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之上花灯未歇,戎玉与朱吟凤却不欢而散。但是他心里明白,这门婚约终究是躲不过去了。
约莫数十天后,节气愈渐暖和,那屋檐上的残雪冰屑开始溶化,顺着滴水檐,淅淅沥沥的如同在下雨。这日天色忽然阴沉,下半晌果真下起了春雨来。那细雨蒙蒙的落着,到了夜间忽听那雨声渐急,屋檐上一阵沙沙瑟瑟,络绎不绝。家奴按着时辰去关府门,谁知这时门外竟有人拍门,只得连忙将那人迎进来。
却见是朱吟凤穿着夜行雨蓑突然到访。这时正值宵禁,坊门皆已关闭,家奴见她冒雨前来,知道必有要紧事,便不敢怠慢。慌忙上来侍候着,打着伞恭恭敬敬引她进内宅而来。直到过了二门,朱吟凤忽地自己将伞接住,吩咐家奴道:“你去吧,不必跟着来了,我自己进去。”她见天色已晚,不想打扰温世渊夫妇,便沿着院中碎石小路,不过片刻已至东圃阁楼下。东圃阁本临着一方水池而建,那小雨沙沙地落着,阁角飞檐挂着铜铃,打在上面叮铃乱响。采篱慌忙迎接出来,朱吟凤问:“你家公子歇息了没有?”采篱道:“还没呢,公子正在楼上写字,大娘子快里面请。”
门首挂着红光防雨纱灯,照着地上明晃晃的,朱吟凤立在那门廊下却忽地顿住,说道:“我是来向戎玉辞行的。”
采篱听了,惊问:“莫非娘子要出远门?”
朱吟凤点点头:“义父大人要去往幽州一趟,所以想让我也陪着去。”
采篱随道:“可说几时动身了么?”
朱吟凤道:“说话就动身,大概也就这几天。我是偷跑出来的,此去幽州义父特意嘱咐不让声张,你知道就行了,也不必向伯父伯母回禀。”
采篱愣愣地顿觉心中一惊,便道:“娘子深夜而来必是想跟我家公子会面,且跟奴婢上楼去吧。”朱吟凤却摆了摆手,道:“我不进去了。你告诉他也是一样的。我此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这些时不我在京中,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你要记着叮嘱戎玉,万事小心,让他擅自保重。”采篱一听了这话,更觉心中忐忑,问道:“莫非娘子听到些什么风声,有人要对我家公子不利?”朱吟凤眉头深锁,明显亦是极为担忧,只道:“你可还记着去年戎玉被诬陷,后来进了刑部大牢之事吗?”采篱道:“怎会不记得呢。好端端的飞来那样的横祸,最后还是大娘子替我们担了委屈,才把公子救了出来。”
朱吟凤无奈摇头,深叹一口气,方道:“到了如今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当日要陷害戎玉的,跟宫里的枢密院有关,那武侯府的赵都尉乃是奉了我义父的指令,否则他哪有那个胆子。况且他与相府无冤无仇,也不必要这样地陷害。”采篱听到这里,直直地盯着朱吟凤,眼睛一眨不眨,脸色煞白:“娘子的义父岂非便是,便是仇枢密仇大人?既然娘子早知道,为何今日才说?”
当日陷害戎玉的,朱侍郎亦为同谋,朱吟凤怎能忤逆自己的父亲,所以才一直隐瞒至今。她自然不能告诉采篱这些端倪。采篱犹在手足无措,一面自言自语,忖度道:“果真如此,便是大事不妙啊,不行,奴婢可担不起这样的责任,须得立即禀告我家夫人去。”朱吟凤当下将她拦住,道:“你哪里晓得这里头的曲折。眼下还不能让伯父伯母知道。”便又解释道:“如今的相府便如案板上的鱼肉,毫无还手之力,还不是任由宰割。即便禀告伯父伯母,你觉着又有何人能护得了相府周全?”
