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翠微无学禅师的文字记载,最早可见成书于南唐保大十年(952)的《祖堂集》卷五。然而书中所载文字寥寥,只是对翠微禅师曾被唐僖宗赐封的事迹简略介绍了一下。北宋僧赞宁在编撰《宋高僧传》时,虽提到了投子大同、云居道膺与洛浦元安问道于翠微无学的事迹,但并没有对他本人立传。后来的禅宗史书,如《景德传灯录》和《五灯会元录》,只记载了翠微禅师的悟道因缘和师承法嗣,却对他往来丹霞寺与翠微寺以及修葺两寺的事迹只字未提。也正如《祖堂集》的作者静、筠二禅僧所言:“自余未睹行录,不决化缘终始”,翠微禅师的行状也就无法考据全面了。
而到了清代康熙年间,由曹寅等人编写的《全唐诗》卷七百二十一中,收录了李洞的《寄翠微无可上人·一作无学禅师》诗一首,则将“禅师无学”与“诗僧无可”联系起来,以至于后来的许多学者认为两人系同一人。
诗文如下:
远近众心归,居然占翠微。
展经猿识字,听法虎知非。
泉注城池梦,霞生侍卫衣。
玄机不可学,何似总无机。
文中所说的“泉”,即是翠微山的金沙泉,而“城池”自然指的就是翠微宫城了。翠微宫的正门为云霞门,“霞生侍卫衣”也就有着一语双关的意味。从此诗的第三句来看,李洞所说的“翠微”,即是终南山翠微寺无疑了。而第四句中的“可”、“学”、“无”三个字似乎带着玄机,那“居然占翠微”的,到底是无学还是无可,又或是说无学与无可本就是一人呢?
无可为唐代著名苦吟诗人贾岛的堂弟,贾岛在还俗应举之前,法名为“无本”。与贾岛一样,无可在诗作上也屡出佳句,并在书法史上亦占有一席之地。据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六:
无可,长安人,高僧也,工诗,多为五言,初,贾岛弃俗时,同居青龙寺,呼岛为从兄,与马戴、姚合、厉玄多有酬唱,律调谨严,属兴清越,比物以意,谓之“象外句”,如曰:“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又曰:“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凡此等新奇,当时翕然称尚,妙在言用而不失其名耳,今集一卷相传。
笔者依《全唐诗》所载,发现与无可相互酬唱的诗人颇多,如戴叔伦、贾岛、姚合、张籍、厉玄、马戴、薛能、方干、喻凫、刘沧、刘得仁、李郢、李洞、雍陶、顾非熊、殷尧藩、朱庆余等。其中,戴叔伦所作《宿无可上人房》已被蒋寅、王佃启等人考证为伪作,因为戴叔伦殁于唐德宗建中十年(789),此时的无可或许尚未出世。姚合于唐宪宗元和十一年(816)中进士第,授武功主簿一职,后创武功诗派,继而成名。虽然姚合与贾岛同时,但是从他的《送无可上人游越》诗中“清晨相访立门前,麻履方袍一少年”的一段话得知,此时的无可也尚为年轻。并且除贾岛、姚合、张籍以外,其他几人均在唐武宗会昌时期前后成名。由此看来,无可诗歌创作的高峰时期应该是在晚唐,这跟无学弘扬禅法的历史时期相同,或许也可以成为“无学就是无可”的一个佐证。
笔者以为,仅从《全唐诗》所录那模棱两可的标题以及二人住世的时间就来判定“无学就是无可”,是不够确切的。虽然法名相似,但二人的行履足迹、诗作风格与禅学成就均不相同。
对于无学禅师来说,我们仅仅知道他在驻锡终南山翠微寺之前曾到过河南参谒丹霞禅师,而诗僧无可的行履,却有大量的史籍记载。
如《唐才子传》卷六《无可传》言:“贾岛弃俗时,同居青龙寺。”从贾岛于元和七年(812)春还俗应举的事迹推测,元和七年时,无可曾住在青龙寺。
《唐才子传》卷五《贾岛传》:“时新及第,寓居法乾无可精舍。”由此得知,贾岛中举时,无可已搬至长安法乾寺。
据《金石萃编》卷六十六所载,长安百塔寺曾立“佛顶尊胜陀罗尼经石幢”一尊,幢后铭由“内供奉僧毅川”撰写,经文并铭文由“白阁僧无可”书,唐大和六年(832)四月十日建。据此可知,大和六年时,无可曾居于终南山的白阁峰。
方干曾有《寒食宿先天寺无可上人房》诗一首,末后句云:“同忆前年腊,师初白阁回。”可知,继白阁峰住山之后,无可曾一度居于长安居德坊的先天寺。先天寺与青龙寺同为唐密道场,这也成为无可曾修习过密宗的一个凭证。
现藏咸阳博物馆的《唐故安国寺寂照和尚碑》,于唐开成六年(841)初建,由段成式撰文,僧无可书丹。碑尾的落款为“少华山树谷僧无可”。据此可知,开成六年时无可曾居陕西华县的少华山。
再从无可的《禅林寺》、《秋夜宿西林寄贾岛》、《过杏溪寺寄姚员外》、《寄题庐山二林寺》,以及姚合《送无可上人游边》、《送无可上人游越》等诗来看,无可还曾到过陕西安康、浙江、江西以及边塞等地。
恰如贾岛在《喜无可上人游山回》一诗中所言,诗僧无可是名“寻山无定居”的行脚僧。而无学禅师却一直致力于丹霞寺和翠微寺两座道场的恢复重建工作,根本无暇畅游。况且,史籍中亦没有留下无可曾到过河南的佐证。
那么,李洞之诗到底是寄给“无学禅师”还是“无可上人”的呢?
