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所谓的成功者又怎么样了呢?他们的身边笼罩着鲜花,他们的享受就是一个中世纪的皇帝也无法比拟。要说自由,他们几乎可以随心所欲。他们要乘车就乘车,要搭飞机就搭飞机;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住腻了大都市的花园洋房,还可以品味幽静的海滨别墅,出门就住星级饭店;要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要离婚就离婚,或者干脆懒得离婚,因为漂亮小姐随时都在等待他们光临。但恰恰是这些我们认为最自由最幸福的人,却也是最空虚无聊的人。他们什么都满足了,但又什么都不满足。物质的享受愈是丰饶,精神的贫乏愈是昭然,感情的饥渴愈是强烈!
对于一些人来说,即便是无衣食之忧,但心灵一刻不得安宁,他们既无法从工作中得到乐趣,又不能忍受无所事事。当他们工作时,他们感到无聊,因为工作对他们来说,唯一的意义就是赚钱。但当他们无所事事时,他们更不知道如何打发时光。他们最害怕独处,因为当他们孤独地面对自己时,内心的空虚就会吞没一切。于是他们便用无数的欢宴和五花八门的娱乐来填充他们精神的空白。看看今天都市里泛滥的夜总会、酒吧、歌舞厅,刻意营造的充满梦幻色彩的氛围,歇斯底里的表演,无聊乏味或故作幽默的对话,这一切都是要让人忘掉现实世界的无聊空虚。但是,越是害怕这种空虚无聊,越是想躲避这种无聊空虚,这种无聊空虚越是像鬼一样纠缠着你。
他们为什么会无聊空虚?因为他们远离了生机勃勃、充满灵性的大自然,他们已经远离了人性的世界,而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冰冷、机械的人造世界。
一个生活在现代都市的人,几乎处在与大自然完全隔绝的状态。我们住在钢筋水泥的公寓里,防盗门将我们囚禁起来。保持恒温的空调使人感受不到四时的变化。人造的绢花、塑料花和盆景透露出一种虚伪和矫情。这里有完备的通讯设备,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人随时联系,但我们与之交流的已经不是一个真实自然的人,而只是一种经电波改造过的声音。你看不到他说话时的表情,你也闻不到他身上散发的男人或女人的气息。打开人造的冰箱,里面全部是人造食品,有粉状的有罐装的,以至于我们的孩子已经搞不清这些食品的真正来源。你问他面包是怎么来的,他的回答是面包房,再往下追究就难为他们了。我们身上穿的衣服同样是人工衣料做的。我们再也难以找到行走在田间小道时那种随意轻松的感觉,因为我们脚下的人造的道路和桥梁永远是那么单调,永远是那么拥挤。我们用人造的汽车轮子代替我们的双腿,地球的距离缩小了,但旅行的乐趣也荡然无存,最起码我们再不会出现李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样伟大的诗篇了。我们学习,但我们已经很少从真实的自然中学习,而是通过人造的书本、录音带及人造的理论和模式中学习,于是我们总是用这种人造的知识来把丰富多彩的大自然切割开来,削足适履。我们工作,但我们不是亲自用我们的双手来创造我们需要的真实的物品,我们每天处理的是各种各样的信息,我们在电脑屏幕上买进卖出,所有的货物对我们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数字。在屏幕上做实验,我们可以在瞬间经历一朵鲜花从含苞、吐蕊到迎风怒放的全过程,但你闻不到鲜花的芳香,触摸不到鲜花的湿润和柔软。
在工作和生活中我们离不开人造的机械,在闲暇时间总可以摆脱机械的束缚了吧?非也。在一天的辛劳之后,都市居民依然要围着机械转,这就是无所不在的电视机。据说,城市居民平均每天要花4小时来看电视,差不多是半个工作日。从公寓外面看,不知每天晚上有多少人一动不动地仰靠在沙发上,大睁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直到睡意将他们驱逐到床上。
每天晚上,这些来自太空的信息就像潮水一样灌输进我们的大脑:“买除臭器吧…买微波炉吧…努力工作吧…”
今天,我们似乎在一夜之间进入了电脑时代、网络时代,许多人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功能性文盲。我们就像生活在一个被侵略的国家。
每时每刻,这无数的电脑都在通过调制解调器、传真机和卫星接收器相互交谈着。它们在说些什么?它们在议论你和我,它们在探讨如何更有效地使用我们。
因为它们不是有生命的东西,它们是机器。一台电脑就像一个身披甲胄的斯巴达武士,我们就像一只只柔顺的小白猫…电脑望着小猫说:“我该做些什么?吃掉它吗?压扁它吗?扔掉它吗?”
这不奇怪。因为电脑是没有感情的。可即使希特勒也是有感情的,他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咆哮一番,而电脑却从来不会生气。
你知道咸肉是怎么制作的吗?他们首先建起了这些肉食加工厂,然后他们用机器人来控制这些工厂。但在流水线终端,有一个工人掌握着肉块,因为每一块肉略有不同。这时候,27只锋利的刀片轰然而下,正好从肉块上切过,这就是我们吃到的咸肉片!
