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桔粉的初见提了个盛满桂花的小篮,三步并做两步,碎步朝两人跑来。“晏然、朔云,你们怎么都在这里?”眼里尽是惊喜。
何晏然亦惊喜笑道:“我还想问你怎么也在这里呢?!”
“之前都没见你人影,你进长寒宫后都遇上什么了?!”杨朔云亦急问道。
“我赶着回倚竹轩,不如边走边说吧!”
“好。”
这次偶然却惊喜的邂逅,教何晏然与杨朔云竟一时忘了此行初衷,下意识随了初见的脚步方向。
一路上,初见将自己进入长寒宫之后的际遇,一五一十全对两人说了,从最初一日一次的问话,到与同样受“邀”入宫的舞姬紫鸢的结识,再到长寒试开始后,她们受到的冷落,最后是眼下的自在生活。“…紫鸢姐姐跳舞可好看了,有时南大哥来,还会依舞合上一曲长笛…”
“南大哥?”
初见的笑容微微一顿。“…他让我这么叫他。”
“他是什么人?”
“……”初见忽扭头朝路边望了望,回头笑道,“看,我们到了!”
何晏然与杨朔云循指望去,只见三人不知何时已然置身一片稀疏的竹林之中。半遮半掩的竹林后,隐约露出一方小院来。
“紫鸢姐姐,我回来了!”
果如其名,初见口中这位“紫鸢姐姐”一袭紫裙在身,一闻初见的声音,即优雅柔曼地朝三人走来。“这两位是?”
“他们是我的朋友。”
何晏然触碰到她紫色面纱后的一双美目。这双眼睛虽是陌生,却溢满了亲切的温柔,似有能够使人信任的魔力一般。何晏然坦率笑道:“我叫何晏然,他是杨朔云。”又指了指身旁的杨朔云。
“原来就是你们。”紫鸢目中含笑,道,“我听初见说起过。”
“是吗?”何晏然看向初见,后者似有些不好意思地稍稍撇过头去。
“还站着作甚,快进来坐吧。”
虽是临时安排的居所,院中屋内却打扫得颇整洁。“现在只有一个杂使丫头每日来送些饮食,顺便打扫这院子。”
四人谈话过程中,紫鸢始终没有取下面纱,教何晏然与杨朔云心里不禁更添一分好奇。这位传闻中的绝世舞姬,究竟绝世成如何,居然能使素以冷无感情而闻名的长寒宫少主挺身相救?并且更耐人寻味的是,这出英雄救美,到底起因何在?
不过好奇归好奇,两人都没好意思直接开口,只有旁敲侧击:
“那……那日之事,难道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么?”
“谁知道呢?”紫鸢摇一摇头,淡淡道,“现在长寒试已经全盘落幕,不知这几日长寒殿那边,还会不会突然来什么命令……”
何晏然正欲说话,忽然感到周遭袭近一阵莫名的寒意。就连杨朔云也感受到了,与他四目相对。“我出去看看。”初见说着,碎步跑去打开了门。众人齐齐向外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灰白衣裳的男子正面朝屋内,双眼微眯,薄唇紧抿,身周散出冰凉的气场。
杨朔云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而何晏然则蓦地明白过来,初见所说的“南大哥”……
——不是南宫问月,还有谁?
一双冷眸,只有在接触那抹紫色之时,方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暖意。不过这暖意也只有一瞬,很快便沉入深不可测的眸底。
“你来了。”紫鸢微笑迎上去,“正好,初见有两位朋友一道过来喝茶。初见刚采的金桂,加以山泉烹制,清香甘醇,你可……愿共饮一杯?”
“不必了。”南宫问月淡淡道,“我不过顺道来看看,还有事,先走一步。”
“……那我晚上再给你送来,可好?”
