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娘,你是否在怪朕?怪朕冷落你。朕好喜欢听你弹琵琶,好喜欢,好喜欢……”
“美娘,你看,朕这不是回来了么?朕不离开你了,好不好?”
“美娘,你可知,今日你弹琵琶时的眼睛有多美?朕从未见过那样美的眼睛。”
“美娘,你在想什么?”
他就那样拥着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喃喃的倾诉。
可是,他每说一句话,我的心就会挨上一刀。千疮百孔,不过一瞬。
大业十二年秋,在满朝众臣“若再纵情游乐,天下恐生变故!”的苦苦劝谏之下。皇上只是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年过半百不为天”,便决定了第三次的南巡。
舢舻千里,旌旗蔽空。
我知道,他早已了悟了这国破家亡的命运,他早已明白,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的繁花似锦,歌舞升平。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我笑着看他赋诗,笑着看他纵情享乐,笑着看这天下,大乱将至。
我只是想,在这乱世之中,如果失去面前这个身着龙袍的男人,我还能依靠谁,还能去哪里?
离开洛阳的前一晚,李建成的话竟像诅咒一般,时时刻刻萦绕在脑海之中。
他说,你等我,等着我去江都接你。
他说,你记着,我会把你带离他的身边。
他说,萧美娘,不管你是谁,我都要你在我的身边。
他说,我会让你永远都母仪天下,我会还给你一个太平的江山万里。
他说,美娘,记着,我是李建成。
素锦站在我的身后,安静而乖巧。
我不知道,在素锦的生命里,可曾出现过一个男子,这样让她魂牵梦绕,誓死相随。我也不知道,素锦是天生失声,还是为了掩盖身份而装聋作哑。
我不知道,在我与这大隋皇帝的身边究竟还隐藏着多少双窥视而不怀好意的眼睛。我不知道,多疑善妒,刚愎自用的帝王,是否早已洞悉了一切,他是否早已看清,这个天下,不过如此,肮脏的没有一丝清明。就像他的双手,曾经沾染上的那些亲人的鲜血一般,洗都洗不净,永远污秽,永远腥臭。
11——千里佳期一夕休
那夜,素锦踏进我的寝宫,身后跟着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他的面孔掩映在斑驳的光影之下,如此晦暗不清,却又如此清晰难忘。当他掀开斗篷,露出那张风华绝代,却又风霜无限的脸庞时,我的心,差一点停止了跳动。
一刹那的窒息,仿若雷击。
这张面孔,我怎能忘记,这样的一个男子,我如何能够认错?
我就这样傻傻的站在床前,穿着那件我最爱的绛紫色的高腰儒裙,发髻纷飞,两腮绯红。
他还是在笑,笑的云淡风轻,倾国倾城。
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男子,眉目如画,气质如仙。
素锦悄然退出,掩门而去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应该高声尖叫并唤来门外的守卫,把这个大胆闯进皇后寝宫的臣子五花大绑,乱棍打死。我应该大声质问他,为何私闯禁宫,为何见到本宫还不下跪,为何……为何还要如此盯着我。
那双墨瞳依旧,只是里面住进了怪兽。怪兽张牙舞爪的向我扑来,瞬间,将我吞没。
笑声爽朗清脆,竟无一点害羞拘谨。
“皇后,李建成来了。”
“你!”我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盯着他的眼睛出神。
他又笑,可是,这笑容里却充满了酸涩与无奈。好像一个叹息,就这么闯进了我的视野里。
叹息?也可以看到么?可是,为什么,我看到他的笑容,竟然会觉得这么难过,这么不由自主的心痛呢?
“李建成?”
