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熙熙，如享太宰，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
“我愚人之心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这就是“复归于婴儿”后的状态：面对俗世的喧哗浮躁、争名夺利，我却保留着一颗“愚人之心”。
这样的愚，是人的生活艺术达到登峰造极时的“大智若愚”。
当然，老子不会天真到让人的肉体回到“婴儿期”，按照自然的规律，人总是要长大成人的，而“返老还童”毕竟是不可能的。
其实，老子是要我们无论在何种处境下，都保留一颗像婴儿那样自然、纯真的心。
对于人类来说，古代社会就是人类的婴儿期。我们的祖先在物质财富的创造和积累上无法与现代人相比，但他们也因此而能够少一些现代社会的精神污染，多保留一些人的纯真之心。
在我们享受现代生活的五光十色时，应该时时回过头来，从我们古老的文化传统中寻求生活的智慧，这样我们才能不迷失自己。
让我们回到古希腊。
那是一个离我们很远又很近的时代，因为我们至今生活在它的影子中。
学校、医院、图书馆、体育场、剧院……
几何、逻辑、物理、化学……
马拉松、五项运动、赛马、角斗……
这些现代文明的基石都是古希腊奠定的。
是什么赋予了古希腊人如此非凡的创造力，使他们300年间的创造超过了此后的3000年？
正是因为古希腊人保持了一颗赤子之心，以审美的态度对待人生，把人生当作艺术创造，从而激发出了他们人性中最活跃的创造因子。
古希腊人首先是通过神化而将他们的生活艺术化。
世界上任何一种文化都没有像希腊文化那样充满了神秘的诗意。天神、地神、生殖神、动物神、地下神、祖先或英雄神，还有奥林匹斯山诸神。古希腊的神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其多数是住在地上，而非天上。在地神周围，围绕着无数较之次要的神祗，她们在风中、在雨中、在河流中，在森林中、在动物中。由于空间都让神充满了，所以一位诗人说：“简直无法找到一个能插进玉米穗尖的缝隙。”
在古希腊，每一氏族、每一部族和每一城市都有了自己的神。雅典崇尚雅典娜，爱鲁塞市崇尚得墨忒耳，萨摩斯崇尚赫拉，以弗所崇尚阿尔忒弥斯……
古希腊的神是神人共体的人格化的神，地上和天上每一种力量，每一种使人幸福或恐惧的因素，每种人类品质都成为神祗，每种手艺、职业和艺术都有他们的守护神。每一位神都有她的神话故事，把她和某一城市人们的生活联系起来。古希腊的神不像一般的神那么令人肃然，而是那么亲切，古希腊人和他们的神住在一起，就像一家人那样和谐。
侍奉这些神产生了丰富多彩的宗教仪式，也由此诞生了无数的节日。正像阿里斯托芬所言：“我们向神奉献了多少生命！我们建立了多少神殿、塑像……举行了多少次的神圣游行！在一年内每个时期都可看到节日和饰以花圈的牺牲。”
古希腊人的节日多不胜数，但最热闹的恐怕要算纪念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花节”了。每逢春季，葡萄花开的时候，妇女们便成群结队地上山迎接这位再生的神。她们摆脱了平时的一切禁忌，开怀畅饮，在狂歌劲舞中放纵着。当仪式进行到高潮时，他们当场捕获一只羊或一头牛，然后把它撕成碎片，用以纪念俄狄尼索斯的被肢解，接着就像食用圣餐一样饮牺牲者的血，认为这样神就可以进入她们的身体，并占有她们的灵魂。她们认为由此她们就可以与神结为一体。她们用他的名字称呼自己，把自己的名字加于他的一个称号之后，以证明自己得到了永生。她们把这种状态称为“狂喜”。
