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母亲遗体惝惝恍恍地同妻子回到家中,怔愣一阵,李蛟腾满怀伤心地去订购了一口薄棺将母亲殓了。他是思想开明的人,并未依循古礼将白事大操大办,只就近请了一个杠子班,将母亲葬在了同她相依为命了两年多的屋子的后山。面对新坟,夫妻两个免不了大哭一场。
忙完这一切,天已尽黑,弯弯的弦月挂在树梢,向四周夜空中辐射着朦淡的幽光,倍显凄迷。李蛟腾瞧了瞧身边同他一样悲伤的妻子,说道:“回去吧。”夫妻两个彼此相跟着顶着黑沉沉的夜幕回到家中。
见丈夫从中午到现在粒米未进,杨瑶不声不响地去厨房做饭。简简单单下了一锅面条,来到客厅,见丈夫依然如石雕般坐在漆黑的阴影里一动也不动。她轻轻点燃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在李蛟腾的脸上,只见他双眼无神,直勾勾地盯住某处虚空,仿佛痴傻了。他的苦楚杨瑶感同身受,她又是悲痛又是怜惜,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将丈夫搂在怀中,轻柔抚慰。
“我,我和妈妈相依为命,相依为命……”感受到妻子温柔的爱抚,李蛟腾突然悲从中来,抱着妻子泪如雨下,竟不成语调。
“我知道我知道!”杨瑶忍不住再度落下泪来,紧紧搂着他,让他在自己的怀中尽情发泄着悲伤。
待丈夫略微平静,杨瑶泪眼婆娑地劝道:“你千万要顾惜自己,为了娘,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
李蛟腾叹了口气,说道:“逝者已矣,我理会得,我会爱惜自己。只是我咽不下这口气。”说到此处通红的眼中射出深刻的仇恨。
杨瑶说道:“你同学都说吴大人去抓凶手了,姓苏的逃不了。”
李蛟腾摇头道:“我只怕此人背景深厚,那吴大人未必肯秉公办理。姓吴的是什么样人,你不清楚?”他又叹了口气,说道:“不去想了。你煮了面么?去端过来吧。”
“哎。”杨瑶轻轻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去厨房,却听李蛟腾满怀忧伤地叫道:“瑶儿!”她转过来见丈夫双眼蓄满泪水,神情大是忧伤凄切。她心尖儿微微一颤,只听李蛟腾说道:“从今往后你我夫妻都成孤儿啦!在这世上再没亲人啦!”听了此话,杨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她跟李蛟腾的各种遭际,不禁也是酸楚万分。
眼见测评之日临近,李蛟腾不敢分心,强抑心中悲痛,第二日一早便来到秋水湖畔。这里的地势走向和树木分布他早已了然于胸,他甚至已有多种建亭方案,可是他细细在湖畔描摩这些方案,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却总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下午他在学院遇到了黎坤,二人相当有默契,只谈学问,不涉其他。黎坤见他虽是神色如常,眼中却时时露出伤感之意,知他将悲伤深深藏在心中,有心想要说几句宽心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在心中轻轻叹息。
由于已连续多日没有瞧见黎乾,也没有在学院瞧见他的身影,李蛟腾甚是担心他的学业,专意向黎坤打听了他的近况。
“他么?”听李蛟腾问起黎乾,黎坤顿时笑了起来,“你又不是没有见过卓家那丫头,千娇百媚的。自从跟卓家定下婚盟之后,我那位大哥恨不能天天跟她腻在一处。”见李蛟腾神情淡淡,黎坤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在此时说笑,连忙住口不说。
“后天便是测评之日,明日午后你到学院来,我们一起探讨应付测评的方案。你回去告诉黎乾,让他明天务必要来一趟。”李蛟腾内心深处其实对黎乾很不喜欢,他早就看出黎乾非但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而且内心很是傲慢,更有一种对他的轻视和不屑。只是他曾答应要帮助二人的学业,出于责任心,他实在也不想轻易放弃他。
“我一定让他过来。”黎坤又想起一事,说道:“听说吴大人已将姓苏的抓了。”
“是么?那太好了。”李蛟腾内心深处不愿意让黎坤过多地参与此事,只淡淡一笑,便将话题岔开了。
当天下午,他提前离开了学院,先到城南的青金工坊迂回地向工匠打听苏俊奇,又打听到苏家所在地。随后他来到苏府,借口是苏公子的一位好友向苏府的门童打听苏公子的讯息。之后他又来到刑名司,给门子使了一个银币,向他打听那位杀人的苏公子是否已被捉拿收监。其中苏府的门童和刑名司门子都说苏公子被抓了,李蛟腾这才放下心来。只是那苏俊奇具体所判何刑,能问斩与否,均无消息,不免让李蛟腾有些遗憾。“此事还须跟进。”他在心中已暗暗打定了主意。
次日,思成学院的几乎全部学员都来到了学院,很显然众学子对这最后一次摸底测评都是极为重视。林晖老师座下共二十七人包括黎坤黎乾全部到齐,众人先兴高采烈地相互招呼,之后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相互刺探各自的设计主题和论文架构,还有一天的时间,若是能够得到别人的较好设计思路,他们还有时间对自己的论文加以润色哩。只是对于自己的核心设计思路,除非到了最后揭晓答案之时,他们都会小心翼翼地加以保护。
