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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甘甜(1)

四十多年前。

路三爷的阿公路以崇准备修建九间楼的时候,路三爷他爹路轮天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大崽。

路轮天跟在他爹路以崇的屁股后头,在沙塘乡转了好几圈,最后两个人才站在还没盖起九间楼的这块地上。

路以崇站在高处往北看,只见地形宽长而放阔,整个人顿时精神抖擞。此后接连数日,他都带着路轮天来这块地上转一转。

有一日清早,路以崇对他的儿子路轮天说:“我们要把这块地的穴位找出来,找到了才能在这里盖宅基。”

直到日公公爬上头顶,他们还是没有找到那个穴位。路轮天对他爹说:“爹,该回家吃饭了。”

路以崇舍不得走,说:“再转一转,就回家去。”

他们又转了一圈,路轮天又唤他爹,说:“爹,我口干。水壶里的茶水喝干了。”他甩着手拨了拨别在腰间的水壶给他爹看。路以崇却连头也没转回去看一下,继续在地上左瞅瞅,右看看。路轮天见他爹不理睬自己,便不再跟在他爹屁股后面,自己胡乱转起来。

路轮天转到一个小水坑边,拨开青草,还踩了几脚,便看到一窝清浅的坑水,突然打了个冷颤,连忙解开裤腰带褪下大裆裤,掏出小狼摆弄着朝水坑里喷尿,直到浑身一阵颤抖,才提起大裆裤转到别处去。

路以崇感到口干舌燥时,正好也转到水坑边,他立马蹲到坑边上瞅看,只见小水坑隐蔽得很好,四周长着青草,一旁有丛密杂的刺藤挡着,另一旁有块小石头遮住水坑一角,石头往水里伸进半撅。

路以崇立即捧起水来倒进嘴里,不料那坑水才一下肚,顿时感觉到清凉可口,从嘴角到喉管到肚子里,全是一股清甜润滑,干渴立消。

路轮天见他爹捧起水就喝,惊讶得两眼鼓胀。

路以崇突然蹦起来,朝他儿子叫着说:“你爹终于找到这个穴位啦!”他突然又压低声音说:“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可千万别外传!这整个沙塘乡呀,其实盘着一条龙,龙头在老祖庙那,龙尾在上塘溪边,龙身自北而南盘在整个沙塘乡。这个坑,就是龙穴!谁要是把家宅安在这里,必能儿孙满堂!荣华富贵!”

路轮天听不懂他爹说什么,疑惑地说:“爹,我们家不是一直都是荣华富贵的嘛!这一坑臭水,怎么就能儿孙满堂?”

路以崇:“呸,胡说!你知道什么!这个穴,就跟你娘生你那地方是一个样的。你娘那地方跟你裤裆里的小狼一样,会****,这个坑会放水。”

路轮天还是没听明白他爹的话,他脑子里只想着自己刚刚朝坑里放了一泡尿。

兴建九间楼用了九百余条大杉木,垒墙的夯土和青砖,造门斗的大麻石,还有用来烧制白灰粉刷墙的蠔壳贝壳,都是一马车一马车从外头拉回来的。

九间楼整整兴建了五年之久,从外地请来的一户专事雕刻的人家,待了五年,才把石壁浮雕梁刻画等细活做完。这户人家离开沙塘乡时,路以崇给了他们一百五十两白银当酬金,欢喜得他们一回到老家立马就盖起一座新房。

路以崇在迎福堂和品心斋的两个门口埕里各凿了一口井。品心斋门口埕的那口水井,就是在那个小水坑上挖开的。奇怪的是,迎福堂门口埕那口井的水,就是没有品心斋门口埕这口井的水甘甜。

路以崇给这口泉水甘甜的井取了一个很暖心的名字,叫春泉井。乡里的人都说,春泉井的水冬日暖得冒热气,夏日却凉得透心。

九间楼兴建完工后不久,有位四十来岁的风水先生慕名而来,说是要来鉴赏鉴赏一番。

俗话说,出门不问活神仙,入室不请风水师,可当下巴留着黑白混杂的胡须的风水先生托着罗庚来到九间楼大门口时,路以崇却大大方方地请他进门。

风水先生踏上九间楼的七级石阶,站在石条门槛前转回身,远远望着南山,说:“坐北朝南,负阴抱阳;高处有辅,低势走顺。好地啊好地!”

路以崇:“先生,九间楼这块地,是整个沙塘乡最硬实的一块地。”

风水先生:“背靠北山,中有活溪,天恩惠泽主事人;面向南山,后有浩海,地灵润物家门顺。”风水先生一挥手,“啪”的一声收回纸扇,另一只手却拍起大腿,说:“路老爷,这沙塘乡里头,就您能看出这是块宝地。”

风水先生把墨色眼镜拉到鼻尖上,露出两半个眼珠子,对着路以崇说:“嘿嘿,我可知道,九间楼里还有一宝!那可是宝中之宝。”

路以崇两眼瞪得圆溜溜,没想到连这外地来的风水先生也对九间楼如此熟悉,干脆就让他给九间楼看看。他连忙把风水先生请进迎福堂喝茶水。

风水先生刚在迎福堂堂屋坐下,路以崇就叫人去拿上好茶叶冲茶水,自己往里屋走进去。

不一会,路以崇拿着一个小木匣出来,递给风水先生,说:“小小薄礼!请先生笑纳!”