在这种节日的狂喜中，蕴涵着一种精神，这种精神代表了古希腊人的整体精神，我们姑且称之为酒神精神。
酒神精神是欢笑的精神，是自由的精神，是对人生的肯定和祝福。在高扬轻蹈的舞步中，人竭力要摆脱肉体的束缚，得到精神的超越。
古希腊人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们能够在世俗与天国之间达到一种和谐。他们不主张禁欲，提倡享受人生，但他们又反对一切的贪婪，追求着神圣和完美。
古希腊人的技术完全可以使他们追求物质上的奢侈，但他们没有被这些外在的东西所迷惑，他们始终把健康、审美和力量放在财富之前，就是谈到财富，他们也是强调正当的劳动所得，而非掠夺和诈取。西莫尼季斯说：“人类最宝贵的是健康；其次是美的形式和内容；第三是享受非由诈取而得的财富；第四是朋友间表现有青春的朝气。”
在希腊人的生活中，体育和艺术是中心。
古希腊人把大自然当作自己活动的天地，酷爱户外运动。希腊的竞技和其它运动非常普遍，在希腊语中，“球员”和青年两词是同义的。在他们看来，运动既非一种职业，也不是少数人的爱好，而是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为了鼓励体育运动的发展，希腊各城邦组织了全国性的运动会，每四年举行一次。在不到100年的时间内，吸引了全希腊的选手。在运动会举行的当月，全希腊境内所有的战争都要宣布休战。即使在波斯人入侵的时候，奥林匹克大会也如期召开。就在战争那一天，希腊仅仅出动和很少的人在山口狙击，而成千上万的人照样参观角斗的决赛。因此，有一个波斯人向他的将军感叹地报告说：“天呢，我们与之对战的这个民族作风真正奇特，这些人不爱金钱，只爱荣誉。”
战争和政治为体育让路，这在今天是多么不可思议呵！
在运动会开始前一个月，许多朝圣者和运动员就从遥远的城市踏上了漫漫征程。那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也是一个超级市场。在七月的骄阳下，无边的大平原帐幕星罗棋布，货摊比比皆是，人群如沸腾的海洋一样潮起潮落。著名的演说家、诡辩家和作家诗人都曾在宙斯神庙的柱廊上发表演说，朗诵诗歌。在运动场内，四五万观众不分昼夜守着位子，忍受着蚊虫的噬咬、烈日的暴晒、干渴的煎熬。
经过5天的拼搏，产生了优胜者。每位优胜者都在头上束一条毛织发带，裁判员便将橄榄花冠安于其上，这顶桂冠是奥林匹克运动会仅有的奖品，但它对希腊人来说却胜过万两黄金。
希腊文明最完美的产品是它的艺术。
在希腊艺术中，最摄人魂魄的是它的雕塑。古希腊人在其宗教信仰激励下，创作了无数的神像，也把他们所崇拜的运动员那精彩的瞬间留给了永恒。
数千年过去了，古希腊雕塑达到的艺术高度还没有任何人能够超越。因为后人再也找不回那种纯净如水的赤子之心了。
赫尔德用诗一般的语言向我们揭示了希腊艺术不朽的魅力：
“希腊艺术对人类的认识、尊敬和热爱，都体现在具体的人身上，希腊艺术经历了多方面的、艰难的路程，爬过峻峭的山岩，穿过深渊，付出超人的精力，历尽无数的艰险，坚韧不拔地追求着人类的纯粹的概念，这种高尚的努力因而更加顽强追随着真理，最后终于达到了艺术的顶峰。希腊艺术从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们之中每一个人最值得注意的地方都摘取了生命树干上盛开的生命之花；因为希腊人的精神还是很单纯，眼光还是很纯净，还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把这生命之花当作一个完整的、凭自身而存在的东西这个看法，在他们的作品里表现出来，并使它达到完美。