南宫问月既不点头,也没摇头,只深深望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大步离开。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竹林之后,何晏然和杨朔云同时松了口气,继而听初见咯咯笑道:“南大哥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可一见到紫鸢姐姐,整个人都好似融化了一般。”
“你又取笑我。”紫鸢嗔道。不过傻子也能看得出来……“咳咳。”杨朔云撇开目光,咳了两声。
何晏然也跟着咳了两声,笑道:“我和朔云还有要事在身,看时间不早,也该走了。多谢姐姐的香茶。”
“不用客气。你们既是初见的朋友,我本该好生招待,却……”
“不、不,已经很周到了……”何晏然一边心里琢磨着初见和紫鸢的厚谊,一边把方才她烹制的桂花茶又给夸了一遍。
“什么要事,那么着急?”初见打断了他,问道。
何晏然一顿,欲言又止;而那边杨朔云心直口快,早已抱怨开了,将江蓉的指命和盘托出。“原来如此。”初见听罢,惊喜道,“那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何晏然一愣,继而看到初见才反应过来一般——面上蓦地一红。
“好了好了。”紫鸢笑眸一转,心里已猜到几分,“既然晏然和朔云有事在身,初见你就送一送他们吧。”
“……”
初见送两人出了竹林,指完了路,已没什么可说,却又不知为何,玩弄着手指,并未立刻离去。何晏然正想笑劝她回去,自己却先突然“啊”了一声,似想起什么事来。
“我偶然拾到一枚宝石,不知你是否识得此物。”
杨朔云张了张嘴,看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泛着幽幽绿光的石头——这不就是那日百兽林洞穴中的……
“我看看。”初见接过他掌心的绿石,好奇地翻看了好一阵,但最终摇着头还给了他。“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好吧。”何晏然干笑数声,收了回去。再次抬眸看向初见之时,他的眼中已多了一份郑重。“此物……请勿向任何人谈及,行吗?”
初见目中划过一缕疑色,不过很快,她便用力点头道:“嗯,我不会说出去的。”
何晏然朝她深深一笑,话却是对杨朔云说的:“我们走罢。”他没看见杨朔云的脸上亦明暗了好一阵。
“应该就是这里了。”
何晏然和杨朔云绕过院落前刻了“观月居”三个大字的立石,径自走到了院中央。没有冷冽的气息——他不在?何晏然正疑惑想着,前方屋里忽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谁?”
“在下何晏然,拜见少主。”
“还有我,杨朔云。”杨朔云说罢才觉不妥,忙学着何晏然补上一句道,“拜见少主。”
屋里静了半响。“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推门进屋时,正看到南宫问月坐在一方密密麻麻的黑白棋盘边上。背景是一张整面墙大小的羊皮地图,上面或稀或疏地插了好些彩羽短箭。两人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南宫问月抬起头来。不过这使人心里莫名发怵的目光,只在他俩身上滑过一瞬,即又落下在棋盘上。
“什么事?”手执一子,悬空不落。
何晏然咽了咽唾沫,将夫人的指命和盘托出。“啪”地一声,白子落下,生生斩断了他最后一句的尾音。何晏然浑身一栗,竭力遏制住自己突然加快的心跳,只听棋盘边上的声音不带感情地:
“知道了。你们都出去。”
两人一刻不敢多留,赶紧激活了几要僵死的肌肉,三步并两步推了门出去。“呼……真快吓死我。”杨朔云俯身捂胸,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抬头看向何晏然,发现后者仍是面容紧绷,眉关紧锁,目光不知落在前方哪一隅,若有所思地。
风起,叶滔滔。
沉默,良久。
杨朔云所担心的“跟了一个难惹主子”的想法,并未成真——原因是南宫问月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他俩的“主子”看,换句话说,前者根本不屑于用他们。因此,把行李从清风后院搬过来之后的两日,两人都只闲得在院里晒太阳。
杨朔云终于耐不住听何晏然的有声版《长寒心经》,把袖子往面上一掩,歪过头便睡了过去。话说长寒宫下发的内外两层衣裳还真心不错,尤其是外衣,袖摆宽大,特别适合用于午睡遮阳……
何晏然瞥见杨朔云这般模样,双眉顿时皱起。“啪”一声,一枚石块自后者袖下击中其颈部。“你干嘛?!”杨朔云甩开袖子,恼火瞪着何晏然道。
“初见来了。”来的正是时候。
何晏然微笑看着杨朔云面部丰富的表情变化。抓住对手的弱点,就已经成功了大半——不,对杨朔云而言,是全部。
“你们做什么呢?”初见的笑声。
杨朔云嘿嘿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目光循着一股香气滑到她手捥的竹篮里。“什么东西?好香啊!”使劲动了动鼻子。
“是桂花鱼。”
看着杨朔云眼放绿光,初见抢在他出手之前,将竹篮稳稳护在身后,挑眉道:“这可不是给你吃的。”
“那是给谁的?”其实这话问了也是白问。除了屋里那位闭门不出已整整两日的少主,还有谁能受此福分呢?
“是紫鸢姐姐亲手烹制,叫我给南大哥送来的。”
尽管已经知道答案,杨朔云还是将心中的失望在脸上表露无余。初见见状,即安慰道:“要不,下回我叫南大哥多捉几条?”
