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他醒了过来,从雪地中爬起来,但是哪里还能看得到那帮人的影子?他的大衣已经被他们抢走了,他待在冰天雪地中冷得要命,于是大喊起来。然而,声音根本无法传出这座广场。他又急又怒,扯着嗓子高喊,继而又跑步从广场上横穿过去,奔往岗亭那边。有个警察正在岗亭那边站岗,他对这个远远疾奔而来,冲着自己又喊又叫的家伙似乎产生了兴趣,正朝这边望过来。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跑到他面前,一面大口地喘着粗气,一面高声指责他完全不理正事,连刚才的打劫事件都没有注意到,肯定是在这里偷懒睡着了。警察说,自己看见他在广场的中央位置被两个家伙叫停了,只当是旧相识在打招呼,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完全没有看到。警察说他最好等到明天去向巡长求助,巡长一定会找出究竟是什么人抢走了他的大衣。如若不然,他继续待在这儿大喊大叫,根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只能返回了家中。他现在的模样真是糟透了:他的头发原本就所剩不多,全都聚集在脑后和鬓角的位置上,眼下这些头发全都乱得不成样子了;他身上沾了很多积雪,胸部、腰、裤子无一幸免。他敲响了房东的大门,那位老太太慌忙从床上跳下来,只趿拉了一只鞋便急急忙忙地过来开门。百忙之际,她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护住自己胸前的衬衣以防走光。开门以后,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那副糟糕的模样一下子暴露在她眼前,叫她忍不住连连后退。她听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将整件事讲了一遍以后,便拍手道,要找巡长的话,还不如直接去找警长呢。要知道巡长最擅长的就是光说不做,拿大话敷衍了事。至于警长,说起来她还能跟他扯上关系呢。她家曾经聘用过一个名叫安娜的芬兰女厨子,眼下,这名女厨子正在警长家中工作。房东老太太又说,警长的车子经常经过她家门前。每周日的时候,警长都会去教堂。对于周围的人,警长总是非常和气,还笑眯眯的。想来这样一个人应该是很好说话的。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听完她的规劝,便灰心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漫长的一夜他究竟是如何熬过去的,大家只需将心比心想象一下就能明白了。
一大早,他就去警长家中拜访,收到的回复是,警长还没起床呢。十点的时候再去一次,依旧还在睡觉。等十一点的时候第三次过去,却被告知警长已经出门去了。等到午餐时间,他又去拜访,这一回被警长的秘书们拦下了。他们说什么也要问明白,他要向局长禀报的这件事是否是公事,是否十万火急,具体内容又是什么。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忽然化身为强硬的男子汉,这对他而言,真是前所未有的。他坚持要亲自面见警长,口气不容置疑。他指出那些秘书根本没有权力将他拒之门外,如果他们再不放行的话,自己一定会告诉警长,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听到这样的话,秘书们的态度终于缓和了下来,并进去将警长请出来见客。
在处理这起抢劫大衣的案件时,警长的表现简直匪夷所思。他不停地质问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昨晚是不是去了什么不正经的场所,跟一些不正经的人在一起厮混,如若不然,因何直到深夜时分才回家?而对于案件的重点所在,他却全然不放在心上。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被他质问得非常不好意思,也顾不上问清楚他是不是会妥善处理这起案件,便匆匆忙忙地告辞离开了。
生平第一回,他足足一天没去衙门上班。翌日,他去上班的时候,一张脸惨白如纸,并再度穿上了那件破烂不堪的旧罩衣。他将自己的新大衣遭到抢劫的这件事告诉了大家,让不少同僚都对他生出了怜悯之情。当然,还是有几名同僚趁机对他展开冷嘲热讽。那些好心的同僚马上帮他举行捐款活动,但由于此前大家的用度过大,要知道,购买厅长的肖像画,为讨好局长,购买他的友人所写的一本书,这一类的支出是绝对不能省下的,所以捐款的总数非常不理想。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些富于同情心的同僚,便开始帮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想其他的法子。