采篱踌躇良久,最后怔仲道:“能够护得了我们相府周全的,如今恐怕只有大娘子你了。”
朱吟凤蹙眉点点头,回道:“有我在一日,我自然会替相府打算。所以我才放心不下,这些时我不在京中,你们凡事须当谨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今你们也只能擅自珍重了。”
采篱知道她此去必定还有更为隐秘的事不便吐露,倘若能够不去,她自然会想尽法子留下来,看来是推脱不掉。也就没再追问。她握紧朱吟凤的双手,怜惜道:“大娘子对我们相府的恩惠,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此去幽州不止千里,一路上餐风露宿,长途跋涉,娘子必定也会吃不少的苦。娘子也要珍重。”
她劝朱吟凤上楼去,跟戎玉当面辞别,朱吟凤却只是不肯进去。楼上的窗口映着戎玉正在执笔写字的影子,那长身玉立映在蒙蒙的窗纱上,却不知怎的显得无限落寞。朱吟凤往楼上的窗口望了望,眼中亦尽透伤感。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头来,叹道:“罢了,即使见了面也无话可说,我又何必去讨他嫌呢。”
采篱一面叮嘱她此去路上小心,仍旧问她几时才能回来。眼见如此,也不好再劝,只得暂且送她出府。
采篱回到东圃阁楼上,便将适才的事向戎玉回禀了。戎玉直到听完,方将手中停滞的笔撂下,负手立在窗前,将窗子打开,窗外细雨迷蒙,幽深的夜色清冷而凄凉。采篱道:“奴婢不明白,大娘子既然来了,为何又肯与公子相见呢。”戎玉望着窗外,沉思道:“大概她还在怪我,上元夜那日我们因为婚事拌了嘴。她一向好强,自然不肯向我低这个头,所以才避而不见吧。”采篱于是心中明了,不禁叹道:“何苦来呢,这可是公子的不对。奴婢知道公子在惦记什么,您和大娘子青梅竹马的情分,到如今难道竟不还如一个外人?何况那玥莞公主已是下落不明,是生是死也不再与公子相干。公子可要三思,切莫让大娘子寒了心。”
戎玉只觉凄惘,道:“我岂是有意让凤儿伤心?罢了,我的心事你终究不懂,总之,你亦不会明白.。。”
他心下暗暗揣度,猜着朱吟凤必定会在雨停之后动身,果然过了一日,连绵阴雨方歇。他一大早穿戴整齐出了府门,骑马赶到距长安十里外的灞桥驿站。那灞桥素为东出长安的必经之地,灞桥风雪诉离别,亦是离人道别之地。戎玉到得迟了些,疾行之中已然远远瞧见那桥头之上禁军的人马乌压压铺天盖日,声势极其浩大,他知道朱吟凤便在里面,但是行到桥头,却又忽地顿住,并未靠近前去。
等回到府中,采篱见他一大早出去,又是这般失魂落魄的回来,便猜着他是去送行了。一面在他旁边侍候着,一面问:“可见着大娘子了?”戎玉摇了摇头,只是一脸萧然。其时幽州北地节度使柴荣,近些年独霸一方,势力愈来愈大。此番仇士良亲身去往幽州,自是要与其拉拢好引为已用。他带着朱吟凤前去,明显亦是居心叵测,想用朱吟凤的美色拉拢藩王。戎玉只觉醒悟得太迟,生怕朱吟凤遭了仇士良的算计。
他心乱如麻,一整日忧思难解,到了夜里沉沉入梦,刚一闭上眼睛,便望见了朱吟凤。他梦见朱吟凤在半路上遇见了劫匪,兵荒马乱的,随行的宫中禁军都只顾着保护仇士良,根本没人管她。结果刀剑齐鸣,杀声震天,一阵乱战之后,她被劫匪直接虏上山去了..
她的呼救声越来越远,然后就没了踪影..。
惊魂未定,也不知怎的,恍惚那个远去的身影似是玥莞。迷迷蒙蒙地看见,玥莞亦在被追兵追杀,她已是衣衫凌乱,渐渐地,血肉模糊..梦到心中最痛之处,方才忽然从噩梦中痛醒了。
戎玉坐在床头,心中久久不能平复。夜色幽深,不知几更,楼下的阿婆皆睡去了。他穿着贴身小衣走下床来,扬声唤采篱,采篱歇在外间榻上,听见他唤,连忙披上衣裳进来。戎玉问:“现在什么时辰了?”采篱倒不想他巴巴的叫她起来竟问这个,便回道:“快四更天了。”
戎玉立在窗前遥望着夜空,怔怔地自语道:“四更天了,月亮竟还这样圆。”忽又吩咐道:“去把我那只尺八长笛拿来。”
采篱愈发诧异,便劝问道:“时辰这样晚了,公子赶紧歇息才是,要那长笛来做什么。”
戎玉皱了皱眉,只道:“让你去拿,只管拿来便是,我自有用处。”
那紫竹长笛足有八尺,早年间从一位胡商那里买来的,一直收在后宅书阁之内,极少拿出来用。采篱见违拗不过,只好巴巴的跑一趟去取。
稍后回到东圃阁,将东西交给戎玉,却听他吩咐道:“我出去走走,你们不要跟着来。”
采篱向来知道他的脾气,既然他吩咐,自己也不便跟着。戎玉披上青花大氅便下楼去了。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工夫。采篱正在书房内静候,便听外头忽地响起了笛声,她顺势伏在窗口往外瞧,却见苍穹无尽,月色溶溶,圆圆的一轮明月斜倚在城墙上,只觉那银光似雪,万籁寂静。笛声却是从西花园隔着一层一层屋脊传到这里来的,便听那曲调婉转悠长,声声似春光流水,缠绵凄凉,乃是白乐天的《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采篱这才猜着是戎玉在西花园的滴翠阁里,戎玉的心事她终究不懂,那一曲听罢,却也不禁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