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仍能说话,我便放心了些,坐下来喘一口气道:“你是说离槡吗?他出去了。”
阿宁心有余悸地哼哼:“那个人真可怕……对了,你不怕他吗?还是离他远一点好。”
“还……还好吧。习惯就好。”主要是因为他身上刚猛的气息足以令任何鬼怪却步,此等大神在前,我当然义无反顾扑上去再说。浑然忘记第一次见面时候他差点拧断了我的脖子。
阿宁迟疑良久,叹了一句:“哎,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你说什么?”
“没什么……唉,你带我出去玩玩吧,我已经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很久很久。”
我学着离槡的样子给自己倒了杯茶,这茶水是他喝剩下的,他既然能喝,那应该就表示没问题了吧。
“很久很久是多久?”喝了一口我就差点喷出来,呸,好苦啊!就这味道也值得他打包随身携带?
阿宁的声音有些愣怔,有些犹豫:“不怎么记得了。可能,有几百年了吧。”
几百年啊……
不知怎的,我最近貌似总听见几百年这个词。怎么大家都动不动就几百年的?现在人寿命都这么长的吗?
午后暖阳高悬,照得屋子里熏熏然。后来,我又同这只叫阿宁的狐狸精说了一些话。到底说了什么,却是记不清了。我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不出意外,也就是没被鬼怪上身的话,我通常会在梦中遇见一个老头。那老头自称周公,每每非要我唤他周公爷爷不可。奇怪的是,这一回,赶也赶不走的周公爷爷没能出现,出现的是个女人。
“怎么又是你?”眼前的女人一身红衣如火般娇艳,美丽脸庞上的娇艳比我醒时所见更甚。真是的,做什么长成这样?害得我……害得我大为妒忌。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怎么跑我梦里来了?对了,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嘿,原来你长这样子。”阿宁道,声音欢快。
“我长什么样你会没看见?”我有些没好气,刚那么长时间干什么去了?
“刚才被那位大爷气场镇着,我哪敢抬头啊!我就看见你裙子是黄色的。”
好吧,黄色就黄色吧。
“走了走了,带我出去逛逛。”阿宁迫不及待地扯了我的袖子就走。我很无语,明明我对这里一点也不熟。
我对这里确实不熟,这里并不是我们所在的道观。可要说不是,也不是完全不是……
这里是……
“阿宁,这里是你的梦境,还是我的?”问这话的时候,我同阿宁正迈步进到一处庭院。庭院里的一景一物都让我有种莫名的熟悉,院内桃花开得烂漫,仿佛连天地都是粉红的瑰丽颜色。
久未听见阿宁说话,我侧头看她,见她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前方桃花树下,站了个少年。
少年着一袭深蓝道袍,衣裾飞扬。有缤纷落英落在他身,点缀了那道袍的颜色。
少年的眉目看在我眼中亦是熟悉,他便是我前日梦中的那个小道童,没来由地,我就是知道。我还记得他叫阿罗。
“他在做什么?”阿宁问我,眼睛直直看着那少年。
离得不远,我能清晰看见少年的脸。并不算出众的容貌,却让人觉得心安。
“站忘吧。”
“站忘?”
“嗯,就是站着不动心无挂碍的意思。”
阿宁又转头去看少年,认真道:“可是他明明就是心有挂碍。”
额……
“你看他的脸,眉头紧锁着,嘴角向下搭着,分明就是有了难决断的事。”
我眯了眼努力去看,好像是有那么一丢丢。我说姑娘你也看得太仔细了吧。
“吱呀”一声,正中处厢房的门被毫无征兆地推开,一个着了道袍的中年男人从里走来。
“师父。”见那中年男人走近,阿罗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唤了一声。
这也该是个道士吧。这中年道士长了一张圆胖的脸,粗看之下显得憨厚,但若仔细看去,那一双眯起的小眼中却是闪着精光。
“为师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我明显看见了阿罗身体明显一僵。在风中,他的那一身道袍有些宽大了,再加上身边中年道士的一个对比,便显得他的身子尤为单薄。
阿罗深深低下头去,“师父……徒儿……可还有其他法子?”
