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梦问我，那天你上了车，哭啥？
我说，当出租车离咱四年生活的地方越来越远，当曾经一起生活的片段像电影胶片一样一格一格的闪回。即便身边还是最想见的人，即便身边还有你，但青春已经把我们遗忘了。
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说，你麻痹。
两个月前，我从一家老国企辞职的时候，苏梦梦也从南京往回赶，我们对这个苏北小城有着难以言说的默契的感情。是的，我们忘不了鲜美无比的家乡海鲜。
苏梦梦跟服务员要了一杯水，把自己碗里一个吃剩下的海螺夹到我碗里。一边喝水，一边冲我嚷嚷，你麻痹是不是跟踪我，当年跟踪我考同一所大学，现在又跟着我一起辞职！
我说，上大学之前我可不认识你，你少冤枉人。
她长叹一口气，说，看来，你是后来爱上的我。
我说，你哪里来的自信。
对，我是后来爱上她的，爱上了这个皮肤略黑，讲话粗鲁的家乡妹子，当然，我说不清为什么。所以，我在毕业回南方的一路上眼圈都是红的。可能我永远不会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其实我是怕这趟旅途结束之后，我再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和她一起远行。
青春的快感就在于你可以毫无顾忌地爱上一个人，她说。
那你怎么没有歇斯底里地爱上一个人？我反问。
我青春的荷尔蒙都交给食欲了，哈哈哈。她说完还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震惊四座。
我真要是瞎了狗眼，才会看上你。我嫌弃她说。
所以你瞎了眼呗。
得了吧，可能当年老子是太寂寞了。
怪不得一手老茧，哈哈哈。
您这样一直把人家当年追你的事情当成一个梗来取笑人家，不太地道吧！
人家，人家，你这称呼用的还挺顺溜，老娘都没说人家。
总得有一个人用着，显得我当年追你是合乎伦理的。
苏梦梦哈哈笑起来。你不能给一个人幸福的话，至少你可以有机会把一个人逗乐，让一个人快乐比让一个人幸福要简单很多。
失业也能失得这么开心，我们是够心宽的。我本来打算问她为什么从南京回来，但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就一直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同她胡侃着。怕真要问她了，估计她也没个正经回答。反正我辞职的时候，心理斗争了大半个月，说不上工作哪里不好哪里不对，但，好像就是哪里不对。事后也怕别人问我，总觉得别人潜台词是在说，你这个孩子不好好工作，一点定力都没有，刚干了几个月就辞职了，将来怎么干大事。所以我估计苏梦梦也会是这样的心理。
酒足饭饱。我喊服务员买单。苏梦梦说，我来吧，你也没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
服务员一脸微笑地注视着我们。
别别，梦梦，说好了我买单的，这么客气显得生疏。
苏梦梦掏出钱包，我来。
我把她钱包拦回去，我来。
好的，你来。她一溜烟小跑出去。剩下我在服务员友善的目光中凌乱。
这个小县城南北走下来不超过二十分钟，最繁华的地方不过是个有几家综合商场的十字路口。但麻雀虽小，吃喝拉撒一应俱全。这样一个地方是可以一辈子住下去的。我跟苏梦梦表达了我这个观点。
她不屑一顾，说，你有没有点出息，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这么没出息，你家里人知道吗？
我拉住她的衣角，提醒她看红绿灯。车流不多，小城静止在红灯里。
我接着说，大学四年太安逸了，校园生活何尝不是这样一个小县城，我住习惯了。
你这么恶心，你家里人知道吗？她说。
穿过十字路口，我们一路往北走，眼看就要走到尽头了。不远处一个大大的“拆”字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走，陪我去做个指甲。
于是我被她生拉硬拽进了一个小美甲店，小县城柳暗花明又是一家店啊。五平米的店内就坐着老板娘一个人，她很热情地接待我们坐下。
你好基友结婚了，你要不要回西安见见他？她一边安逸地做指甲，一边回头问我。苏梦梦说的好基友是我宿舍的胖子，这家伙一毕业就屁颠屁颠地跟妹子结婚了。
看个鬼，结婚多大点事儿啊！等他得了绝症我再回去见他！
哎呀呀，你这是因爱生恨啊！
我都没有恨你。
苏梦梦咯咯地笑，老板娘差点把指甲涂歪了。
回去瞅瞅呗，就当回忆青春，您这种文化人不是最喜欢回忆过去嘛！她说。
人家都是功成名就了回去看看母校，顺带捐点款什么的，我这种失了业的回去不是给母校丢脸啊。
丢脸这种事情你还不是早就习惯了！
打住了，你给我点面子行吗？
