当。”杜春晓有些咬牙切齿。她就是无法在这男人面前控制住感情,刻骨的怨恨、灼热的爱意,如今正一丝丝、一条条自灵魂深处爬出来,绕满全身,于是她变得毫无城府,瞬间化作被伤痛啃噬的平凡怨妇。

“我不信佛,所以不相信有来世。”斯蒂芬耸耸肩道,“我没有转性,难道你转了?”

“这个你管不着!”

斯蒂芬的双手穿过铁条,猛地掐住杜春晓的脖颈,将她拉到自己跟前,他们近得皮肤都能触碰到彼此的呼吸:“我当然要管!十四年前就是因为我不管,你才变成这样!怎么?你觉得我恶心?我从前很残忍是不是?那你呢?你就善良了?你难道不是比我残忍一百倍?啊?!我之所以在上海招惹你,就是想要一个答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杜春晓别转头去,竭力不去看他。

“怎么?不敢看我?你不是号称行侠仗义的女神探嘛!如今上海滩应该到处都是你的传说吧?我就想看看你这位转了性的大侦探到底有什么脸说自己正义!”斯蒂芬眼角发亮,竟似挂了一滴泪。

“哈!哈哈!”她笑得有些癫狂,脸上表情却还是木木的,“你且摸着良心问一问,当年我那么做,可是无缘无故?若非你做那样的事,我又何必下此狠手?到头来,还得怪你自己呀。”

“可是……”斯蒂芬腔调已近哽咽,“你就没有后悔过?”

“没有!”杜春晓这次回应得极快极坚决,“我杜春晓这辈子做过许多错事,唯有这一件却从未后悔过。说到底,那都是你活该!”

斯蒂芬压在她脖上的手终于松了,仿佛被利剑刺中,缓缓退了一步,布帘亦随之降下,再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他刻毒的声音自布帘后传来:“乔安娜,你应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等时候到了,你再说后不后悔!”

“你们……你们怎么了?那洋人……跟你……你们……”谭丽珍已兴奋得有些结巴了。

“你可知道为何他跟我讲话,都不避着你么?”杜春晓转回铺上歪着,已恢复气定神闲的神态,“因为他早已把你看成死人了。”

8

伦敦的每一个夜对乔安娜来讲都很难受,因为总是下雨,那些有几个钱的男人都会去安静些的酒吧买醉。那里不容易下手,而且她无法用湿淋淋的身体挨近那些人,他们会一脚把她踹得老远,然后笑骂:“滚开!黄皮肤的猪!”

但是,这只“猪”要吃饭,她无法忍受饥饿的折磨。自打被学校开除以后,为了躲过家里安排的亲事,她只能选择失踪,在这个四处都是巷道的阴暗城市里游荡。然而她还是觉得有些亲切,因为那些布满杀人犯与流莺的巷子,像极了青云镇的窄弄,让她觉得颇为亲切。可是如果她今晚不想空腹入睡,就必须找一家暖和的、进去半个钟头就能烘干身上那件该死的棉布裙子的酒馆儿,吧台上最好趴着几个不省人事的男人,口袋里有刚发的周薪。

这样想着,她决定去一家从未去过的酒馆试试运气,原来的几家已经将她列入黑名单了,她必须找新的目标。于是,乔安娜进到路口那家亮着桔灯的鳗鱼酒馆。那里原先是个医生开的私人诊所,后来因为医生死了,他妻子就把地方租给了现在的酒馆老板。进去之后,乔安娜的心便不由紧抽起来,里头有些太过干净,每个客人都彬彬有礼,交谈中还夹杂一些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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