众所周知,贾岛“推敲”的故事掀起了唐代诗坛的苦吟之风。由于学习贾岛作风的诗人很多,因此学术界在给晚唐五代诗歌划分流派的时候,习惯将他们划归为“苦吟派”。包括无可在内,上述所列与其酬唱的多为苦吟派诗人。而在这些人里面,论及对贾岛的追慕,李洞首当其冲,可谓到了“迹涉疏狂”的地步。
例如:
《唐才子传》卷九《李洞传》:洞,字才江,雍州人,诸王之孙也,家贫,吟极苦,至废寝食,酷慕贾长江,遂铜写岛像,戴之巾中。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一日千遍,人有喜岛诗者,洞必手录岛诗赠之,叮咛再四,曰:“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其仰慕一何如此之切也。
《北梦琐言》卷七:进士李洞慕贾岛,欲铸而项戴,尝念贾岛佛,而其诗体又僻于贾。
《齐东野语》卷十六《贾岛佛》:唐李洞,字才江,苦吟有声,慕贾浪仙之诗,遂铸其像事之,诵贾岛佛不绝口,时以为异。
《唐摭言》卷十:慕贾阆仙为诗,铸铜像其仪,事之如神。
李洞自己在《题晰上人贾岛诗卷》中亦言:“贾生诗卷惠休装,百叶莲花万里香。供得半年吟不足,长须字字顶司仓。”看来,李洞“事贾岛如佛”的夸张做法确有其事。
而无可与贾岛的关系,可以说在“同为浮屠”之时即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贾岛还俗时,曾与无可约定将来重归释门,并在《送无可上人》中信誓旦旦地说:“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可惜一落红尘终被牵绊。无可后来也在《秋寄从兄贾岛》中不无感伤地提醒他:“亦是吾兄事,迟回共至今。”《全唐诗》中记载二人集宿、同游、相访、赠诗的事迹也屡见不鲜。在诗歌创作方面,无可的成就同样非凡。唐代张为的《诗人主客图》将他列为“清奇雅正主”入室十人之内。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也录有他的佳旬。明代胡震亨的《唐音癸笺》说:“无可诗与兄岛同调,亦时出雄句,咄咄火攻。”清代贺裳撰《载酒园诗话》言:“无可诗如清涧流泉,虽波涛不兴,亦自清冷可悦。”除此之外,无可的书法功底亦可谓出类拔萃,这又是贾岛所不能及的。清王昶撰《金石萃编》卷六十六言:“无可,贾岛从弟,字法学柳公权。”明赵蛹《石墨镌华》称:“其书法出柳诚悬而优孟者。”当代书法家钟明善先生也曾对无可书法的艺术成就进行过详细论述。
从无可与贾岛之间的关系及其在诗文、书法上的成就推测,李洞是极有可能向他问学或是赠诗的。再从李洞念“贾岛佛”的事迹来看,他本人对苦吟诗句的痴迷程度远远超越了对佛教的信仰,其作品中也很难见到类似于“诗佛”王维所提倡的禅意。而无学禅师主张“无事为宗”的禅学思想,鲜有言句示人,所作偈颂也称不上为诗歌,自然与李洞之追慕不能相投。所以说,前文所述之诗应为李洞寄赠无可之作。
李洞还曾作《赠可上人》诗一首,表达了对无可的崇敬之情:
寺门和鹤倚香杉,月吐秋光到思嚵。
将法传来穿泱漭,把诗吟去入嵌岩。
模糊书卷烟岚滴,狼藉衣裳瀑布缄。
不断清风牙底嚼,无因内殿得名衔。
马戴亦曾作《宿无可上人房》诗一首,此诗又名《宿翠微寺》。并且在寻访无可时,马戴也曾依翠微寺为题作了一首诗。共附录于下:
《宿无可上人房·一作宿翠微寺》
稀逢息心侣,细话远山期。
河汉秋深夜,杉梧露滴时。
风传林磬久,月掩草堂迟。
坐卧禅心在,浮生皆不知。
《宿翠微寺》
处处松阴满,樵开一径通。
鸟归云壑静,僧语石楼空。
积翠含微月,遥泉韵细风。
经行心不厌,忆在故山中。
另外,与李洞、马戴同为晚唐苦吟派诗人的崔涂曾作《江上怀翠微寺空上人》诗:
旅泛本无定,相逢那可期。
空怀白阁夜,未答碧云诗。
暮雨潮生早,春寒雁到迟。
所思今不见,乡国正天涯。
若依孟浩然《题终南翠微寺空上人房》诗来看,空上人应在唐玄宗开元时期(713—741)前后住世。崔涂生卒年虽不详,但依《唐才子传·卷九》可知他曾在唐僖宗光启四年(888)中进士,与空上人时期相隔百余年。且崔涂诗“空怀白阁夜,未答碧云诗”一句所提到的“白阁”,正是无可在大和年间居住过的终南山白阁峰。所以,这首诗应该是针对诗僧无可来写的,原题应为《江上怀翠微寺可上人》。
古人普遍将僧侣长期驻留一地称为“驻锡”,若是短期的居住,则称为“挂锡”。驻锡一词,后来又演变成和尚统领一寺或是一山的代称。诗僧无可虽不似无学禅师那样驻锡于翠微寺,但是他曾于翠微寺挂锡的事迹,确为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