“是,我叫李建成。皇后可记住了。”
“我自然记得。”
“我也记得你。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见你。在大兴城的皇宫里,我第一次看见你,便记住了你。”
遥远的记忆,遥远的我差点都要忘记。可是那个少年,我永远都会记得。不管是曾经还是以后,不管是在大兴长安,东都洛阳,江都聊城,还是突厥大漠。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年的我,还有那一年的那个少年。
他说,他叫李建成。
谁说过的,原来,只要一眼,便已是万年了。
遇到一次,便是永远。
那一夜的记忆仿佛被我泡在了泪水里,一点一滴都那么模糊不清,晦暗不明。甚至低头去嗅,还能嗅到酸涩的离别的味道。
滴漏声声,檀香袅袅。月光已透过镂花的朱漆窗子铺到了案几上,窗外的一簇秋海棠在月光下开的自在妖娆,在月色的印衬下更显宁静安好。北窗洞开,偶尔一阵凉风吹过,吹得鎏金蟠花烛台上的红烛微微摇动。光影离合,他的脸恍恍惚惚,看不真切。一室朦胧的月色,更显得面前的男子如梦如幻,沉静美好。
如漆的发,若海的眼,玉雕一样精致的面容,微风轻扬他白衣胜雪的衣角,一时间,相顾无言。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独处。我甚至不曾奢望,我这个已为人祖母的女人会得到他的眷顾。
这个永远与我疏离且略显不敬的男子,会有这样的一天,冒着杀身灭族之祸,夜入禁宫,竟是要与我作别的。
原来啊,原来,这十二年来夜夜折磨与我,****煎熬与我的相思,竟不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的笑话。
竟然,那人竟然与我一样。在我辗转反侧,无以成眠的夜晚,他也在遥遥的那一方,为我点滴到天明。在我为了十二年前的那一次相遇,每每回味,每每怅然的时候,他也在遥遥的那一方,为我心动自难忘。在我见到他时,显露出小女儿才有的娇羞紧张的心情时,他竟然也在暗暗揣测,细细思量,怕他错负痴心,终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他说,你等我,等着我去江都接你。
他说,你记着,我会把你带离他的身边。
他说,萧美娘,不管你是谁,我都要你在我的身边。
他说,我会让你永远都母仪天下,我会还给你一个太平的江山万里。
他说,美娘,记着,我是李建成。
这一次,我与他离得那样的近。近的我都看清了他的眸子里那满溢的温柔,看清了他的不舍与不甘,看清了他的决心与勇气,也看清了那只张牙舞爪的怪兽。原来,他的眸子里一直都有我啊。原来,我就是那只怪兽。我就是那个要他称霸天下,一统江山的怪兽。
他披上斗篷,重新将面孔隐在暗影之下,他走近我,轻轻的扬手为我将鬓边的碎发别于耳后。信手摘下一支秋海棠,细细的挽于我的鬓间。
他的手指那样纤细,却又那样的冰凉。皇上的手指永远那么的暖,却暖不进我的心。而他的手指那样凉,却生生的插进了我的心里。
12——一片春心付海棠
我的孙儿越王杨侗被留在了东都洛阳,皇上命段达、王世充辅佐与他。
侗儿是我的大儿子杨昭的长子,眉目之间依稀可见昭儿的影子。临行前,我抱着侗儿细细叮咛,幽幽嘱托。小儿子阿孩看着我们浅浅的笑,他说,母后,越王已不是小孩子了。
我轻抚侗儿的发,侗儿,善自珍重。
李建成在我们动身之后也被送往了长安。长安有昭儿的另一个儿子,我的另一个孙儿陈王杨侑。一个比侗儿还要瘦弱,还要胆小的孩子。
李建成的弟弟和家眷都在长安,皇上派了左翊卫将军阴世师留守长安,并暗中监控李家。
大业十三年五月,太原留守李渊斩杀副留守高君雅、王威,于晋阳起兵。
素锦站在我的身后,手持玉梳,缓缓地为我梳着发髻。秀发如云,堆砌的不过是瞬间的美丽,易逝的浮云。
今天素锦为了选了一件玫瑰红水绸洒金五彩凤凰纹高腰襦裙,金线绣制的牡丹花在裙摆处熠熠生辉,绚烂异常。金镶玉双头曲凤步摇光彩夺目,凤凰口中衔着一串珍珠流苏,最末一颗浑圆的海珠正映眉心。更显得肤白胜雪,光华闪耀。
窗外的一株海棠开的正好,点点殷红,似美人腮边那一抹若有若无的胭脂。花虽艳,却惟独无香。