他们在孩子身上构思并塑造童年，在少年身上构思井塑造生命的春天：在成年男子身上塑造一个享受自身的力量和尊严的天神之子，女人对这种英雄思想也照样有分，就像那些描绘亚玛孙女子的美丽画幅所显示的那样，这些亚玛孙女子当中有些人，完全可以在思想上充当卡斯托尔和波洛克斯的姐妹而无愧。艺术在所有这些形式里面，赋予这种纯净的思想以独立、尊严和一种在一切方面都变得栩栩如生的意义、并且把这种思想的每一种不确定的、模棱两可的，或者不相干的修饰全都去掉，像用火把它净化了之后，充斥于这种形象之中，以极度纯朴的方式，诉诸人们的理智和心灵的那种力量也就必然不可能和这种形象分离。物质的约束被克服了。性别、年龄、性格之间的种种差别和细微界限全都极其准确地表现出来，按照各种类型已有的伟大范例，安排出最高尚美好的人类生存状况的一些经久不变的典型。倘若我们以希腊人睿智冷静的目光来观看人类天性，这在思想、激情和状况上多种多样的人类天性会缩成多么稀少的主要形式呵！只要灵魂一旦有力量在各个部分各个位置上充分保持它的作用，那么，人类的柔顺坚韧，充满力量和美的体格构造便没有多少意义：我站在古代大师的艺术造像之前，安安静静地观察和衡量寓于人体构造之中的人的灵魂力量的力学和静力学，这些时刻在我是难以忘怀，永远富有教益的。当我细细揣摩这些艺术品的对称和协调的时候，尤其当我细细揣摩这些天神般的躯体按照性格的不同，在静和动的状态中形成的优美的对照的时候，我享受到多少乐趣呀：灵魂是可爱而又严肃地显现在衣纹和皱摺里，宛如一个飘忽的精灵。你们这些希腊人可真是认识了我们的天性并把它高贵化了：你们知道，一幕幕转眼即逝的人的生活究竟是什么，你们把人的生活镂刻在一些石棺上，刻得既正确真实，又纯朴动人。你们抓住了人的生活每一个转瞬即逝的场面上的花朵，把它放在人类之母的永不调残的花环里、使之神圣化。倘使我们人类有一天竟堕落到连人类的这种内在的力量和优美连我们存在的崇高标志都认不出来的时候，呵，自然，那你就把你那已经堕落的、最高贵的创造物的形象粉碎了吧，或者让它自己破裂粉碎吧！”
水管里流出的都是水，血管里流出的都是血，如此纯净完美的艺术，只能出于古希腊人之手。赫尔德在这里揭示了古希腊艺术不朽的最大秘密，那就是因为古希腊人有着单纯的精神、纯净的眼光和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总之，古希腊人保持着完美的人性。
希腊人爱美，但他们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者，不是把艺术当作附庸风雅的满足虚荣心的华丽的装饰，他们认为艺术是附丽于生活的，生活就是最伟大的艺术。他们具有健康的现实主义的成见，反对华而不实的美。用、善、美在他们的思想中几乎像在苏格拉底的哲学中那样紧密地融合在一起。在他们看来，艺术首先就是生活方法和工具的装饰。他们希望他们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衣食住行都便利而美妙，但决不因雅致而失去其坚固性。由于具有鲜明的城邦意识，他们的命运与城邦的强盛和荣耀休戚与共，发动了上千名艺术家来修饰其公共建筑物。他们更渴望对神祗表示崇敬，以感谢其所赐与的生活和胜利，所以他们为他们的神和先贤先圣在石头上留下永垂不朽的雕像。因此，希腊艺术不是供一些人在雅兴偶发时打发时光的博物馆，而是贯穿在人们实际生活与利益中。其阿波罗不是陈列室里的一堆石头，而是他们所爱戴的栩栩如生的神祗。在古希腊社会中，艺术家不是关在象牙之塔的精神贵族，而是在公共场所大家随时可见的脚踏实地、辛勤工作的工匠。