“这鱼是他捉的?!”杨朔云惊道。这么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少主,居然会亲自去捉鱼?
“什么时候的事?”何晏然的眸底亦滑过一丝惊骇。不过他想的方向与杨朔云的截然不同。
初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顿了顿,道:“是他捉的——今天早上,他才送来。”
“他亲自送的?”何晏然急急追问道。杨朔云此时也反应了过来,惊愕地看看何晏然,又看向初见,等她确认一个答案。
“是啊。”初见无辜地点了点头说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明明……”
“吱呀”一声,门在身后打开了。何晏然下意识一栗,慢慢回过身去,只见南宫问月正迈过门槛,走出屋外。
依旧面无表情地,似乎并未听到他们刚才的一番对话。
看到这双冷眸直接忽略了自己和杨朔云的存在,何晏然心里不知是该暗喜还是该忧惧。
“南大哥,这是紫鸢姐姐叫我送来的。”
“好,放屋里吧。”语气似乎比平日略显柔和。
“嗯。”一阵跑动的声音。“没事我就先走了,南大哥再见。”
“嗯。”不一会儿,门又合上了。
期间大气也不敢出的两人,总算无声地舒了口长气。但舒完一口长气的何晏然,脸上却并不显轻松,反而一片阴云密布。
“他是怎么做到的?”即便是睡觉时,何晏然仍保持着警觉,更别说在大白天了。思来想去,他们两个大活人怎么都不可能没注意到南宫问月的动静啊!
“哎,谁知道呢?”杨朔云却显得并不在乎,“他是长寒宫少主,他说想走,谁又能挡得了他?”
何晏然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这位少主三年前莫名离宫的经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他不顾长寒宫的声名,而擅自出走呢?又一个谜团形成在他的脑海。
不,算了!到此为止罢!
他闭上眼睛,摇摇头,心想当下只需依夫人之言办事即可。
“两天到了,今晚该去向夫人汇报了。”
晚上的长寒殿,被诡异的寂寥所笼罩。何晏然和杨朔云刚迈过门槛,一个血红的身影便从暗处淡入了他们的视线。正是当日,将初见带入宫中的冷艳女子,现在两人已经知道她名唤朱雀,是夫人亲命的“大殿使者”。
没有言语,何晏然与杨朔云跟随着她,轻手轻脚地走向偏殿。
“等一等。”朱雀突然一抬手,将想尾随杨朔云进入偏殿的何晏然拦住,同时合上了门。“呃?”何晏然心有疑惑,但很快便明白过来。急光电转之间,心底慢慢腾起几缕凉意。
隔音效果好得出奇,直到杨朔云开门出来,何晏然也没有听到里面的对话分毫。“进去吧。”朱雀不带感情的声音似待他如牢犯。何晏然还没来得及与杨朔云交换眼神,已被迫走入偏殿。
“坐。”刚合上门转身,便听到夫人的声音吩咐如是,何晏然不敢违命,挑了离她最远的一座坐下。
袅袅茶香热气中,她嘴角的微笑似有若无,让人永远都看不透猜不明。“说吧。”
自然是指南宫问月这两天的情况——不知杨朔云刚才是怎样说的?笼统言之?事无巨细?何晏然只觉脑中神经紧绷。
尽管与南宫问月不甚熟悉,但他格外挂念倚竹轩一事,究竟当说不当说?不说,有愧于夫人的指命;说了,是否会将初见等推向风口浪尖?
“……少主这两日,一直闭门未出。”
“闭门未出?”上提的声调,教何晏然一阵心虚。“他一个人在屋里做什么?”
“我也不甚清楚……属下、属下不敢进去看。”这句倒是真的。不过何晏然仍然不敢与夫人直接对视。
半响。茶盏置桌的声响。“我知道了,你先去罢。”
何晏然斗胆抬头看了看夫人,她脸上的表情更看不分明了。“……是,属下告退。”
月明星稀。鸦声阵阵。
“你刚刚怎么说的?”刚合上观月居住所的门,何晏然与杨朔云便异口同声问道,继而皆一愣,相视苦笑。“我都说了。”杨朔云道。
“什么?你都说了?!”何晏然顿觉五雷轰顶,“倚竹轩的事,你也都说了?”
“……对啊。我以为你会什么都实话实说,就都告诉夫人了。”杨朔云看着他,脸上表情变化丰富而迅速,“难道你没说?”
何晏然一脸阴云地摇摇头,不管他怎么问都不再开口,深深陷在自己心事里:早该想到夫人会试探他们两个!怎么就没想到和杨朔云统一说辞呢?还有,夫人为何并未当场说穿?她究竟在盘算什么?……
一夜无眠。
何晏然早上才有些睡意,却被杨朔云激动地摇醒。“……快醒醒!快!”