李蛟腾自是跟双胞胎在一起。黎乾见他只有眉目之间依稀可见些许悲戚之意,神色到时一如平日,不禁笑道:“李蛟腾你气色还真不错。”
他话中的些许讥刺之意李蛟腾如何听不出,本想反唇相讥,但此时委实不想去争这些闲气,便不理黎乾转过头去跟黎坤说话。
不多时罗沁儿便发现李蛟腾三人聚在一处,犹豫一阵还是走了过来,问道:“你们的主题和论文都做好了么?”虽是问双胞胎,眼角余光却落在李蛟腾脸上。
“我们是什么货色你又不是不知道?”黎乾嘻嘻一笑,说道:“能蒙混过关便万事大吉。”
李蛟腾听他如此说,不禁皱起了眉头,心头甚是不悦。
黎坤轻轻哼了一声:“你别什么事情都扯上我。”
“我说黎坤,你最近是不是有病?什么事情都跟我抬杠?姓李的给你吃了什么药?操蛋!”黎乾很是气恼地说道。这些日子以来,黎坤渐渐不跟他一起玩耍了,整天要么在家里啃书本,要么就去找李蛟腾这小子,倒把他这个大哥撂在了一旁。以前很多意气风发的人生乐事都是他们兄弟联手缔造的,现在少了黎坤,他少了许多趣味。此刻见黎坤一副要同划清界线的模样,黎乾立马气不打一处来,乘机爆发了出来。
“你们先聊。”李蛟腾脸色铁青,起身便出了学堂。
“你是什么意思?非要这样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还说这些话!”黎坤脸上全是怒色。
“我管他心情好不好,哼,我就是看不他不惯!不知道给你灌了什么米汤,让你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边!”其实那番伤人的话一出口,黎乾便颇为后悔,只是他素来骄傲,要他认错道歉那是万万不能。
“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叫灌米汤?我乐意!我乐意屁颠颠跟在他身边。我告诉你黎乾,以后你爱干什么干什么,不要牵扯上我!”黎坤见黎乾越发说得难听,心中气恼万分。
“好!”听黎坤说得丝毫不留情面,黎乾怒极,一脚踢翻身前书案,指着黎坤的鼻子说道:“谁再管你谁他妈是孙子!”摔门而去。
学堂里众学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面面相觑,不知所发何事。
“怎么搞成这样?”罗沁儿颇为担心地说道。
“你也看见啦,他就那样,见不得我好。非要我跟着他厮混他才满意!”黎坤恨恨说道。
罗沁儿说道:“刚才你说李蛟腾心情不好,怎么回事?”
黎坤此时已渐渐平静下来,叹口气说道:“他老娘昨天被人给打死了。”
李蛟腾负气出了学堂,心中着实郁闷,忽见学院广场那头一个玄衣青年静静伫立,神情惘然,不知其所思所想。他心中一动,缓缓走上前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凰玄飞转过头,见是李蛟腾,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有事吗?”
李蛟腾缓缓说道:“我觉得我们之间存在一些误会。”
“误会么?”凰玄飞很有一些失魂落魄,连声音都仿佛是呓语。是的,最近的凰玄飞异常失意,先是向罗沁儿求婚被拒,又被老爹凰子腾狠狠数落了几次,三天前他家又得到噩耗,他唯一的哥哥战死在了前线。可以说这几日凰玄飞精神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李蛟腾见他神色有异,却也没有多想,说道:“是的。我希望你不要记恨我,我跟罗沁儿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应该知道我已成了亲,而她也已答应了卓超凡的求婚。”
“你是来羞辱我的吗?”听了这话,凰玄飞尚未愈合的伤口仿佛又被撕裂开来,微红的双眼中充满怨恨。
“我绝无此意。”李蛟腾见他会错了意,连忙解释,“只是想到马上便要结业啦,许多同窗朋友便要各自分离,心中说不出的伤感。许多事情更要说开了才好。我与你本无过节,之所以生出一些误会,都是平时交流甚少的缘故,我真心不愿看到因为这些小事影响到你我的同窗之谊。”
凰玄飞听他说得诚挚,心中倒对自己之前的作为有些歉然,虽是默然不语,面上却颇有缓和之意。
李蛟腾继续说道:“你跟苏俊奇苏公子是好友吧?昨日家母因为我与苏公子的误会不幸发生意外,我甚为痛惜。若是有机会,还想请你代我向苏公子说声抱歉,说我李蛟腾不敢对他心怀怨恨,一切皆是我不识时务,还望他大人大量不要跟我一般见识。若是能与苏公子冰释前嫌,李某深感凰兄之德。”此时的李蛟腾没有了往日的傲岸之感,脸上充满了疲惫和谦卑。
凰玄飞还从未见过素来孤高傲物的李蛟腾露出这种表情,心中倒有三分惊异,继而他便释然了。是啊,自古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他李蛟腾家境一般,又是白丁一个,得罪了苏俊奇,只怕这些日子吃尽了苦头。想到此处,又看看他满脸的疲态,凰玄飞此时倒有些可怜起李蛟腾来,说道:“我跟他还算有些交情,我会尽力为你周旋的。”
“谢谢。”
“恕我多嘴。”李蛟腾正要转身离开,凰玄飞却又叫住他道,“他苏家势大,你真心没有必要同他顶牛。”
“多谢提醒。”李蛟腾微微一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