古希腊人能创造出如此伟大的艺术和科学，对生活又是那么充满激情，那么他们一定也注重物质生活的享受吧？
是的，古希腊人是与禁欲主义无缘的，连他们崇拜的神都很善于享受生活。但古希腊人的生活却非常节制，非常朴素。
他们给他们的神建造了那么辉煌的宫殿，但他们自己却宁愿住在没有装饰的大土墙房子里，缺少我们今天普通家庭所有的任何舒适用品。他们的房屋除了四堵土墙和一个屋顶外，只有一个通向大街的门，没有窗户。屋里的地面是压实了的泥土，或铺自己打造的石板，或砌小鹅卵石。屋里的陈设无非是几张桌椅和一张床。因为在他们看来，住宅无非就是个睡觉休息的地方，他们的活动天地是在灿烂的阳光下，在蓝天白云下，在广阔的大地上。不仅普通人是这样，即使贵族也不例外，他们不愿意让四堵墙壁束缚自己。
比起房子来，希腊人更喜欢庭院。除非是下雨天或寒冷的天，他们都喜欢在院子里活动。一般院子里都有小喷泉、一座雕像和几丛花木，简朴中蕴涵着高雅的品位和情调。
古希腊人的饮食也是非常简单，吃饭费时极少。面包加葡萄酒，佐以少量的肉和蔬菜，就是一顿美餐。古希腊人似乎曾认为饮食是一件难以避免的负担，不象娱乐和艺术活动那样尽兴，那样能使他们能够充分地表现自己。但他们邻里朋友间喜欢互相邀请共同进餐，他们把单独进食看作野蛮人的行为。餐桌上的礼仪被当作是否有教养的标志。吃饭的目的是畅谈、聊天。他们的饮食非常节制，那些饮食过量的人是让人瞧不起的。在大型的酒宴上，他们尽情地唱歌、跳舞，展示他们的幽默、机智和口才。
古希腊人在衣着上也不事铺张，崇尚简朴。他们爱好清洁，总是把头发理得干净而整齐。他们的服装主要由两片布组成，套在身上很像现代人的宽松服。在雅典，男人们的主要服装是长袍，女人穿的是罩袍。天气寒冷时，长袍外面可罩披风，任其从肩头披下来，今天我们从留下的雕塑上来看，那自然的褶缝依然是那么美。希腊人不喜欢戴帽子，原因是帽子会使头发不能吸收水分而早白。妇女至多在头上绑一条彩色发带，在腰间系一条花带。当然，古希腊人也喜欢珠宝，但他们对有意炫耀珠宝的人是很反感的，女人外出，尽可能保持自然的美，避免惹人注目。
就是这样，古希腊人恪守着他们的哲学：以物质生活的简单朴素换来了真正的精神自由。他们认为，华贵的陈设、富丽的住宅、豪华的马车，这一切物质上的奢侈势必会占去主人很多时间和精力。最后，这些东西很容易使人成为它们的奴隶，使你为照料、收拾它们而操劳。他们为了保持他们作为人所最宝贵的东西——自由和快乐，智慧地将他们的日常生活所需降到了最低限度。
与他们伟大的雕塑和戏剧艺术相比，古希腊人在最平常的琐事中显示出的生活的艺术更让我们今天的人类惊叹！也许，希腊文明之所以能达到那样难以企及的高度，其秘密正在这里。
礼乐：东方式的审美人生
与希腊文明遥相呼应，中国文明也在两千多年前上演了一出群星灿烂、威武雄壮的活剧。
同希腊文明异曲同工的是，中国文化贯穿着一种独特的艺术精神、美的精神。
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印度伟大诗人和哲人泰戈尔对中国古代文化充满了钦羡之情：
“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中国文化的美丽精神更值得宝贵的？中国文化使人民喜爱现实世界，爱护备至，却又不至陷于现实得不近情理！他们已本能地找到了事物的旋律的秘密。不是科学权力的秘密，而是表现方法的秘密。我实嫉妒他们有此天赋，并愿我们的同胞能共享此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