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龟你快一些,阿宝的主人就要入地府了!”看着视线尽头的那长身玉立的男人,我催促。
“不急不急,今儿地府乱着呢。都自身难保了,哪会有闲功夫来领这些游魂。”老乌龟的声音不紧不慢。
“你说什么?”
“啊?哈,没什么没什么,老龟我年事大了,就爱自说自话,自说自话哈哈哈!”
我不是个敏感的人,却也能听出这老乌龟话中有话。所幸,这只乌龟话中有无深意,都同我无关。我只求能快些了结了眼前的事,毕竟,投胎不等人;毕竟,阿宝是那么好的一只狗。
“老乌龟,你有办法把他叫回来的吧。他是生魂,本就不该入到地府去的。”话是这般说,可我心里却嘀咕着,若连这点能耐也无,你也枉活千年了。
老乌龟身形未动,只掉转了脖子的方向。一条细细长长的乌龟脖子向外伸去,在探看着冥河上的景。
冥河的岸边多乱石,我便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怎么样?”我既要催促,又要安抚好那两只白色的东西,着实累得不轻。
老乌龟仍维持着脖子伸长的僵硬姿势,它的声音里透着了然:“既然是生魂,地府的鬼差们断不会找他的麻烦。可要将他引回,也不是件易事,除非……”它故意将声音拖得老长。我知它是想让我应和它的说话,我便一拍大白的虎脑袋,大白很应景地就吼了一声。
老乌龟咳了两声,“白虎兄弟,再下去这冥河的地界都要被你吼裂了。”
大白摇尾巴。
老乌龟叹一口气,无奈继续道:“除非那是他自个儿愿意,就如同那祭司……咳……一般。只身硬闯地府,多半是因了地府里头有他要找的人。”说到此处,老乌龟的脖子“嗖”一下就掉转了过来,绿豆眼中的精光直直射向我。
不得不承认,那小小两只绿豆眼的威慑力着实不小,我被它看得心中一突,“你干嘛?还有你说祭司什么?”
“祭司……祭司……地府在办祭司仪式!”
我狐疑把它看着。
老乌龟早已掉转了龟、头(愣了好久好久才明白过来为么龟、头这个词被和谐了),对上阿宝,“你真不知你那主人为何只身闯地府?”老乌龟特特加重了“只身闯地府”几个字,同时,那一双绿豆小眼又不着痕迹向我瞄着,真不知它为的是哪般。
阿宝摇头,“阿宝不知道。”
此时,为了减弱老乌龟同大白间的对峙态势,我的脚步越挪越前,这一挪之下便将将贴近了冥河水边。混黄的冥河水里映出我的容颜,亦照出了我身边的大白虎同……粉色衣衫的可爱小姑娘。
我大惊!我身边明明伴着一只老虎同一只狗狗,哪儿来的小姑娘?!
我仓惶且茫然四顾,莫不是我被哪只冤魂给盯上了?
“看见了?”老乌龟的声音泰泰然。
我抱了大白的脖子,不着痕迹拉开同阿宝的距离,“阿宝,你……”
“她是饮下冥河水了。”老乌龟的声音插进来。
我倏然去看阿宝,阿宝仍旧维持着四肢着地的姿势,她目视着前方,翘首望着远方她的主人,尽管她的主人已要在冥河的尽头,消失不见。
阿宝的眼里只有她的主人,对老乌龟的话,她置若罔闻。
这一条埋葬了无数生灵的冥河,混沌,却又平静,平静到令人心惊。
“饮下冥河水……会如何?”我终是问出了心中的疑虑,不仅为阿宝,更为自己。于我而言,久远的记忆已不复存在,但凭借着支离破碎的记忆索线,我可以感觉到,我的过去,同这冥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连系。
冥河里的老乌龟,摆动四肢,将那硕大而斑驳的龟壳侧转了一个方向,乌龟脖子就对着了遥远的北方,“冥河水乃离渊帝君创世时的血泪所铸,千万年来,它不息不灭。若要说饮下冥河水会有何后果,怕是只有帝君他老人家能说出个一二来吧。”
我看见阿宝竖起了狗耳朵,看来,它也并非完全置身事外。
“那……千万年间,就人饮下过这水吗?”
“有的。”
“他们怎么样了?”
“有人失却了部分的记忆,有人忘却了前生,也有人……被封印千年。”
老乌龟声音沉沉,沉沉调调似一把重锤,一字一字敲进我的心间。
长久的静谧过后,老乌龟突然调转,拿那短小一个尾巴对着我,“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罢了罢了,都是为情所困,老龟就帮一帮你们。上来吧”
“做什么?”