中年道士的小眼立时眯起,说出来的话却是语重心长,“徒儿,师父知晓你的为难之处。你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同那狐狸怎么说也有多年情谊。但是,为师想让你知道,父母亲恩不可忘。这人世间的任何感情,都不能越过了父母亲情去。”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果然,阿罗低低道了句:“徒儿……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
还没等我弄清个所以然来,眼前的场景就变换了。我看见阿罗已出现在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里。那内宅之中住了一位妇人,妇人躺在床上,面色灰败,显然已病入膏肓。
我不由侧首去看阿宁。阿宁的眼紧紧锁住房内的阿罗,她眉头轻踅着,妩媚的脸庞上现出一丝焦虑。她是那般专注,以至于丝毫没有意识到我堂而皇之的偷窥。我想,这一定不是我的梦。这,是阿宁的梦。
阿罗坐在床边,紧紧握了那妇人的手,脸上满满都是自责悔恨。光看那妇人一双眼,便知她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可她的眼始终看着面前的少年,眼里满是慈爱跟怜惜。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是说不出话来。
“母亲,都是孩儿的错,孩儿……孩儿定会救您!”
床上的妇人眼内闪过忧色,可惜,她的儿子没能看见。
场景再次转换,这一回,我同阿宁站在了一处山崖边。
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节,山下山上的桃花都开了,一眼望去,鲜红似火。
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是一个着了鲜红衣衫的美丽姑娘。姑娘的脸庞娇艳欲滴,她脚步轻灵而跳跃,显然心情极好。美丽姑娘身侧走着一个少年,正在阿罗。
少女转过脸来。
我突然觉得没来由的心慌,缓缓侧头看阿宁,“阿宁,那姑娘和你长得……好像啊”
阿宁不说话,她踅了眉,紧张得看着越走越近的一男一女。
阿罗说了句什么,引得少女咯咯笑。突然地,少女就踮起脚尖,在阿罗面上轻啄了一下。阿罗脸上现出笑来,温暖而含蓄。
桃花林里,这又是一副神仙般的画卷。
“阿宁,我想看你变作狐狸时候的样子。”阿罗突然道。
我感受到身边阿宁的身子僵了一下。那少女也叫阿宁。
那一边,姑娘二话不说摇身一变就已变作了一只火红皮毛的狐狸,小狐狸三两下便跳入了阿罗怀中。小脑袋在阿罗怀中蹭了蹭,颇为享受。
我看见阿罗低下头去,用嘴唇碰了碰小狐狸的脑袋。小狐狸更深得往他怀里钻去,是依恋。
阿罗的左手缓缓圈上小狐狸的脖子,恍然间,我看见他的眼神变了。突然地,他的右手凭空多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匕首闪着寒光。下一瞬间,匕首便深入了小狐狸的心脏。
红,刺目的红,漫山遍野都是火红的颜色,也不知是血,还是那小狐狸的皮毛……
我看见小狐狸悲伤得化不开的眸子,下一瞬,那眸子又出现在阿宁悲恸欲绝的脸上。
我心神慌乱,急急转头要同阿宁说些什么,却未料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竟然直直摔下了悬崖……
我没摔下悬崖,却是摔进了离槡怀里。
周遭一片香烟袅袅,肃穆的铜像威严。我一惊,自己何时爬到了神龛之上;又好死不死从神龛上掉下来,一掉就掉进离槡怀里。
光线太昏暗,我只知道抱着我的是离槡,却看不清他的脸。他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好闻的味道。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晓,原来,这种味道就叫男子气概。
在我愣神的当儿,离槡手一松,我的屁屁便直接亲吻了大地。来不及抱怨几句,又被离槡拎着衣领闪身避到了一尊铜像身后。
我想,莫不是我梦游了?
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上了中天,有丝丝缕缕月光自屋顶的瓦砾间射下,照亮了整个殿堂。这便是道士们平日里供奉仙人祖师的所在。
我同离槡靠得极近,他身上气息冰凉。梦里那让人心惊的感觉犹在,可知了有他在身边,我紊乱的心便渐渐安了下来,连那越来越近的莫测脚步声似乎也没那么可害了。
我是一只胆小的魂,怕一切非人的,比我强大的生物。头一次,我有了——其实我可能是一只废柴的觉悟。
那脚步声停了,将将止在神龛之下。
我看不见那人的样子,便去看离槡的脸。他的脸照样陷在阴影中,我便只能看清他尖尖的,线条优美的下颚。
铜像的另一头,神秘的人影开始念念有声,似在念着咒。声音粗哑如鬼魅。突地,那鬼魅般的男人的声音一顿,“不在了!怎么不在了?你去了哪里?谁把你带走了?”声音就急乱起来。
接着,大堂内便响起了迅疾的脚步声,那人影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奔跑的间隙,有月光照在他身上,透过铜像手臂的缝隙,我发现他没有影子。
没有影子……
“跟上去。”暗黑中,我听见离槡低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