他们告诉他,去向巡长求助是很不理智的。原因是,就算巡长费尽心机找到了那件大衣,希望以此来取悦自己的上级,但之后如果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找不出证明自己就是大衣主人的强有力的证据,那么就不能将它从警察局中领回来。既然如此,直接去向某个大领导求助反而更好一些。一旦这位领导的指示下来,要解决这件事就不麻烦了。
事到如今,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想不出其他的解决方法,唯有鼓足勇气去向那位大领导求助了。不过谁也不知道这位大领导究竟担任着怎样关键的职位。就在前些日子,他还是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变成大领导是最近刚刚发生的事。当然了,他现在的地位依然不能跟那些真正的高官显贵同日而语。但是,有一类人总喜欢将他人眼中的小事无限放大,无时无刻不忘显摆自己的地位。例如,他规定每次他来上班时,所有下级都要在楼梯中列队恭迎他的到来。越级面见他是绝对不允许的,一定要按照流程办事,丁点儿也错不得:首先由十四等文官向十二等文官上报,之后,再由十二等文官向九等文官或是其他相关官员上报,跟着一级一级报上去,最终才能上报到他这里。
模仿自己的上级是俄国所有官员的通病。曾有这样一个传说,一名九等文官去一个规模很小的办事处担任主任一职。他在抵达自己的工作地点之后,马上便隔离出了一个房间作为自己的“主任办公室”。尽管这间办公室的面积小到几乎连一张办公桌都放不下,但他还是在门前设置了几名侍卫。侍卫们个个穿着带有红色的衣领,并镶着金银边的制服。他们将办公室的门把紧紧握在手中,每当有客人上门来的时候,便会煞有介事地帮对方把门打开。面见这位大领导的程序其实并不复杂,但是气派十足。他要求大家务必要严格执行自己的一系列规定。他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没有最严格,只有更严格”,每次说到末尾时,他都会望着聆听他教诲的那人的神情若有所思。事实上,他根本不必这样做。原因就是,他工作的地方总共才有十名成员,无一不对他毕恭毕敬,一见到他便会马上将手头的工作放到一旁,谦恭地站直了身子,迎接他的检阅。他在跟下级说话时,态度永远嚣张,有三句话他总爱挂在嘴上:“谁给你胆子做出这种事来?你知道站在你眼前的这个人是什么身份吗?你明不明白你在跟谁讲话?”但他的本性其实并不坏,他很乐于助人,对待自己的同事也非常友善,但是在获得将军这个军衔以后,他便飘飘然了。他人生的轨迹就此偏转,甚至连如何与人正常地相处都不记得了。在与那些跟自己身份相当的人待在一块儿的时候,他还是好端端的,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很好的人。然而,只要一遇上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哪怕官职只是比自己低一级呢,他也会马上换上一副叫人厌憎的嘴脸,一句话都不再说。如果不是这样,他跟这些人在一起,原本也能够享受一段美好的幸福时光,对此,连他自己都有所感知。但就是因为要做出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使得他必须远离这种美好,这样想来,他也是很值得人同情的。他未尝没有想要加入大家,跟大家一块儿交流的渴望,这种渴望偶尔也会从他的眼神之中有所展露。然而,他转念一想,这样一来便失去了自己原有的威严,与自己的身份完全不符,是绝对不可行的。因此,他唯有由始至终一言不发,只在极少的时刻自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鉴于此,大家便赠予了他这样一个称号——无趣的家伙。
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今天要面见的大领导正是上述这类人的典型代表。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前去拜访时,恰好赶上这位领导高兴的时候,不过对阿卡基而言,却实在算不上好时候。当时领导正在办公室中跟一位老朋友聊得正欢,他们俩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好朋友了,之后阔别多年,直到近日才终于重逢。哪曾想就有人这么不识趣,在这样的时刻过来拜访。听到下属通传说有个名叫巴史马奇金的家伙过来了,领导便不耐烦地问:“什么来头?”下属说:“是一名文官。”领导于是说道:“我没空儿,先叫他在外面等着吧。”显然,领导说自己“没空儿”根本就是在信口雌黄:他和这位老朋友聊得已经够多了,所有能聊的话题全都已经聊完了,根本就没什么新话题可聊了,所以只能彼此在对方的腿上轻轻拍打着,同时做着无聊的搭讪:“的确如此呀,伊凡·阿伯拉莫维奇!”“没错,斯捷潘·瓦尔拉默维奇!”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因为想要叫自己这位长期在乡下居住,终日无所事事的老朋友见识一下,一名前来求见的文官究竟要等候多久才能得以见自己一面,所以仍然坚持让那名文官在外面等候着。
