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怎么回事?”
长寒主峰。两位女子一前一后站立在一处山崖边上,前面一位是着绣金紫袍的夫人,端庄威严;后一位则身披血红鸟羽,身段婀娜。江蓉望向最近的一峰上骤然闪起的银色浪潮,顿时皱起眉来。
“是和煕台。”
朱雀把手一送,她手上的鸟雀即腾空而起。只见它拍了拍翅膀,随即便向那银光汹涌之处飞去。
和熙台。
银光流涌,形成一团巨大的云气。
这剑气竟大了数倍不止!
台下众人大惊,纷纷被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力量逼退数步。
座上孙长老亦面呈骇然之色!
乔浴风一看形势不妙,一边急急后退,一边在脑子里飞速地盘算着如何将对自己的伤害降到最低。
——而正此时,那银灰光芒却又不知为何,骤然消尽!
“这又是怎么回事……”
乔浴风亦始料未及。他正全身抵抗着这股强大剑气的作用,哪晓得这力量会突然截止,教他险些不稳摔倒。
定睛一看,只见那殆尽的银光中,何晏然已然仰面昏厥在地,不省人事。
台下哗然。
“孙长老?”
叶知秋唤了三两声,才将座中鹤发白须的老者唤回神来。“咳咳……”孙长老低头轻咳几声,继而朝台上那躺倒的身影微微抬了抬头,示意叶知秋过去查看一番。
叶知秋会意,随即轻身落至台上。
愈向这晕厥的少年走近,他的双眉不知为何皱得愈紧。他一弯腰,探过何晏然的呼吸,眼珠一转,随即返身回到孙长老的身旁。
“怎么样?”
“他只是晕过去了。”叶知秋似乎在斟酌言辞,“不过……”
“不过什么?”孙长老的眼中似有精光闪动。
叶知秋俯身,在孙长老耳畔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孙长老的双眉微微一蹙,神色明暗不定。“我知道了。”
“那这一场的输赢……”
孙长老的目光滑过手边的一炷香,只见袅袅烟气中,它已快全部燃尽。他仅迟疑了片刻,即道:“乔浴风胜出。”
“此场比试,乔浴风胜!”
乔浴风闻若未闻,依旧怔在原地。直到周遭围观者声音大了,他方如梦初醒一般,长长吸了一口气。
不过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谢过督场的孙长老,而是缓缓抬步,向着昏倒在地的何晏然走去。
愈接近他,乔浴风愈觉惊奇。他分明感到有一股强劲的灵气,正在何晏然的体内激烈涌动。
“哎,让一让!”
两个身形魁梧的男子身影忽然闯进他的眼帘,教他的脚步下意识一止。这两男子抬了副担架来,大概是要送何晏然去就医。
方才一场大战酣畅淋漓,犹在脑中,因而乔浴风只觉现时周围的平寂如梦一般。“当!当……”手里一软,殆尽橙光的宝剑已然滑落在地。剑锋坠地处,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盘旋上空的鸟雀仿佛受此一惊,啾啾叫了几声,继而便拍拍双翅飞走了。
什么东西……
在五脏六腑之间横冲直撞……
——额上冒出汗珠来。
好像正在慢慢平息下去……
所有力气被抽走的感觉……
——胸部起伏变缓。
……好像有声音?
什么声音……
听不清……好累……好想睡……
漫无边际的灰白。
这是哪里?
仰面向上环顾一圈,竟都是相同的茫茫的灰白;向下看去亦如此。
——等等,好像有个身影在前面!
你是谁?喉咙哑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好拖着疲倦的身子向前跑去。
可是好奇怪。无论他怎么跑,竟都无法接近那身影分毫。
你是谁是谁是谁……
口干舌燥,却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没有任何回音。
正要陷入绝望之中,忽然那人影微微侧过身来。尽管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一个声音——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荡在这茫茫的空间中,宛在耳畔。
“吾将洒血,以祭天!”
“以祭天……”
“祭天……”
“啊——!”
何晏然惊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
“……哎你可吓死我了!”耳熟的声音?
背后一片湿冷。
“呃……”他环顾四周,满目竹壁——怎么回事?他怎么在这里?为什么睡着?一大堆问题涌上脑海。
“你终于醒了。”
何晏然的视线落到杨朔云面上,茫然问道:“我怎么了?”
见他挠着后脑勺,什么也记不得的模样,守在床前的杨朔云微微挑眉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何晏然茫然依旧。
杨朔云叹出一口气,将他晕厥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尽数说了。何晏然听罢,蹙着眉,似若有所思。
“还没想起来吗?”
“想起来了。”机械地。
杨朔云玩味着他脸上的表情,猜测他仍深陷在失败的阴影里无法自拔,于是满不在乎地安慰道:“哎,别郁闷了,没事啦!不就是三十一分之一么?!”