唤来小宫女摘下一支海棠别于发间,持镜相望,仿佛回到了洛阳的秋夜,李建成信手拈来,轻柔的帮我插在发间,海棠依旧,只是人却远。
五月的江都离宫,满园春色,姹紫嫣红,却远远及不上那一年显阳宫中的秋色迷醉。
我透过妆镜看到身后的素锦,依旧恬静而温顺,依旧面色淡淡,无喜无忧。
可是今日的素锦却又与往日不大相同了,眼角眉梢都像是扬着明媚的笑。
我幽幽叹息,终归是到了这一天。
听说李建成在晋阳起兵之前就已经携了留在河东老家的弟弟逃回了太原,听说长安留守阴世师将他留在长安的妻儿全部斩杀,听说李建成已领兵攻到了长安城下,听说长安城破,阴世师被斩,立杨侑为恭帝,改元义宁,李渊为唐王,李建成为唐王世子。
江都。
繁华之极,破败之极。
我的夫君,你是否早已预见了结局。当你揽镜自照,以掌加颈,侧身问我:“好头颅,谁当斫之!”的时候,你是否已经猜到了。你选的这处葬身之处,离长安那么远,离罪孽那么远,离你的噩梦那么远。是不是,你就会安心的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我偎在皇上的怀中,嗅到他领口上浓郁的脂粉香气,仰头而望,只觉得他果然已经变老了。
鬓边白发,双目混沌不明。曾经那个豪气干云,霸气无双的晋王广,早已溺死在了酒池肉林之中。
大业十四年,江都粮尽。皇上忽然问我迁都丹阳好不好,我笑而不答。众臣反对,皇上心意已决,命建丹阳宫,准备迁都。
然后,我陪在皇帝身边。等待着天下大乱,江山易主。
我等着,等着有一天,有那样一个人,骑着白马,身披银甲,领着千军万马来接我。
可是,或许,那句批语是对的。我这样的一个出生于二月的女人,注定的,要“母仪天下”,却逃不开“命带桃花”。
13——最难消受帝王恩
大业十四年三月十日夜, 当皇上昔日的亲信裴虔通率领政变士卒进入成象殿时,我与这个与我早已血肉相连的男人,终是天人永隔了。
他那时问我,你会与朕同去么?
我哀怨的望着他,泪盈于睫,终是没有滑落。
他忽然笑了,像还是晋王那时,我初嫁于他,他对我笑的时候一样明媚而温柔。
像个孩子一样的天真无邪。
也许,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看到过,这个在青史中留下狼籍一片的亡国之君,有着像孩子一样笑容的人吧?
他说,美娘,我想听你弹琵琶。就弹那曲《长相思》吧,可好?
可好?他这样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问我好不好?他这样卑微而又强烈的希望,我能够在他人生中最后的一刻,弹一曲《长相思》给他。
昔日呼风唤雨,君临天下的帝王,现在却这样不安的问我,可不可以给他弹一曲琵琶送他上路。他仰首望我,双目炯炯,满眼期盼,他的笑容虚无缥缈,却又那么刻骨铭心。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原来,他是那样的爱我。原来,这个被世人称为荒淫无道的帝王,是那样的爱我。
一曲《长相思》,缓缓从指间流淌而出。
我见到他身着龙袍,无限威仪的端坐御座。一条白绫,相缠于颈,一端握于令狐行达,一端掌于马文举,他微阖双目,嘴角含笑。
我离他那样远,却又那样近。近的都可以看到他睫毛落在眼睑下产生的阴影,微微抖动,像极了一只欲飞的蝶,却最终归于沉寂,还未振翅,却已陨落。
他的面容仿若回归到了那一年的初见,我还是十三岁的少女,而他已是二十五岁的青年。我与他成婚那一日,满目的红色,他轻手撩起我的大红盖头,我满心忐忑,却又无比好奇的偷眼瞧他,却见面前的男子,丰神俊朗,器宇不凡。他的嘴角有笑,不若以前的那些人轻视的笑,也不若宫里的人对我谄媚的笑,更不是那样敷衍的笑。是发自内心的,一生一世的笑容。
曾经,我们那样的美好。
良久,颊边微凉,一滴清泪缓缓滑落,泪落人亡,如斯悲凉。
江都依旧是那座江都,当年皇上命人修建的离宫依旧是那座朱华璀璨的离宫,只是,满目的繁华,却透着刻骨的寒意。
流珠堂,离索萧条,万物成灰。我这个未亡人,如今只能为他做这样一件事了。
隋帝杨广,只得几张床板装订为棺,草草葬于流珠堂。