风水先生见路以崇给他献殷勤,眯起眼睛,说:“素闻路公向来宽厚大方待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果真如此!”说着,他伸出两手一上一下把木匣子正好夹住。

风水先生从路以崇手上接过木匣子后,先是掂量了一下轻重,再用两个拇指一上一下打开一条细缝,斜着眼镜缝露出一角目光瞧看。他一见木匣子里排着五锭银子,顿时觉得天开云阔,笑容比晴天里的云朵还要白朗许多,连声说:“路公实在太客气!太客气啦!”

路以崇:“哪里!哪里!这点小薄礼,先请先生随身带着,等先生要回去的时候,我再给你送些厚礼带回去。”

风水先生两颗眼珠子登时突出眼眶,差点把墨镜撑掉到地上,大有想要冲破墨镜片,把眼珠子伸到外边来,看清楚路以崇说的是不是真话的架势。路老爷如此慷慨,着实让他料想不到。

路以崇:“先生,你刚才在外头说,我家里还有一宝,不知是哪一宝呢?”

风水先生却故意打岔,说:“我听人说,陆阳县东南面的田园土地山头,有一半是姓路的,这一半里头,又有五成是九间楼的。路公,你就是一刻不停地在自家田间地头走上一遍,恐怕就是走上一个月都走不完啊!”

路以崇:“先生言重了!人心可宽可窄,人言可轻可重,但是田园土地是一厘就不会是一毫,是一分就不会是一亩,是拉不大也扯不长的。我家那点田园地头也是为了养家糊口,哪里有外头说的那么多。”

风水先生收受重礼,心房已然敞开,路以崇如何谦逊他倒是不管,说:“谁家能有路公的福分啊!我看,将相诸侯的荣华富贵,也不及路公稳稳当当地站在自家田地里踏实。”

路以崇心里惦记着风水先生之前说的话,不想让他把话岔开得太远,便说:“先生,富贵与否,时运与命数也很紧要!先生,还是请你给我家这座九间楼再指点指点!”

风水先生嘿嘿地笑着说:“天机不可泄漏呀!”话音一落地,他便凑到路以崇耳旁轻声说:“就是这座主楼后头的那口井!”

路以崇立即向风水先生竖起大拇指,啧啧地叹道:“先生果然是高人!高人啊!我家品心斋门口埕确实有一口好井!不知先生你是如何知道的?”

风水先生还是嘿嘿地笑,说:“天机不可泄漏!天机不可泄漏!”他摊开手脚,把身子摞到红漆木椅上,像是要闭目养神一般,舒坦了身子沉思不语。

路以崇见那风水先生故弄玄虚不愿直说,便转了个话头,说:“先生要不要过去看看那口井?”

风水先生耳里听着路以崇的话,心里却想着那木匣子的五锭白银,还有回程时即将带走的不知什么宝贝。他浑身涨起劲,说:“要看看,一定要看看。”

风水先生拿着罗庚,绕着品心斋门口埕的春泉井井沿转圈子,转了几圈才停下脚步,仰头长嘘一口气,张开嘴露出几颗像是胡乱摞在路边的石头的牙齿,说:“这是一脉童子泉!”

“童子泉?”路以崇一脸不解。

风水先生:“正是,童子泉!这口井越往深处,井肚越宽,井壁凿成螺旋沟,像一只小钉螺,也是童子小狼的模样。可真正的天机,在这井底的泉眼,那个泉孔里流出来的,不是一般的水呀,那可是神仙放的童子尿!这神仙放的尿,可就是仙水了!路公,你家这座九间楼,靠的就是这口童子尿!你要知道,这仙水一滴两滴已是千金难买,你家竟能一桶一桶地提!你得藏好这口井,要是知道的人太多,怕神仙不愿****了,这口井就会枯掉。”

路以崇暗吃一惊,他老早觉得这是口福井,可万万没有想到,从这口福井里提上来的水,竟然是神仙尿,是仙水。他说:“多亏先生贵言相告!不然,我这土人一个,真是把仙水当成井水!”

风水先生:“路公,我再跟你说一句,就再不能多说!我这样做,泄露天机呀!这井里的水,是提不完的,就好像童子身上的尿,什么时候爱放就放,今天放完,明日一觉醒来还是能放,这跟人老爱****是一个道理!你现在是不是日日夜夜都要****?”

