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子无须多礼,平身吧。” 我看着他慢慢直起身子,从俯视他到仰视他,原来俯仰之间,竟是如此短暂。
“李公子为何在此啊?”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发抖,不自然的把双手藏在玄色绣金大貂氅里。
“回娘娘,建成奉召入宫,面圣谢恩。”
“谢恩?”我微蹙娥眉,颇为不解。“谢什么恩?”
“皇上下旨特赐建成随王伴驾,一同游幸江都。”
我无法形容那时的感觉,当我听到他说,他要和我们一起启程前往江都的时候,我的心里面仿佛瞬间绽放出了很多的花朵,花飘满天,香云万里。
深秋的晋阳宫,竟然也可以这样美丽。
06——寂寞谁听空外音
十一月,我们启程离开。
浩浩荡荡的随行队伍绵延百里,雷霆乍惊,宫车而过。辘辘远听,不知其所。马蹄声急,北风呼啸,金银雕廊,龙飞凤舞。
我在宽大豪华的龙辇里,挨着火炉,手捧一卷古籍细细看着。宫女素锦端着茶杯守在我的身侧。
素锦自幼便在我身边侍奉,因为她口不能言,行事低调安稳,与我情同姐妹,深得我心。
皇上斜斜的依靠在龙榻之上,身侧跪坐着两名宫女,姿颜秀丽,袅袅婷婷。一人手执酒杯,皇上正就着她的玉手轻轻的啄饮。另一人葇荑抚额,帮他缓解旅途疲劳。
道路不平,马车一颠一颠的惊醒了正在浅眠的皇上。皇上一怒而起,叫嚣着喊停了行进的车马。
我心中一惊,却见他已掀开了车帘,凛冽的寒风猛的灌了进来。
素锦急忙帮我挡着呼啸而来的寒风。
首领太监匆匆跑来,说随行的陈贵人嫌她车中孤冷,要移步龙辇,与帝相陪伴驾。
皇上大怒,叱责陈贵人不识大体,扰乱圣驾。
我连忙去劝,陈贵人平日虽说刁蛮任性,恃宠而骄了一点,皇上也因她姿容绝色而对她宠爱有加,但是圣意难测,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会惹祸上身。更何况当今陛下又是如此一个骄傲妄为的性情。
宫中女子大多都是可怜之极的。不管是得宠抑或是不得宠的,不管是妃嫔抑或是宫女。
一朝得宠,迎来的是繁花似锦,锦绣年华。仿若君王便是天下,这天下就只君王一人。
而红颜未老,恩情却易断。
倘若失了宠,那满园的春色就会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红色亦是灰色,连荼靡都成了灰烬。白露生愁,玉阶生怨,锦绣繁华的光彩中,却隐藏了多少无休止的哀怨离愁。
人人都说萧后性婉好学,宽厚大度,与后宫妃嫔从不争宠。
其实,我只是可怜她们。可怜那些一辈子都禁锢在宫廷中的美丽女子。
遣人召来陈贵人,皇上见到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美人,早已心痛不已。我趁机留下陈贵人,借口车中拥挤躲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刚刚行进不久,便听到一阵箫音随风而来。在这空旷的北方原野,在瑟瑟寒风中,这箫音像是从九天之外杳杳飘过,拂过鬓角,拂过脸颊,拂上心头。我坐到窗边,扬手推开镂刻着龙飞凤舞图案的车窗,寒风猛的侵袭进来,扑到脸上像极了刀子划过。
素锦急的扑过来帮我关窗,我笑着摇头拦下她,裹紧了身上的貂氅,侧耳听窗外的箫音。
已近黄昏,车马队伍缓缓的行进。不知何时开始,天空中渐渐的扬起了雪花,起初只是簌簌的冰凌,慢慢的成团的雪如棉絮般落下。远处车队的影子深沉而绵延,如龙尾般一望无际,我听到箫音绵绵,如泣如诉,心中哀怨异常。
“是谁在吹箫?”我呢喃出声,本没想要得到谁的回答。
车外守候的太监小顺子尖细的嗓音传进来,“禀娘娘,是从唐公世子所乘的马车里传来的。”
唐公世子?我差点忘了,这次离开太原,皇上特封了太原留守李渊为唐公,那世子便是李建成了。
我哑然失笑,这笑中却藏了太多的无奈与悲凉。
原来,知音难求不过是古人的说法,更加难求的是明明知道知音便在眼前,却不得相见。