等到跟自己的故友实在无话可聊了,甚至开始产生厌倦之情时,领导便坐在自己那张舒服的椅子上抽起了雪茄。这时候,他像是一下子想到了那名文官,于是对正在门口站着的秘书吩咐道:“哦,外面是不是有个文官还在等我?让他过来。”等到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穿着他那件破烂不堪的旧罩衣毕恭毕敬地走进来时,领导冷不丁便扭身冲向他,用直截了当、冷冰冰的口吻询问道:“您来这里所为何事?”他在获得将军军衔,并被委派到这里任职前,在自己的房间里躲了一个礼拜,期间借助镜子的帮助,成功掌握了这种说话的口吻。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原本就很紧张,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会儿便笨嘴拙舌地解释起来。大意是说有一伙劫匪抢走了自己刚做好的一件新大衣,因此,他恳请大人能帮他一把,让警察局的各位长官帮忙通融通融,叫他的新大衣能够完璧归赵。与往常相比,他的口才愈发显得差劲,罗里罗嗦加了一大堆废话。
大领导认为他的到访于理不合,于是再度冷冰冰地询问道:“先生,难道您连最基本的办事规矩都不知道吗?您知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样的事情该如何处理,难道您就一点儿都不明白吗?首先,您要把文书写好,送到办事处,由股长和科长审批完毕之后交由我的秘书,最终再上交到我这里……”
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紧张到全身冒汗,他在自己仅余的勇气支撑下,说:“大人,我之所以会直接找到您,原因就是那些秘书根本就……不可信……”
领导高叫起来:“一派胡言!你居然这样肆意妄为,说出这样的话来!看你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实际上,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的年纪早已超过了50岁。说他“年纪不大”,只能是和那些年过七旬的老头子相比了。不过,我们的大领导好像压根儿就没察觉到这一点。
“你知道站在你眼前的这个人是什么身份吗?你明不明白你在跟谁讲话?你到底明不明白?喂,我正在跟你说话呢!”大人物猛一跺脚,扯着喉咙就嚷起来。
任何人见到这样的情景都免不了要被吓得不轻,更何况是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只见他吓得脚下一滑,连站都站不稳当了,全身上下不住地打着哆嗦。原本他肯定是要倒在地上了,幸好门卫及时过来将他架了起来。在被抬出去的时候,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的全身差不多都僵直了。领导根本没想到自己的表现竟然会叫他做出这么大的反应,不禁心生骄傲。自己不过是说了几句话,便可以叫一个人晕厥过去,想到这一点,领导愈发觉得飘飘然。他想瞧瞧自己那位老朋友对此有何感受,不禁偷眼朝他望过去。只见那位老朋友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满脸茫然,此时仍未回神。领导见状,心中更觉欢喜。
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忘了自己是如何从楼梯上下来的,也忘了自己是如何上了大街。他的四肢全都不听使唤了。生平第一次叫一位将军斥责得这样厉害,而在此前,他甚至从未见过这位将军一面。狂风裹挟着大雪,铺天盖地倾洒下来。阿卡基·阿卡基也维奇已经看不到人行道在哪里了,只能张大了嘴巴,一个劲儿地朝前走。跟往常一样,彼得堡今天的冷风照旧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将他牢牢包裹在其中。没过多长时间,他便被冻得感冒了,喉咙也十分肿痛。等回到家时,他全身的力气都已耗光,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他瘫倒在自己的床上,浑身上下都肿了起来。真想不到被人严厉斥责的后果竟会这样严重!翌日,他发起了高烧。之后,在彼得堡恶劣天气的影响下,他的病情迅速恶化下去,远远超出了常人的想象。当医生赶过来时,已经回天乏术。为了能让他觉得好受一点,医生便吩咐对他进行热敷。但医生旋即又下了结论,他不过还能再活一天半的时间。医生回身吩咐房东老太太:“他这种情况实在拖延不起了。鉴于橡木的价格实在太高,我建议您赶紧去帮他预订一口松木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