好的，不提你的伤心事。你说这个绿色的款式行不行啊？她给我看她的指甲。
行，适合你。
我突然满脑子都是回西安的想法，想见见胖子，想跟他好好打一把撸啊撸，想跟他去学校满是飞尘的操场上踢一场球，跟他一起去澡堂子里洗个澡，商量下哪个姑娘。
但也就是想想，把梦想和怀旧付出行动都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你最喜欢西安什么？我问苏梦梦，显然还没有从回西安这个想法里抽离。
你现在应该问我，最怀念西安的什么？
这样问有啥区别啊？
嗯，最怀念的肯定是最喜欢的东西，但最喜欢的不一定是最怀念的，所以你问我最怀念的就相当于问了两个问题。
诡辩。我反驳她。
切，我最怀念西安的城墙。
怎么这么俗！
你都认识我这么久了，不知道我是个俗人啊！
我当然也记得城墙，记得胖子在城墙下面被我怂恿，向他媳妇求婚。本来我是做好准备看他笑话的，但没想到还真成了。
我说，那好吧，以后要是有机会回去，我们再去城墙上面走走。
她说，从上海坐车到西安也就十几个小时的时间，说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我们当然有机会啊。
我又被呛了回去，年轻老板娘估计都快憋出内伤了。
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就一直坐在旁边看苏梦梦做指甲。没想到做个指甲要那么长时间，天色都暗了下去。她也不再说话，偶尔回头看我，冲我得瑟的笑。
好不容易结束了，她晾着刚做好的绿色指甲示意我帮她取一下钱。我只好充当伙计跟老板娘付款道别。
你也记得胖子那次在城墙上求婚啊？我重新问她。
什么啊，不是我把那个妹子拉到城墙上面，你们两个二货在下面吗？当时那么高新娘都不知道胖子在瞎喊什么，都怪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差点没得成！
嗯，下次去西安，让胖子再旧地重游一番。说起来他是应该好好谢谢我的。
苏梦梦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十个绿得滴油的指甲盖，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远处新建的商品房里面几盏灯稀稀拉拉的亮了，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这次苏梦梦没有要我提醒她注意红绿灯，在十字路口我们默契地停住了。当然，在这停下来也不需要什么默契，因为她要左转，我要右转搭乘回家的公交车。
你要是回西安了，替我问候胖子啊，祝他跟她媳妇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等我找到工作，再找到媳妇，我再回去看他。
哈哈，你这完全就是自卑心理。只怪他过得比你好，过得比你好。苏梦梦竟然唱起来。
你能不能收敛一点，像个疯子。您可是毕了业的人啊！
哎，就这德行了，改不了。我觉得吧，等你真有了工作，有了媳妇，还真怕抽不出时间去见你的好基友。倒不如趁现在了无牵挂，飞蛾扑火吧！
什么狗屁比喻。
你才狗屁呢！
我是路痴，一个人回西安我怕我会迷路，哈哈！我要现在真去，你要不要给带个路啊。
这好说嘛，反正老娘现在也闲着，你包吃住就行！她笑嘻嘻地冲着我。
我也一乐，但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等到左边人行道上的红灯变绿了。她敲了敲我的肩膀，说，先走了，记得常喊我出来吃饭！
她甩着胳膊往马路对面走。我就冲着她的背影开玩笑喊，要不明天咱就去西安吧，我回去把票订了。她在马路中央越走越远，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我站在原地给胖子打电话，跟他说，我明天回西安了。
他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你少给我扯犊子，你真回来我夹道欢迎啊！
骗你孙子。
那你这孙子最近过得咋样，你辞职之后工作找着了没。
没呢，嫂子最近好吧！到时候一起去城墙上面走走。
……
我想起那天我和胖子站在城墙下面。胖子一个单膝跪地，朝着头顶上的女神大喊，娟子，嫁给我吧，我会给你幸福的。上面的女神，感动得鼻涕横流。苏梦梦在我们头顶兴奋地给我们比了个大拇指。周围一圈围观群众掏出手机。
胖子嘿嘿地傻笑，朝我使眼色，又暗暗捅我的腰说，快点，你也给苏梦梦表白得了。
……
日光倾城，苏梦梦站在城墙上面突然美得像个仙女，夸张地用手张着耳朵朝我喊——你说什么啊，大点声会死啊！
我有些眩晕，下定决心，扯着嗓子跟她表白——我说你大爷的，赶紧撤了，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