07——谁家公子动洛京
洛阳,东都。
皇上登基那一年意气风发兴建的新都城。南对伊阙,北倚邙山,东逾廛河,洛水横贯其间,分外郭缄、宫城、皇堀、东城、含嘉仓城、圆壁城和曜仪堀,规模宏大,布局有序。
我知道,皇上很讨厌长安,他从心底里厌恶长安带给他的一切回忆。于是他总是喜欢逃离。在天下人眼中,他或许是一个暴戾骄横,无所畏惧的君王。但是,在我的眼中,他不过是一个被宠坏了,吓怕了的孩子。
他害怕一场噩梦,一场他亲自排演的杀父弑兄的噩梦。
他其实只是一个胆小的孩子,他犯了一个错,于是以为不回家就可以不被爹娘骂;他摔伤了膝盖,以为伤口结疤了,就会好。只要不去揭开,只要不被人看见,只要不再流血,他就可以忘记。
可是记忆就像肮脏的影子,永远拖在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你向前走它就跟在你的身后,只要你一回身,便能够看见它。
逃离,他带着自己的骄傲和恐惧逃离长安,他把自己沉浸在歌舞升平之中,每当他举杯痛饮,每当他击鼓而歌,每当他沉醉温柔之乡的时候,他就可以暂时的忘记。
我的夫君,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
一回到洛阳,皇上便开始巡幸江都的准备。
我在显仁宫中默默的数着日子过活。
忽然觉得,这十几年来过惯了的生活一下子就变得枯燥乏味,毫无色彩了起来,好像这个世界的颜色除了苍白便是青灰。
素锦折了园里的梅花插在瓶中,小小的一点粉蕊,娇小而可爱,馥郁而芬芳。
“母后这次从雁门归来之后仿佛多愁善感了许多哦。”
小儿子阿孩长身玉立站在窗边,嘴角轻扬,似笑非笑。
看到阿孩,总是让我想起我的大儿子杨昭,那个早已离世,这大隋王朝曾经的储君太子。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一直都知道,我无法像其他母亲那样照顾我的孩子,像平凡的女子一样,看着他们健康平安的长大,甚至,昭儿离开的时候,我都不曾在他的身边。
我唤过阿孩,他跪在我的脚边,我轻轻抚着他的发。
阿孩很像他的父亲,连性情都有几分的相似,都是那么的自负与骄傲。但是阿孩笑起来的样子,却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母后,父皇命儿臣一同前往江都。”
阿孩的声音幽幽的飘来,我竟然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江都。我的大儿子死在了那里,我没有想到,我的小儿子也会死在那里。
李建成在洛阳的那一段时间,皇上加派了很多细作监视他的行踪。我总是可以在不同的场合听到人们谈论到他。
洛阳的王孙贵胄,达官显贵很多,世家弟子也是比比皆是。但是,没有哪个人像他那样有名。
其实那不是很好的名声。
有人开始传言,李家世子风流成性,每日皆流连于烟花之地;嗜酒成瘾,无酒不欢;文采出众,琴技绝佳,却是胸无大志,浑噩度日。
东京洛阳城里的男女都在称赞他的俊美无俦,风流潇洒。他白马出行,引得人们夹道观看;他举杯邀月,在秦楼楚馆吟诵的绝美佳句被人们争相传唱;他携美同游,泛舟湖上,连采莲的农家女都为他的眼神神魂颠倒。
李建成,成了洛阳城里最有传奇色彩,最风流好色,最无所事事的世家公子。
08——依然一笑作春温
再一次见到李建成,是在我们要出发去江都之前。李建成惹了一个麻烦,有人把状告到了我的面前。
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朝中一位显赫人家的公子与李建成为了一名歌妓发生冲突,这家的公子早已对他深感不屑,借此机会召来家丁想要教训他。谁知道李建成的手下人也是厉害的人物,把这家的公子打成了重伤。
本来两家人都是有错在先,流连烟花之地本是不该,又因争抢歌妓聚众私斗。只是两家的背景都不好惹,下面的官员实在无奈只好任由他们胡闹。