“驮你们去找男人。”
“……”
这一瞬间,这老乌龟就给了我一种错觉,其实,它,也曾受过情伤的吧。
旋龟硕大的龟壳轻易便盛载了我们仨。
旋龟在冥河里前行,我的耳边是呼呼风声。那阴风冰冷,刮痛了我的脸。旋龟逆着风,游得飞快。
冥河水宽,坐在旋龟的背上,我头一次感受到无依。冥河水深,不见底。
大白似乎也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氛,乖乖趴在对头的背上,不再张牙舞爪。
似乎只用了一瞬的功夫,我们便赶上了那洋洋洒洒的方舟的队伍。
冥河的这一头,紧挨着地府。临近了地府,虚空当中便起了层层白雾。白雾浓厚,隔绝了视线,似乎,也隔绝了我跳动的心。
方舟层层密密排布,兜兜转转间,旋龟庞大的身形停在了一叶舟前,也阻了它前行的路途。
方舟只一隅,其上立着一个长衫的俊秀公子。公子的双手垂在身侧,五指生生陷进掌心里。他目视着前方浓雾的最深处,脸上是焦躁的神色。
再放眼看其他的魂,他们或漠然,或希冀,还真找不出一个同他这样的。说实话,他看着委实不像是个甘愿赴地府的魂魄,倒像是……去搅局的。
阿宝叫唤她的主人,可出口的仍旧是“汪汪”。阿宝喊不出她主人的名字,亦没法同他说话。怎会如此呢?
“怕又是饮了冥河水的缘故吧。小狗崽,你当日跳下冥河时,饮下多少河水?”老乌龟转过脖子问阿宝。
在主人面前,阿宝是看不见旁人的。所以,对于老乌龟的问话,她置若罔闻,只痴痴望着那一张容颜。我想,若不是那方舟只容一魂站立,她怕是要不顾一切扑到她主人怀中的。
“是谁?你们想做什么?”阿宝的主人,那蓝衣公子终是发现了我们四的存在。他转过身来,视线在触及阿宝的一瞬间,脸上漠然的神色便崩裂了开来,“阿宝!”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原来你在这里……我正要去地府寻你……你来了……太好了……”语无伦次。
阿宝惨死,她主人便去地府寻她;阿宝不想她的主人赴死,千辛万苦要唤他脱离死地。如今,一人一狗兜兜转转,终是见上着了彼此。
“阿宝,我的阿宝……”男人语声喃喃,他向阿宝张开了双臂。
可是,阿宝不能去到那方舟之上,不能去到他的身边;至于他——
“绝对不行!老龟已破例让他们见着了面,再有就不可能了。乱了规矩,老龟是要遭天谴的。”
我:“那……那靠近一些些总可以吧。”
终于,那蓝衣男人的脸,咫尺可望。他喃喃着阿宝的名字,眼中只看得见他的小狗,他说:“阿宝,你过得可好?我,寻得你好苦。”他伸出手来,咫尺的距离,却触不到阿宝的狗头。
阿宝便也伸出了狗爪子。一人一狗,一手一爪,隔着一条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冥河,触到了一起。一人一狗相触的瞬间,阿宝的狗眼睛里落下泪来,晶莹而柔软。那泪珠滴在千年旋龟坚硬的龟壳上,又自那斑驳错乱的缝隙里滑落,直至落入了冥河里,荡起一点点,一点点微弱的涟漪。
我的视线随着那一滴泪移转,直至河面上再也看不出一丝泪落的痕迹。冥河水混黄,却依然能倒映出影来。河面上,在那泪落的地方,我看见了一男一女深情相视的影。二人交握着双手,彼此凝视,他们的眼中只剩下了彼此。
“阿宝?”我失声唤了一声,转首看时,老乌龟龟壳上已没了那小白狗可爱的身形,她……已变作了一个可人少女的模样。
原来,阿宝是一只小犬妖。小犬妖与主人相恋,却因饮下冥河水,忘却了半生的记忆,她只记得他是她的主人。但有这一点也足够了,他是她的主人,他会找到她,她亦不会舍下他,他们间有不灭的牵绊。
他为了她舍弃肉身,只身闯入地府;她为了他放弃转世之机,只为求得他的平安。
望着这两只魂魄,我动容。动容之外又不免多了丝丝遗憾,我拍拍大白的老虎脑袋以作安慰,大白啊,看来你是彻底没戏了。
大白难得看上一只心上人,却不知原来心上人早已有主。它耷拉下脑袋,趴在龟壳上,萎靡不振。
罢了,这东西难得有失恋的时候,且让它尝一回求而不得是个什么滋味吧。
缘来缘去,有散有聚。短暂的重复过后,阿宝与她的主人,迎来了别离。
老乌龟梗着脖子粗哑着声音道:“小狗崽,快快去投胎吧。你属枉死,阎王大人会怜悯你几分,下辈子或许就让你投胎成人了。再不济也能做条狗崽子的。”
化身成人形的阿宝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小姑娘脸上便现出无措的愁容来,“阿侧,我们……你回去吧,好好过日子。阿宝,阿宝下辈子再去寻你。”她试图自男人掌心抽出爪子,哦,是手来,却不能够。
这个名唤陆侧的男人脸上现出坚毅神色来,“若你找不见我呢?若到时你有了别的主人呢?若你……彻底忘记了我呢?阿宝,你知道的,你我相聚,是何等不易。”
阿宝眼中落下清泪,她拼命摇着头,咬着唇说话:“不会的,阿宝不会忘记阿侧的,阿宝不会喝孟婆汤。阿宝要留着对阿侧的记忆。下辈子,阿宝一定一定去找阿侧。”
陆侧却愈发握紧了阿宝的手腕,“不行,我还是不放心。就算要投胎,你我也要一起。”说到这里,他像是想通了什么,脸上现出笃定的笑来,“你我一同去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