“……”
“喂……你怎么不说话?”
“……我困了,哈……”
“轰”地一声,杨朔云呆若木鸡地看着何晏然重新笔直地倒回床上,歪过脑袋,便又沉沉睡去。
“喂……”
接下来几天,两人都闲得慌。第一轮就被淘汰的失败感,很快便被作为旁观者而观战的惊奇与新鲜感所代替。
“哇……”
看着乔浴风再次斗跨一个对手,被判胜出,杨朔云的嘴巴几要张裂到耳朵边上。
这几天依着何晏然的兴致,两人一直追随着这位乔家少爷的步伐,辗转于各台之间。这场四晋二的比斗,尽管乔浴风对手的年纪较他大上不少,身材也壮了一倍,可乔浴风仍凭着先发制人、强攻为上的战术,全盘高占上风,打得对方毫无翻身机会。
“我看他极有可能问鼎此次长寒试的榜首啊!”
“是啊!”
围观的众人也没一个不真心叹服的。
乔浴风没听见一般,面无表情地收剑回鞘,连同情的一瞥也没给对手便顾自走下台来。
何晏然的目光从刚才起,就一直没离开他的身影。而他也仿佛感觉到了一般,向这边稍稍转过头来。
四目短暂一触。
何晏然率先落下视线,转开头去。
默了一会儿,当他再次看向那里之时,发现乔浴风的身影已是不见了。
“他太强了。”
入夜。月光透过竹窗,朗照床上。杨朔云仍不住地喃喃:“我要是像他这样厉害,那该多好。”
何晏然翻了身,背向他,心里滋味颇是复杂。
又是心事纷乱的一夜。
巅峰对决这天,杨朔云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要去赶热闹。何晏然却不似他兴奋,且不知为何,竟并不打算前去观战。见说他不动,杨朔云道一句“没意思”便顾自去了。
泛黄的纸页,狂放的字迹。落在这纸面上的日光愈盛,何晏然却毫无察觉,且许久也未翻过一页。
他会赢吗?
何晏然第无数加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之时,终于对自己的走神无可奈何。他使劲甩了甩脑袋,打算出门透透气。
正此时,竹门已“吱呀”一声开了。
随着一声叹息,杨朔云进屋的第一句话就是:
“他输了。”
“……哦。”
“你是没看见,斗得那叫一个激烈!”杨朔云的话匣子一打开,半天收不上。“根本看不清人在哪,只看见橙光绿光团成一团……乔浴风这么凌厉的招数,居然都能给破解了……”何晏然由他说着,也不打断。了解了大概的战况,他不由亦发出一阵唏嘘。
如果那台上的换做是自己……
他继而摇摇头,甩开了这个想法。
这一日。日光煦暖,蓝空白云。
长寒主峰,直插云霄。
“啊……”
杨朔云向上抬起头来,仰得脖子都酸了,也没看到这座主峰的山顶。何晏然心里有事,本不欲多话,不过看他这副样子仍不禁微微一笑。“走罢。”他一拍杨朔云的肩膀,先走上了眼前的铁索天桥——通往整个长寒宫的核心所在——
长寒殿。
日光将“长寒殿”三个镀金古字照得闪闪发亮,不可直视。人群中多有低低的赞叹声,不消说,现时绝大多数人都与何晏然和杨朔云一样,心怀不可遏止的膜拜与敬畏之情。清风堂分管训教事务的涂副堂主带领众人绕过殿前一口古拙的大鼎,向内迈进。
猩红的长毯,自门口一直通至前方台阶上的两尊宝座:大的那尊空空无人;小的那尊上,则端坐了一位着绣金紫袍的妇人。宝座的背景,是一副巨大的玉雕壁画。画中主体是一只怒眼圆睁的老虎,正站在一方高地,向着下方众生咆哮。栩栩如生。
听闻长寒宫宫主南宫阔长年卧病在塌,宫中一切事务都由其妇人代为言传,因而何晏然不难猜出,眼前这位气质高贵的妇人,应就是世人口中的“夫人”了。
那妇人的目光滑过进来的一众人,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这副淡漠的脸色不禁教何晏然想起那位少主来——难道这就叫有其母必有其子么?正如此想着,他分明感到上方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顿了一顿,于是即刻亦肃清了脸上的表情。
与众人寒暄了一番,这位夫人接着讲此次长寒试简单总结了一番,语气里颇有褒扬主事者的意思。杨朔云轻轻“切”了一声表示不屑,幸好这大概只有何晏然听见。
根据复试的表现,长寒宫的诸位堂主都已择定了收入门下的弟子。此时,妇人便照着手上的一份书笺,开始念起名字来。“夏侯刈,”此人即是这次复试第一名的人物,“留长寒殿。”
