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玉经过那夜一番挣扎,终究做了个决定。他将玥莞的那副画像《青峰玉雪图》拿出来,连日放在书案上凝望,时而心中酸涩。想起去年年节的那日夜里,恍如隔世,他骑马从府里悄悄溜出去,一路上便见山雪茫茫,耳边的爆竹声声如雷,奔得那样急,那样迫不及待,他只为见她一面,当时她笑着跟他说:“等过了年节,春暖花开,山庄这一带的景色一定很美..”与尔携手,共赏山月,那样的话言犹在耳。可是如今早春将近,百花待开..。云海苍穹,无穷无尽,她究竟在哪儿?
是他要跟她诀别的,虽为情非得已,但已无可挽回。他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东圃阁的书房一向极为安静,这日晨起之后,下人只有采篱在旁侍候,戎玉将那画像交给采篱,方吩咐道:“收起来吧,以后也不必再拿出来了。”
采篱把画像抱在怀里,便下了楼,拿去内宅细料库去收着。眼见戎玉如此行事,她已然猜到戎玉这是下了狠心要将前事斩断。打开画像瞧了瞧,只见画中右侧多了首题诗,极为圆融遒丽的两行小字,上写道:
“青峰玉雪云如烟,相思一度空华年;欲为鹣鲽双比翼,却笑痴梦不成仙;”
她时常随侍戎玉左右,自然也识得些笔墨,知道此乃幽忧子的那首《长安古意》中脱化而来。然而她却不懂戎玉为何竟对玥莞一往情深,进而用情至此。她总以为戎玉和朱吟凤十几年的相识相知,那玥莞算什么,除了公主的高贵出身,无论品行样貌朱吟凤皆要强胜于她。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瑛夫人因见采篱为人谨慎,又是自幼跟在戎玉身边的,到底还靠得住。近来便愈发对她另眼相看,便想带着她学一学打理相府的家务,亦好日后委以重用。采篱从细料库里出来,便转来繁花院侍候瑛夫人。童墨亦在侧,两人便如瑛夫人的左膀右臂,一起对了对账目,又预备下春日里所应采办的家用。稍后童墨便径自出去忙了,留下采篱跟瑛夫人回禀戎玉的近况。采篱照实说了,还将戎玉新作的那首诗也一并回了。
瑛夫人听罢,端着手中的茶盏楞了会儿神,方道:“难怪你不懂,你虽比玉儿大几岁,到底也还是个不知事的。等你几时有了心上人想必也就能懂了。”采篱红涨着脸,回道:“夫人惯会取笑奴婢。”瑛夫人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放心,只要你在玉儿身边尽心服侍,我都替你想着呢,必不会亏待了你。”
采篱愈发将头低了又低,不知如何应答。
瑛夫人却沉思着,忽道:“这倒让我想起一件陈年旧事来。当年玉儿他爹爹辅佐先帝,深得先帝重用,那一年玉儿才不过三四岁吧,大人下了早朝回来,跟我说先帝似乎有意将三公主指婚给玉儿。”采篱听着一愣,因道:“兴许是大人随口说说,三四岁的小孩子,怎么好端端竟想起指婚来了。”瑛夫人道:“我记着那年玉儿跟随他爹爹进宫,似乎见过三公主,只不过那时候都还小,玉儿自然也不记得了。先帝明说是指婚,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拉拢我们相府,后来大人被诬陷获罪,先帝因病归天,这事就更没人再提了。”
采篱没想到戎玉和玥莞公主竟然还有这一层渊缘。既然戎玉已经不记得,她就更没必要跟他提及,免得再徒惹风波。
过了一日,戎玉来繁花院见瑛夫人时,重重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回禀道:“求母亲成全,孩儿要跟凤儿妹妹成亲。”
瑛夫人听了又是欣喜又是惊愕,万没料到他竟突然想通了,连忙搀他起来,道:“熬了这么久,你总归肯点这个头了。这事交给母亲,回头我便跟你爹爹说,选个好日子,尽快跟你完婚。”
过了雨季天气放晴,相府西花园里的桃花开了,一支支绚烂多姿,明艳如丹霞。因那西花园从护城河引来一处活水,名作“小镜池”,地气却比别处暖和些,所以花奴培育的山茶一朵朵粉嘟嘟的含苞欲放,极为娇艳。瑛夫人见百花盛开,连日头亦愈发明亮,听闻近来南城慈光寺的香火十分旺盛,于是带着采篱,并几位家奴阿婆,去庙里进香许愿。一面拜求佛祖庇佑朱吟凤,早日平安回来,她和戎玉的婚事大吉。
偏生正赶上寺里做法事,香火如云如海,去了大半晌,回来时天色已晚。繁花院里早早地掌起戳灯,摆上了晚饭,温世渊独自在敞厅安坐,瑛夫人被婢女侍候着擦了手,一面问道:“怎么不见玉儿?”温世渊道:“我瞅他正在温书,便让他在自己房里吃了。”便问:“今日你去进香如何?”
瑛夫人忽地想起来,忙哎哟一声,道:“大人不说,我还差点忘了,您瞧瞧,这是我今日求的签,那寺里的老师父说这可是上上的好签哪。”一面说,一面将东西交给温世渊手里。只见乃是极为陈旧的一副签牌,上面污渍浸染,字迹已然模糊,隐约写道:“绿柳迎新客,花烛照魁首。”温世渊拿着那签牌直瞅了半晌,沉吟那上面的字样,“花烛,魁首..”,不觉抬起头来,道:“莫非这字签应在玉儿的婚事上?”
瑛夫人微微笑着道:“大人还不快些挑个好日子,去侍郎府上门提亲去。”温世渊捻须点点头,甚为满意,说道:“这事还得先听凤儿的意思。上回我原是问过凤儿的,她心里自然是属意咱们玉儿。眼下倒还不急,且等凤儿从幽州回来,再让下人备好厚礼,挑个好日子,我亲自舍着老脸去找朱侍郎提亲。”
那提亲的彩礼备下得极早。特意请终南山的长老看了星象,本月十八那日正是个黄道吉日,温世渊将拟好的喜帖都备下了,万事俱备,只待朱吟凤回京。
算着日子,朱吟凤也该回来了,可等来等去,眼见临近吉日,却仍旧没有她的音讯。
这一天,韦思长刚刚从幽州回来,他父亲如今正在幽州军中当值,得了空他前去探望,一进京还没来及回府,便转来相府找戎玉。府门里的家奴原就识得他,所以也并未禀告便引他进去,到了东圃阁。戎玉在书房里犹自忙着撰写整理史书,便请韦思长一同在书房安坐品茶。
韦思长一脸的风尘之色,喝了口热茶,方说道:“你猜猜看此番我去幽州遇见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