那家的公子吃了大亏,说什么也不肯和解,他家的老夫人爱子心切,托了人告上了朝堂。皇上懒得管这些小事,又不想驳了人家的面子,只好把这件事推给了我来处理。
阿孩与那家的公子本来交好,几次三番在我的面前提到此事,我听说是和李建成有关,心里一百万个不愿意插手。
李建成这三个字似乎已经成了我心中那一片最不愿意提及的禁忌之地。
那日,李建成奉召入宫,仍然是那一袭白衣,仍然是那副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神态。只是许久不见,我忽然发现他的眉梢眼角好像涂染了一丝疲惫。
看着看着,就觉得心也跟着他一起疲惫了起来。
他跪在我的面前,进退有度,规规矩矩的请安。浅浅的笑溢出唇边,有意无意抬眼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见面实在尴尬,却又有点莫名的雀跃。
像是有什么不安的分子,在我的血液里滚烫的流淌着。忽然忆起,那时年少,在舅父家里的时候,时常会跟着一众兄弟姊妹操持农活。那时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我明明是西梁皇帝的女儿,为什么本是金枝玉叶,却不能和那些公主姐姐们一样生长在宫中,过那些衣食无忧的生活。为什么我那么小就要被父皇母后送到舅父的家里,为什么我要受这些苦。看着自己有些粗糙的手指,我时常会忍不住发呆。是不是只是因为,我是二月出生的女儿,在我们南梁,二月出生的女孩子都是不吉利的。都是祸国殃民的祸水啊。
我笑,一边洗衣服,一边想着等一会舅父回来了,就会带好吃的给我。想着想着就觉得心里满满的,好像揣满了很美好的心愿。
心愿?我看着李建成束起的玉冠,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恍惚。
“母后!”阿孩忽然高声唤我。是我又走神了么?仓皇的抬首看见阿孩紧皱的眉头,这孩子最近已经不止一次的跟我提过,他发现我越来越心不在焉,有时候说着说着话就能走神了。
又看向跪在底下的罪魁祸首,虽是恭敬的低着头,却还是发现了那人嘴角不自觉泄露的笑意,竟是藏也藏不住。
那日,我都忘记是怎么劝服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又是怎么让阿孩不要胡闹的了。只记得后来皇上来了,他风采奕奕的站在我的身边,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皇上说,朕的美娘,我们要去江南了。
皇上说,皇后,你可想家了?
皇上说,美娘,你不高兴么?
我笑的仪态万千,倾国倾城,我说,不,臣妾高兴。
09——琵琶弦上说相思
皇上揽着我的肩膀,对站在堂下的众人说道;“今夜赐宴,众卿同饮。”
堂下的众人俯首谢恩,那一抹白衣胜雪亦在其中。
我望过去的时候,他正好也抬眼看我,恭顺谦卑的外表下,我似乎看到了一颗无限蓬勃胀大的野心。那么一下,如遇雷击。
我忽然想起,好多次,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皇上总会提及那个坊间的传闻。
童谣依依呀呀的唱:“河南杨花谢,河北李花荣。杨柳飞落何处去,李花结果自然成。”
太原的情势如何,连我这长居深宫的妇人都略有耳闻,更枉论那一向多疑猜忌的皇帝了。
可是,他亦知,外有突厥骑兵,内有各地反王,这大隋江山早已风雨飘摇。他甚至想着,哪怕慢一步,慢一步,这天下只要一天是他的,他就可以快活的生活一天,享乐一天,自由自在的在江南烟雨中迷醉一天。
所以他需要太原的李渊,他需要这个还未反他的表亲,可以在犹豫徘徊之中,再去牵制那些反叛他的人。
从太原离开的时候,李建成就成了他的一个质子。一个握在手上,让太原李家无法轻举妄动的牵制。
而李建成呢?这个总是笑的云淡风轻,总是一副散漫无谓的翩翩公子,他的心,和他的外表一样,都是那么轻松随意,无牵无挂的吗?他的惦记,他的挂念,他的心心所系又是什么呢?