下面顿起一阵热议。
能留在长寒殿,直接为宫主与夫人效力,可谓极大的殊荣。
“谢夫人。”一个清朗的声音进入众人的听觉。何晏然看到有个男子身影走出人群之外,但没能见着他的正脸。
“乔浴风,留和熙堂。”
何晏然微微吃惊,没想到位居第二的乔浴风竟没被长寒殿留下。他下意识地向隔了一个人的当事人看去,只见他面上表情亦是微微一变。不过他很快便恢复了原本淡然的神色。
“凌雁如,留守义堂;穆离,留鉴水堂……范喆,留清风堂……”
何晏然与杨朔云等了颇久,仍未听到自己的名字,不免心焦起来。然而,直到妇人放下手中书笺,两人的名字仍都未出现。
眼看妇人宣布了议会结束,却似乎丝毫并未注意到底下仍有两人愣愣杵着,何晏然和杨朔云只觉脑中茫白一片,试图争取自己的存在感却又不知如何动作。
此刻其他赴试入围者的去路都已尘埃落定,心思早不在妇人的话音里,因而一当他们听到散会命令,便如潮水般向外退去。
一道精锐的目光自身侧直直射来。
何晏然刚朝那侧看去,乔浴风已然断开了视线。他一转身,亦随众人,大步向外行去了。
大浪退去,唯剩两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何晏然与杨朔云现时的处境颇为尴尬。
“咳咳。”旁侧座中,一位慈眉善目的白须老者忽然咳嗽两声,将两人注意力吸引过去。“两位请稍等。”
两人均是一愣。何晏然心中电光急转,先反应过来道:“是。”
“诸位,也都散了吧。”
又做了回中流砥柱,总算待殿内绝大多数人都散了去,杨朔云胸中久憋的一口气刚想松,却被上座妇人威严的目光一扫,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挺直了腰板。
“二位,跟我来吧。”
长寒主峰巍然苍茫。
风无影一如风般,轻身飘入观月居。南宫问月正背对着他,看着墙上的羊皮地图,头也不回道:“什么事?”
“少主。”尽管他并未回身,但风无影还是欠了欠身道,“夫人叫我过去一趟。”
“是吗?”半响才又有声音,“果然是等不及了。”
风无影转了转眼珠。“只是想不到,她竟会找我。”
南宫问月慢慢回身,眉眼间是惯常的漠然。“她既叫了你,你便尽心去做罢。”
“是,我明白了。”
又一阵风过,原地早已了无人影。
仔细看去,山中绿树已是掺了几抹金黄。小径上积起薄薄的落叶,一踩便嘎吱作响。两个少年便是踏着这些落叶,一路缓步行来。
一个愁眉苦脸,一个若有所思。
“…算什么破事,居然叫我们去给那个什么少主跑腿?”
何晏然本不欲理他,不过还是道:“说你傻,你还真傻。”
“什么意思?”杨朔云自然不服,皱起双眉道。
“依我看,倒不如说,夫人是想叫我们盯住少主的一举一动。”
“什么?这…”
“我早就听闻夫人与少主之间关系微妙,今日是确信无疑了。”
“啊?”杨朔云眼睛瞪大,不可置信地,“真的假的?”
何晏然欲言又止。杨朔云见他这般,好奇不由愈重。“你想说什么?倒是快说呀,别吊人胃口了!”
“…没什么。”何晏然摇头,保守地道,“其实我也不甚清楚…”又道:“眼下,我们只消按照夫人吩咐的去做就好了。”
杨朔云本对这安排颇感不满,但听了何晏然这一番话后,心里顿起一种被委以重任的责任感。
“哎对了,何晏然,你还没说,夫人单独跟你说了些什么呢?”杨朔云忽又另抛出一个话题问道。方才,夫人将他们俩的“重任”吩咐完毕之后,将他先“请”了出来,单留下何晏然不知说了什么话。
何晏然的眼睑下意识一跳,面上却波澜不惊道:“没什么,不过是多问了几句我的家世。”
“哦。”杨朔云这一听,也就点了下头,不再在意。
“什么动静?”
一阵阴风忽然鼓起何晏然衣袖,教他脚步戛然而止,猛地抬头环顾四下。沙沙的摇叶声里,他只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白色——“谁在那里?!”
直到树叶止摇,依然没有人回答他。
杨朔云见他方才一副戒备模样,正要问询发生了什么,却又忽然被一把脆生生的嗓音抢过了注意力:
“晏然?!”
——怎地如此耳熟?
两人同时向旁边林里望去,双眼即刻亮了起来。
“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