有时候,终端上肉的工人早晨起来有点困倦,或者刚刚和妻子吵了架情绪欠佳,注意力不够集中,在操作时稍稍有点走神。突然,那27个刀片轰然而下,接下来的事可想而知,代替他的一只手的是半镑重的切成片的冒烟的“勋章”。
这样的事情在美国据说平均每周发生一次,人们对此无动于衷,没有人在乎它。再说人们对此也无能为力。现在一切都在机器操纵之下。每天它们都把越来越多的油污排进水中,把越来越多的毒气排进空气中;它们砍掉了越来越多的森林。但这对电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电脑不必呼吸空气,不必饮水,它们怕什么呢?
是人创造了机器,但是,机器一旦成了一种无所不在的体系,它又成为一种异己的力量来操纵人,主宰人类的生活。
这一机械系统每天都在发出大量信息,使我们心甘情愿臣服于它。
因为我们大家都呆在我们的小鸟笼里,整个社会就像由亿万个笼子组成的宠物商店,我们就像亿万个田鼠在我们的小轮子上奔跑。每个人都力争跑得更快些,因为大家都心怀恐惧。
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像机器一样成为一种千篇一律的固定程式。
每天早晨7点,大家都起床。喝杯咖啡、牛奶或豆浆,吃几片面包或几根油条。然后乘汽车或自行车去上班。如果你是一个工人,那么等待你的是流水线上千篇一律的操作;如果你是位白领,那么等待你的将是办公桌上无数的合同、订单或公文。等到下班的铃声响起,你又跃上你的车赶回家。接着是付账、用微波炉做饭,上床休息——喔,可别错过了看电视!等到脑子里接受了一大堆垃圾信息之后,然后再钻进被子睡觉,以便第二天早晨醒来再把头一天的生活重复一遍。这叫什么?这叫有责任感!
在这个由机械系统操纵的世界,人是什么?人也仅仅是这个系统的零件,在铁的部件不能满足需要的时候,由这个会说话的零件来拾遗补缺。
没有什么比汽车制造厂的流水线更能体现人的这种功能的了。
美国有位女记者,应美国汽车工会的邀请,参观了田纳西州的一家汽车制造商,并在那里上了一个夜班,体验了工人的生活。
在她开车到工厂的路上,她想得还很浪漫,她期待着看见高大的黑烟囱和灰色的砖墙,可她看到的却是一片低矮的屋顶和铁塔横卧在山谷中,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然而,进入厂房,她看到的情景和她参观过的其它工厂没有什么两样。这对人的感官真是一种袭击:一个由灯光和水泥地面构成的封闭的没有窗户的世界回应着工业产品的不和谐音。
金属与金属碰撞不休,压力机咔嚓作响,动力机一片轰鸣,滑轮车嘎吱而下,火星四溅,压抑的空气仿佛发出了咝咝声,卡车隆隆驶过通道。把汽车从一个程序送到另一个程序的传送带不时从他们身边、身后乃至头顶吱吱嘎嘎地穿过。
下午5点钟,她和另外三位工人开始在装配线上工作。按正式的说法,他们是在为喷泡沫而准备仪表板的底座,其实不过是装装卸卸,以便机器人喷泡沫。那个机器人在喷过泡沫后自动冲洗自己的喷口,就像擤鼻涕一样。这项工作整个过程只需10秒钟,但却无休止地重复。
两小时后,她从装配线上最简单的工作转向最复杂的工作:安装整体的仪表板。她看着一位怀孕的女工像机器人一样手忙脚乱地工作,她一刻也不能停下来,因为流水线永远在滚动着,她必须与之保持同步。她们站在流水线上,巨大的传送带隆隆穿过,架上是堆得高高的零部件,下面是一个悬挂着动力工具和螺丝钉箱子的架子。在线上,每6英尺左右,是装着空仪表板的工作台。在3分钟内,她们必须完成30道单独的程序,而且,每一步的时间都要掌握得毫厘不差。这样,在你需要时,适当的零部件和工具才能正好在手边。到安装结束时,仪表板将被传送到一个巨大的U型槽检验,如果稍稍有些不合适,整个流水线就会自动停止运行,你没有机会返工,必须一次做得滴水不漏。
到底是人操纵机器,还是机器操纵人,你能说得清吗?
就是这样,我们脱离了丰富多彩的开放的自然世界,把自己的生活贬为终日与自己抽象逻辑所生产的机械式产品为伍。人对现代生活感到厌烦,感到空虚和无聊,乃至失望和绝望,根源正在于此。人类曾经是那么以征服自然为骄傲,然而人最终得到了什么呢?无非是一堆抽象而冷冰的机械产品,这是我们无法摆脱的冷酷。
人远离了真实的自然,就像鱼离开了江湖,就像树离开了土地,找不到生命的源泉,找不到灵魂的根系,怎能不枯萎,怎能不无聊空虚?