宇文化及,今时今日的大丞相。他杀死了我的夫君,杀死了我的小儿子阿孩,也杀死了大隋朝的皇后,从此,我便不再是皇后。
素锦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倔强的一步不离。我说,素锦,我送你走吧。
她笑着摇头,纤细而冰凉的手指轻轻划在我的掌心,我感觉到她在对我写字。
“素锦陪着你。”
我一惊,瞬间泪如雨下。
小时候,听舅母讲过的,她说一个女子忽然变得爱哭的时候,就是她变老的时候了。
舅母,美娘是不是正在慢慢变老?可是,美娘不怕老啊,美娘只是害怕,我未及等到他来,就已经够老了,老到再也爱不起了。
大丞相宇文化及闯进我的寝宫的时候,我一点没有害怕。我对着他倾国倾城,妖娆妩媚的笑,那笑印在他的眼里,像烟花一样,瞬间明亮,然后悄然湮灭。
这就是我的命运,我只能接受。素锦跪在我的脚边,默默的流泪,我捧起她梨花带雨的脸庞,自嘲的笑笑。
“素锦,我得等着他啊,不管怎样,要等到他,就得活着。素锦,我们都要活着啊。”
其实素锦,你知道么?在那个男人的怀里辗转承欢的时候,我甚至想着,要不要现在就死去。这样一副残破的身躯,他还会爱么?也许,我永远都等不到他了吧?
李渊早已在长安称帝,定国号唐,年号武德。李建成现在已是唐太子。现在的唐太子身边,是不是早已有了一位贤良淑德,秀外慧中的太子妃了?
14——几度相思不相见
魏县,宇文化及称帝,我被封为淑妃。魏县城破,我与他逃到聊城。
当各路讨伐大军兵临城下,以讨伐宇文化及为幌子,实为抢夺传国玉玺的时候。我竟不知,那些白马银甲的将军之中,竟有一人是他。
我怎么能想到,如今已是李唐太子的他,竟能不顾一切,混在乱军之中,只为攻破聊城,接我回去。
我怎么能想到,他竟会为我,不惜顶撞父母,大闹朝堂,誓死不肯纳封太子妃。
我怎么能想到,那个永远淡定从容,喜怒无形,心机深沉的李建成,他竟然真的来接我了。
如果那时我知这一切,如果那时我相信他,如果……堪叹如果,却原来,人生真的没有如果了啊。
乱军攻破聊城,宇文化及仓皇来找我。他在我面前抖如筛糠,双目红肿异常。
“爱妃,你可愿随朕同去?”
我挣脱开他拉我的衣袖,笑着看他。
“你可曾见我与先帝同去?”
宇文化及的脸色从未如此难看,他伸出一双如枯枝般的手,紧紧勒住我的脖子。
一瞬间,我以为,我会死在他的手里。
当我几近窒息的一刻,他忽然松开了双手,几近扭曲的面容上,老泪纵横。
他跪倒在我的脚边,死死地拉着我的裙摆,声音嘶哑而悲怆。
“萧美娘,你这个狼心狗肺,心如蛇蝎的女人!你真的没有心么?萧美娘……可是我……可是我为什么偏偏……偏偏……”
我再也听不下去,一把将他推开,跌跌撞撞冲出门去。
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我看不清周遭那些人的面孔,表情和动作,我只知道现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在想着逃命。疯了一般的逃命。
我随着人群四散奔逃,慌不择路。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能去哪里。我只能听到我的心在狂烈的跳动,我只能听到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不安。我跑到钗发凌乱,衣衫不整,跑到连什么时候丢了一只绣鞋都不知道。
素锦找到我的时候,我正窝在一个墙角哭泣。像年少时,被邻居家的小孩子欺负,又不敢同舅父舅母诉苦,只能窝在角落里默默流泪一样。
素锦抱着我的身体,哭的比我还要汹涌难过。
那时,素锦还来不及告诉我,李建成来过了,他来接我了。
可是,他又走了。
就在我逃离宇文化及的身边,在宫中疯狂的奔跑的时候,李建成只带了几个随身的亲信就杀入了聊城的王宫。
宇文化及带了家眷逃离,李建成以为那里有我,又策马去追。等追到城外的时候,却只见到了宇文化及揣在身上的那一只我遗失的绣鞋。
我望着素锦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