路以崇连忙点头。

风水先生:“这就对!所以你可不能太吝惜这井里的水,你要时时提上来用,但绝不能胡乱用,得用到人身上,不能提去浇菜,也不能给畜生喝。”

路以崇又使劲点头,说:“先生,你能跟我说一下,这仙水是哪位神仙放的尿?”

风水先生摇摇头,说:“我刚刚已经说了,我只能给你说到这里。再说下去,我怕是要遭天谴啦。”

风水先生终于满心欢喜地带着一箱子宝物离开沙塘乡。他走出沙塘乡时,心里想着的是,他从此往后再也不用去给人家看风水了!至于这次泄露天机的事,也不算太对不住天庭,因为他就说这最后一次了。他心想这次要不泄露点天机出来,以后可能还会泄露更多。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非常明智的事。

九间楼以三座主体楼依次递进,分别是单层下山虎大门楼、双层四点金迎福堂主楼、单层下山虎品心斋副楼。

五间过大门楼前有一块宽十丈,长十六丈的大门口土埕。大门楼麻石门斗前砌七级石阶,俗称脚踏七星。石阶两侧各踞一蹲牛犊般大小的石狮。拾上石阶,便是九间楼大门斗,门斗上钳一块花岗岩大石板,石板上书“九间楼”三个大字。

大门楼堂壁敞开的堂屋,正对着迎福堂突出一截的门亭。大门楼两侧均有上下两个边房,进门后的左边上房置放各式农具物什,下房屯放柴草粮物。右边下房置放厨具果菜,上房砌有大灶小炉。厨房门口处,便是迎福堂门口埕的那口水井。与水井相对的左边,有一蹲手推石磨和一口脚踏锺窟。

迎福堂是一座四合中庭型四点金主楼,上下两层,底楼正门前方砌有凸出的四方门亭。穿过门亭走入门斗,中庭上下左右四厅相向。整座主楼为方形,成一个十字轴。

迎福堂两侧各有一对厢房,中间各有一条防火过道,连通大门楼迎福堂和品心斋三座大楼,右边上下厢房屯放稻谷种子和碾谷风柜车,右边上下厢房存放各式家具及礼轿等。

九间楼内各楼房的屋檐均外伸三尺半,围成一圈四方形的遮雨走廊。若是在乡里东头的清山顶上俯瞰九间楼,清晰可见整齐的马背式硬山顶,和均称的圆形金星陂头和曲形水星陂头,金生水,水克火,可庇护家室平安。更为气势十足的是,九间大楼如同八卦图的乾三连,整齐雄大,九间楼由此得名。

好几年来,路以崇一直为自己兴建名震陆阳里外的九间楼而骄傲不已,可自从风水先生走后,他对春泉井更是爱惜如命,而对气势雄大的九间楼反倒少了几分早初的得意。

后来,他又觉得春泉井这名字取得不对,想改名叫做童子井。可童子井这名字又太张扬,他不想被人知道这是一口仙童尿。他想了好些时日,都拿不下主意,只能还是叫它春泉井。他定下这主意后,突雅兴大发,欢天喜地地对自己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水好何畏名儿俗?”

路以崇对九间楼上下的人说,往后这口春泉井里的水,只能用来喝,用来给人洗身,要洗别的东西,全都要到迎福堂门口埕那口井里打。

后来,用春泉井水的人越来越少。只有九间楼每日做饭炒菜用的水,在这里打,余下的就是主人一家打来洗身。路以崇对他儿子路轮天说,他一天不洗童子尿,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哪有空穴不来风,春泉井是口奇井的事,渐渐也就在乡里传开。一些乡里人说,九间楼那口春泉井可不是一般的井,井水提来洗身可以精神百倍,拿来烧水喝可以延年益寿,甚至谁人害了病,不论轻重,喝一喝春泉水,就能疾退病除。

他们还说,九间楼里的人几乎常年不害病,偶有人身子不舒服,只要到井头烧三柱香,向井里求一桶仙水,在桶里舀一碗水,然后往碗里烧一幅仙符,连符带水喝下去,再拿那桶里的水洗脸擦身,那人在三个时辰内就会好起来。

不过,他们也说,人的生死轮回是早已注定的,不然的话,这童子仙泉还能让人长生不老。如果有人害病,喝了童子尿还是死了,那就不是仙泉水不显灵,那是这人的阳寿走到头了。

仙童尿也是铁面无私的,就是主子犯了病该上路了,也不会格外开恩让他起死回生。路以崇是在九间楼建成后,舒舒坦坦住了十几年,才带着对人世的恋恋不舍离开凡间。那时,他得了病,全身发热发烫,烧到整个人像是要着了火,喝下几回烧过仙符的仙童尿也不见效。他躺在床上烧了三天三夜,临走前,他忽然死死抓住路轮天的手,两眼发亮,说:“春……春泉……井……”

路轮天当即明了他的心思,对他点了点头,他才把手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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