没有了感动 没有了眼泪
记得我在80年代上大学时看一个电视剧,说的是一个日本遗孤怎样在中国养父母的抚养下长大成人,在中日关系解冻后又如何与在日本的亲人取得联系,是一个充满悲欢离合的故事。那时刚刚18岁的我被剧中人物的命运感动了,竟然偷偷流了眼泪。
第二天,我和一位日本留学生聊天,正好他也看了这个电视剧。我告诉他我哭了,我问他你感动了吗,他似乎很不屑地回答:“我们没有那么多感动,也没有那么多眼泪。”
那神态,仿佛在嘲笑我的幼稚,同时也在炫耀他的现代。
于是我想,是不是什么时候修炼得没有了感动、没有了眼泪,我就变得成熟了,我就变得现代了?
于是我想到小时候看《卖花姑娘》时,全场观众哭成一片的情景,那是不是一个民族集体的幼稚?
果然,中国人很快赶上了世界潮流,我也渐渐适应了现代的都市生活,到今天,无论多么催情的故事,我都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了。
我也曾为此骄傲过,我觉得这是成熟的表现,现代人的表现。
然而我还是深深怀念看《卖花姑娘》时全场痛哭的情景。
人们似乎是越来越冷漠了,我不知道这是社会的一种进步,还是人性的一种堕落。
请看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新闻报道披露的部分事实:
1993年10月11日,广州闹市一孕妇被流氓公然侮辱,全身衣服被扯光扒光,200余人围观,无一人救助;
同年5月30日,在杭州开往温州的旅游汽车上,一名歹徒公然强暴两名年轻妇女,12条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居然像沉默的羔羊,听任歹徒对妇女施暴。
1887年2月20日,合肥市公共汽车售票员陆忠因制止歹徒行窃,被持刀歹徒杀害在岗位上,此时正是人们上班高峰时期,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制止。
山东泰安市中学教师于元贞在农贸市场因抓贼被歹徒刺断大腿股动脉,躺在血泊中一个小时无人救助,数百旁观者竟然为歹徒逃跑让道。
………
这样的新闻太多,以至于我们听得也麻木了。
在我们自己的日常生活中,人情味似乎越来越难以寻觅了。
在我上大学时,我们至少每月要给家里写封信,问候父母,报个平安,然后详细报告自己的学习生活情况。对于家长来说,读孩子的信是一种无比的快乐。
前几年一家报社的记者曾调查了十几所大学,发现如今的大学生甚至有一年不写一封家信的,并不是因为打电话方便了,而是压根觉得没必要。
即使是写家信的,也是写得越来越短。无非是要钱,要东西,有位学生等着家里的汇款,总是等不来,于是给家里写了封信,没有一个字,只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很不理解现在的孩子们为什么那么喜欢血淋淋的枪战片、恐怖片,而对充满人情味的艺术片不屑一顾。
冷漠无情,正在吞噬着正义的良心,正在蔓延到生活的各个角落。
我们为什么越来越冷漠无情?
原因固然是多种多样的,但如果我们从社会心理的角度看,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生活在一个数量化、抽象化、虚拟化的时代。
现代市场经济制度的一个最基本的特征,就是数字化和抽象化。
一个自然经济下的农民,他生产的粮食和其他副食品,首先是供自己食用的,而不是考虑用它来赚多少钱的。剩余的产品也多是和别人换一些生活用品。这样,他的产品就是实实在在的产品,他注重的是颗粒是否饱满,味道是否可口,家人爱不爱吃。而不必去考虑能卖多少钱。一个中世纪的手工艺人也是如此。他的产品只卖给周围少数的人,这些人多数都是他所熟识的。他出售其产品的价格基本上是由他的赢利需求决定的,只要赢利能使他过上与他的社会地位相称的生活,他就心满意足了。他不必去用簿记和收支表来计算他的赢利情况。
现代化的商业活动如果不做出精确的计算,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它不可能像自然经济下的农民和中世纪的工匠那样,靠着具体可感的直接观察来计算利润。原材料、机器、雇佣工人的费用以及产品,都必须折合成一个计量单位——货币的数量,只有这样,经营者才能在投入和产出间进行比较,作出计划和决定。因此,所有的经济活动必须严格地数量化,只有收支平衡表和经济过程数量化的精确比较能够告诉经理,他所做的生意是否赚钱,他得到的利润是多少,因为赚钱的生意对他来说才是有意义的商业活动。
中世纪的手工作坊里,老板也有雇工和学徒,但人数很少,与老板朝夕相处,老板是把他们当作活生生的人来对待,在中国更有师徒如父子的说法。但一个现代的商人不但要做千万亿万元的生意,而且还要面对数以千百万计的顾客,成千上万的股东、工人和职员。商人不可能和所有这些人直接接触,而只能通过下属提供的报表和统计材料了解情况。这样,在商人看来,所有这些人不过是一架庞大机器中的小零件,每个人都被看作一个抽象的数目字。商人唯有在此基础上对其商业活动进行核算,预测生产的发展趋势并作出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