“什么……”何晏然翻了个身,声音含混不清。可杨朔云似乎铁了心要搅他的好梦,一直不肯罢休。除非南宫问月突然失踪,否则天塌了也别叫我——这话正要出口,他就听见杨朔云大叫道:“我知道他是怎么溜走的了!”
什么?!何晏然被这话一下劈醒,睡意四散得一干二净。“……你说什么?”他几要从床上跳起来。
“我说我知道他怎么走的了——屋后不是有窗吗?”杨朔云恨道,“我们都是笨蛋!”
对啊,以南宫问月的身手,自窗溜走而不发出一点响动,那是易如反掌!“真——傻!”何晏然甩了自己一巴掌,嘴角随即咧开。“走,我们去倚竹轩!”
微风拂过,晨光里竹影婆娑。
何晏然与杨朔云赶到倚竹轩时,果然看见南宫问月正与紫鸢相伴而立,共眺远方。
璧人一对,再配上这晨光竹景,画面相当唯美动人。
教旁人都不好意思多留片刻。
正当两人看得入神,在心里叹绝,只听一把脆脆的稚音喊道:“晏然,朔云,你们来了!”
这声音一下便牵引了四方的目光。何晏然与杨朔云顿觉无地自容,不远处的紫鸢也略显尴尬,倒是南宫问月,表情一如既往地淡如止水。
屋内。
五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垂落在正在煮水的水壶上。人虽多,气氛却有些尴尬。只有初见,似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依旧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话。
“……听说一到初春,长寒峰上便开满了樱花,南大哥,这可是真的?”
“是。”
“樱花?那是什么花?”何晏然好奇地问道。
“你竟连樱花都不知道?”初见掩面笑起来。一旁杨朔云也帮腔道:“这我都知道,你居然不知,白让你出身世家了。”
这和出身世家有什么关系?何晏然皱一皱眉,正想为自己辩解,又听初见驳杨朔云道:“卧阳城本就没有樱花。”
“……是吗?”杨朔云的脸微微一红。
“嗯。就我现在所知,天底下只有两处有樱花。一处在长寒峰上,另一处则在碧岚城南郊的落樱崖。”又补充道,“我猜,长寒宫里的樱花,原本也应是从落樱崖上移植而来的。”
尽管眼前这个女孩儿不过十岁光景,但何晏然仍信了她。“落樱崖……落樱崖!哦,我想起来了!”何晏然一拍脑袋,笑道,“这不就是皇普……”继而脸色骤然一变,没再说下去。
“是什么?”杨朔云问罢,方觉出气氛的不对劲。
屋里静了半响。
“是皇普洞天坠崖的地方。”
众人齐齐向南宫问月望去。显然说话的人比话里的内容,更令人感到惊诧。自进屋来,他从未主动出过声,宛如玉雕一尊——世上可有玉雕能开口说话?因此,何晏然与杨朔云见他主动搭话,如观奇迹之发生。
当事人本身却神情淡然依旧,只在深不可测的眸底掠过了一丝复杂的感情。
何晏然首先意识到不该用如此****的目光,紧盯主子不放,随即轻咳几声道:“他果真是坠崖身亡?”事实上这个答案,世间早已了无二话,但这一句只要能接住,无论说什么其实都并不打紧。
“相传逍遥谷一战结束之后,南——宫主,与皇普洞天二人,都对家住落樱崖上一位名唤樱容的女子,钟情难以自拔。”初见的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似带着众人穿越回抵至三十年前的时光,“为了这位女子,两人不惜大动刀戈,最后就如众所周知的,南——宫主得胜,而皇普洞天不幸坠崖而亡。”
皇普洞天不才是天下第一么?杨朔云的话正欲出口,忽意识到南宫问月也在场,便只得生生压住了自己的疑惑,听着初见继续说下去:
“樱容心中本深爱皇普洞天,听闻他坠崖的消息,泪洒樱花,亦随之跳崖殉情了。”
一阵唏嘘。
“因此现在,落樱崖边有一种血红的樱花,便传是沾染了樱容的血泪而成。”
故事说完,四下重归寂静。不过此时的静,已带了深深叹惋的意味。“但愿皇普大侠与樱容,能够在地下安守幸福。”紫鸢轻声一叹,眼中有迷蒙的雾气。
“水开了。”
南宫问月的声音依旧不带感情,将众人一把拉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