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写曼听寺禅修申请表时,在“供养”和“服务”的选项间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心想我是去了解什么是禅修的,没打算做苦力,也不明白什么叫供养。于是就一样也没选,另外填了个“学习”。
结果入寺的第二天午饭后,正想着这是今天最后一顿饭,得多吃点,吃完之后就要捱过整个下午和漫漫长夜了,要有体力才能坚持住啊!
忽然法工组长妙韵走过来悄声问我和月桂:你们午饭后有空吗?厨房打扫的贤友忙不过来,你们帮帮忙吧。
我们自然义不容辞。这才知道,原来表格上的“服务”指的就是做义工,而我的义工任务是打扫斋堂,也就是刷碗、冲洗水池,包括清理食物残渣堵塞的下水口。
我有点发愣,小时候因为我在家里是最小最无用的一个,干不了什么家务,所以就常被指派洗碗。那时候还没有洗洁精,每当我伸手进冷水里擦洗那些油腻腻的碗盘时,心中就止不住地厌恶,尤其在冬天里,就更觉得苦不堪言。洗碗与挤公交车成为我小时候最可怕的两大噩梦,于是在心里稚气地发愿:等我将来有了钱,出门就打车,吃完饭就摔盘子。
现在也仍然没钱,可是有了自己的车,再不用挤公交了;虽然不会吃完饭就摔盘子,但因为大多时候在外面吃,也用不着自己洗碗了。
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入寺禅修第二天刚皈依就被派了洗碗的义工,当我把手伸进下水口里掏剩菜残渣的时候,心里腻味得只觉背上全是冷汗——这难道是佛祖对我禅修的第一道考验么?
菜盘子还好办,盛饭的铝合金托盘、尤其是盛菠萝饭的托盘,特别粘腻难刷,我用尽了力气才把它们洗干净,然后又擦洗了水池才算结束。
在厨房、斋堂、水槽间来来回回忙了一个中午,刚回到孤邸,月桂又来约我一起去交供养,于是我也终于弄明白“供养”就是奉献或施舍的意思。
由于南传佛教的戒律是不持金银,所以不可以直接施舍金钱给出家人,而须交到办公室,捐款额数没有要求,全凭学员随意。我知道有住了两个月只交一百块钱的,也有捐一千元只住几天的。我以世俗的想法算了笔账:在寺里白吃白住白上课可不像话,总得交够半个月的房钱饭钱吧。而且,捐钱后也会住得更心安理得些,也就没人找我干活了吧?要么义工,要么供养,是不是交了钱,就可以不用再刷碗了呢?
可是,法工组长一直没有派新的人来帮忙,我也就不好意思不继续做下去。
一天中午,我和月桂吃过饭照旧来到水池处洗碗。虽然明知盛菠萝饭的盘子是最难刷的,之前还想过是否要先做别的,好让给别人刷,但事到临头,还是主动拿起了刷子。
正擦洗得满头大汗,一位女学员走来说:你怎么用这个刷托盘啊?这刷子是洗水池的。托盘要用抹布洗。
我解释:这盘子很难刷,抹布洗不掉,而且我会洗很多遍的。
但她还是说:难洗,多泡一会儿就是了,这样不卫生。
月桂看不过眼,很生气地说:她那么会说,自己不来洗?自己走来走去磨洋工,倒会说嘴。
我微微愣了一下,还以为那女子是监工组长什么的呢,原来也是做义工的学员,那又何必这样颐指气使?不过也没放在心上,从头到尾头都没抬过,甚至连她的样子都没看清楚。
过了会儿那人又走回来,指着月桂刷过的盆子问:这是洗干净的吗?
她的原意大概是洗干净的话她就端进厨房了。但月桂却趁机发作了:你自己不会看吗?你看看干净了没有?
那女学员大概怎么也没想到月桂会突然变脸吧,嘀咕了几句就走开了。
但月桂还是愤愤不平,不住抱怨那女学员避重就轻磨洋工,又嫌我太老实不肯据理力争,这么懦弱好欺负的?
我只好说:如果她再挑衅的话,我肯定会反击的。
谁知正说着,妙韵拿着一个“止语”牌走来说: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不由分说把牌子夹在了月桂的衣襟上。
月桂更火了:说空话不干活的不夹牌子,我这拼命干活的还错了?
我这才知道那学员竟然跑去告状了,不禁也有些堵气,对月桂说:算了,干完今天,明天不干了。我们是来禅修的,又不是来打工的。
回到孤邸,月桂又来找我,仍然对中午的事愤愤不平,且抱怨我说:你在大理的时候,那么骄傲洒脱的一个人,何等洋洋自在?怎么到这里后变得这么窝囊?
我有点无语。在大理是为了旅游,所以自在;来这里却是为了禅修,要约束自己,当然规行矩步谨言慎行。
正说着,妙韵来了,她早先也曾在大理呆过几年,同月桂原先就相识,所以特地赶来开解她,又同我们说那个多话的女子受戒时不肯像我们这样守“慈心九戒”,只肯守“五戒”,因为做不到“过午不食”,所以每天晚上都要溜出园外吃晚饭。
我有些感叹,寺里与俗世一样,多事者果非信徒!那些喜欢对别人指指点点诸多挑剔横加批评的,往往是自己做得最差的人!
又涮了两天碗,我注意到每个人都在做不同的工作,扫院子的,烧锅炉的,洗地板格的,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像敲钟人,点灯人,买菜的人——如果不是他们尽心尽职做好自己的工作,我就无法安心享用禅林里一切的便利。很多女众还变着方儿供养僧团,隔三差五地为僧尼们做顿美食,或者献花捐药什么的,以不同的方式奉献着自己的诚意。
我不擅烹饪插花,除了捐钱交供养以表诚意外,就只会做些洗锅刷碗的粗活了。这样子,我简直要爱上洗碗的工作了,因为它使我有种归属感,更心安理得地接受禅林中的一切,觉得自己是禅林中的一员,而不只是一个袖手旁观的局外人。
于是,填表时抱着世俗的谨慎态度,既不肯选“供养”也不肯填“服务”的我,如今竟是一肩两挑,既供养也服务了,还服务得热火朝天的。
有一天打坐后太倦,回到孤邸竟然睡着了,连午斋的钟声也没听到,惊醒时才发现错过了吃饭时间,却还是急匆匆地赶到了斋堂,刚好赶得上刷碗——饭可以不吃,碗可不能不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