酒宴上,遥遥的看着坐在阶下的李建成,他那墨黑幽深的眸子里,仿佛住进了一只怪兽,在看似平静无波里,翻江倒海。
我举杯抬袖,轻饮一口,原来,萧美娘竟是这样在意着这个人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皇上命人奏乐歌舞。舞衣飘摇,酒醉迷香。许是看的厌了,皇上挥退舞伶,转首看我。
“美娘,朕想听你弹琵琶了。”
我莞尔,命素锦取了我的紫檀五弦琵琶。
我的琵琶是我九岁初入隋宫时,由乐官曹妙达传授的。曹妙达因善琵琶在北齐时便被封王,入隋后又被任为宫中乐官,于太乐教习琵琶技艺。
世人只知萧后善于弹筝,却不知,我真正爱的,却是这五弦的琵琶。
记得十三岁时出嫁,高祖文皇帝还特赐了我一柄紫檀琵琶。那时的皇上,总是让我弹给他听。只是,他不再是当年的晋王,不再时时要听我的琵琶曲。夜夜笙歌,早已有无数美人的丝竹管乐湮没了那一曲他曾经魂牵梦绕的琵琶了。
敛裙微坐,怀抱琵琶,转轴拨弦。低眉信手续续弹,轻拢慢捻抹复挑。
不知不觉,竟弹出了那日在归洛阳的马车上听到的一曲箫音。
那是李建成的箫音,我记得,那是一曲《长相思》。
你可体验过那样的感觉,忽然就觉得心里面有一块地方柔软的可怕,好像长出了无数的蔓草,轻轻柔柔,却又坚韧异常。盘根错节,纠缠难解。缠的你几乎无法呼吸,紧紧的包裹着你的心,包裹着你的理智,你的情绪,甚至,连你自己的灵魂都包裹住了。而你却又不想挣脱这样的束缚,恨不得连自己都生成这样的藤蔓,然后缠死在这样的温柔里。
不过是一首曲子罢了。却好像比这天底下的一切都要重要。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过如此。
总是有那么一双比暗夜还要深沉的眸子在我的眼前闪烁,我甚至分不清方向,分不清自己是在显仁宫的高楼宫阙,深宫内苑中,还是在梦里。
梦里的那个季节,秋水盈波,阳光明媚。我鬓发墨黑,长裙曳地,还是双十年华,风华绝代,满园的姹紫嫣红都及不上我的倾城国色。
在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遇到了那个眉目清晰,顾盼神飞的少年。他不卑不亢,彬彬有礼的对我说:“我叫李建成。”
那个少年说,我叫李建成。
我叫李建成。
李建成。
10——酒入愁肠相思泪
那夜的晚宴,很多人都醉了。一向不喜热闹的我竟也微醺。皇上的酒量甚好,众臣敬酒一一饮下。我安静的看着殿内众人,无不是欢天喜地,兴致正好。
我一直保持着亲和随意的微笑,面上无波无澜,内心却早已如煎如沸。我能感觉到那一双如火的眸子,像两把利剑,直直的刺入我心。
自欺欺人的不去看他,只好举袖饮酒,遮掩尴尬。
皇上那夜宿在我的寝宫。记不得他有多久没宠幸过我了。
这一夜,我们抵死缠绵。好像刚刚成亲时,他温柔的吻我,温柔的爱我,温柔的占有我。
他在我的耳畔不停的叫着我的名字。
他说:“美娘,美娘,莫要离开我,莫要离开我。”
我抱着他,像是安哄小孩子一样哄着他。
“美娘不会离开,不会……”
我们紧紧相拥,像是要把对方嵌入到身体里一样,从此血脉相容,再也分离不开。
可是啊,可是,我的夫君,我的晋王,我的陛下,即使现在的大隋皇后萧美娘不会离开你,那以后呢?
美娘想,如果一个女子一生中必须要爱上一个男子的话,我宁愿我爱的是我的丈夫。可是,如果一个女子一生中只能爱一个男子,我想,我还是要爱他。
爱他?爱着那个只会对着我恭敬且疏离的笑的男子么?爱着那个跪在我的脚下,却骄傲的仰面直视着我的男子么?爱着那个一袭白衣,面如冠玉,风流绝代的男子么?爱着那个在风雪之夜,一曲《长相思》,箫音萧瑟,却袅袅不绝的男子么?
我爱着的,到底是你么?
李建成。
“美娘,你因何流泪?”皇上的手指温热,轻轻揩去我眼角的泪,这冰凉的眼泪似乎要被他的热情沸腾而尽。
可是,冰凉入心,任谁都无法温暖。
他的吻细细落下,吸吮着我眼角的泪。我的眼角干了又湿,湿过又干。
泪水就这么一直淌,一直淌。像是断线的珍珠,再也串不起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