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人孤零零呆站在树下,抬眼便见方才出来时那扇院门。
匆匆推开院门,我一眼便看见了离槡。离槡坐在院中石桌旁,宽大黑袍难掩他出尘的风姿;那银白头发的老道则背对了我而坐,若不是他那头白色的醒目头发,我还真不敢相信他已经是个老道士了。
离槡在同那老道下棋。
白子黑子围成圈圈,我不会玩这东西,只知道现在的人管这东西叫围棋。我听见那老道在说话:“……这一步不该走这里,施主这一大片棋子都要被我吃了……”声音里颇有些笑意。
离槡头也不抬:“重来。”
我看见老道士松垮垮的面皮抽了抽。
半响,“施主,你这是要悔棋?”
离槡:“不能悔?”
老道:“……”
我凑上去看一眼,满桌密密麻麻黑的白的看得我眼晕。便也学着离槡问一句:“是啊,不能悔吗?下错了改过来不就得了。”
老道士这一回不抽面皮了,他直接站起,拱手道:“贫道还得去扫落叶,两位施主请自便。”
他自顾走到墙边,持一把不知用了多少年月的扫帚,一转眼就没影了。
看着石桌上空出来的棋盘,棋盘上白子黑子星罗棋布,我眼更晕了,问离槡:“真的不能悔吗?”
离槡修长手指在石桌上轻叩,轻叩声停下,我看见他缓缓伸手,一挪一移间,就有数枚白子黑子被掉了个,他抬眼,反问我:“怎么不能?”
“离槡哥哥,你说那桃树精说的话都是真的吗?”进到房间里,我连说带比划,一股脑儿将桃树精的话说离槡听。桃树精的话其实概括起来就一个意思,几百年来,这道观是一处死地,从未有人或鬼怪进出过。
我觉得桃树精的话有些匪夷所思,可心内又止不住怀疑起来,这道观里确实处处透着古怪。
离槡沉默地坐在桌边,他面前的桌上不知何时已摆上了满满一桌素菜。肚子饿了,我决定坐下来边吃边同他探讨这个高深的问题。
“慢着。”离槡阻了我夹菜的动作。
我僵硬地维持着一手夹筷的动作,眼看着他单手在虚空中结了个手印,那手印猛然间往菜上一罩。
那些菜……那些都不再是好吃的饭菜了?!
晶莹的瓷盘变作乱石,盘中佳肴成了野草。
我止不住“啊”一声,随即气鼓鼓道:“离槡哥哥你做什么糟蹋这些好吃的?”
离槡起身走去床边,他背对着我,低沉的声音清晰传入我耳中,“我可以让它们恢复原貌。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若吃了这些东西,你永远也别想离开这间道观了。”
“这……这么恐怖?”
“你不做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连这点障眼法都识不破?”
我……
说话间,他抛给我一个包袱。包袱打开,满满一包……白面馒头。
我瘪嘴,“要吃这个吗?”
“你可以不吃。”
我:“……”
我问离槡他怎么不吃,他便说他不需要吃。好吧,我委委屈屈地啃完一个馒头,咂巴咂巴嘴巴,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把玩着一颗由瓷盘变作的小石头,漫不经心道:“月圆之夜。”
“月圆之夜?”
“月圆之夜乃阵法最薄弱之时,届时,妖物将无所遁形。”
说得有些玄幻又阴测测。不过,我心内却是惭愧又感动,惭愧的是因了我的粗心大意我们才被困在这古怪的道观里;至于感动么,离槡大神木有抛弃我所以我窝心无比。想到了这一层,我心内顿时就升起一股豪迈之情,再让我啃上十个白面馒头我也心肝甘愿!嗯!
“那个什么,离槡哥哥,你那符纸还有吗?再给我几张吧我用完了,嘿嘿。”
离槡略一沉吟便伸手往臂间掏去,我以为他要掏符纸,却没想他一掏就出一把匕首。那匕首鞘上镶嵌着五色宝石,闪耀夺目;刀自鞘出,刀身上闪着幽暗的寒光。
他握着匕首对准着我。
我咽口水:“这要要做……做什么?”
“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说话间,他握匕首的手往前一送一滑。我只觉手腕上一阵痛,已是被他滑了一刀。
我竟也会流血!我呆呆看着自己的手腕,任由那暗色的血渗出。直到他的大手按上我流血的伤口,又是一阵痛楚。痛楚中,又有一丝清清凉凉的触感,就好似……好似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注入了我的伤口之中。
我又惊又恐。
离槡并不理会我的惊恐,只沉默收手。
我抽抽又噎噎,心里满是委屈。
不多时,血迹便干了。
疼痛只是暂时的,受伤的是我幼小稚嫩的心灵。
我“咦”了一声,只因看见我被他伤了的右手腕上现出一个印记来,是一朵半开的暗红色莲花。
抬眼时,我看见离槡莫测的眼,他说:“如此这般,鬼怪纵使上了你身,也有个警示作用。你成日尽引些不干净东西回来,免得哪一日死得不明不白。”
我被噎了一下,寻思着该开口争辩些什么,哪想平地里骤然起了个女声,我的注意力便尽数被那女声给转移了。
那是个年轻女人大呼小叫的声音:“啊啊啊烫死我了烫死我了!快点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我一下子跳起来,跳起来就绕凳子原地打转两个圈,着实被吓得不清。
转完了我惶急去看离槡,见他正似笑非笑看我。我……我就赧然了。
离槡没反应,那……那应该没甚大事吧。想通了这一点,我便肥了肥胆子,作势凶巴巴道:“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啊好痛!快点放开我!”声音尖利而惨烈。更令人汗毛倒竖的是,听这声音,好像就在我脚边……
“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脚下!啊……已经被你踩扁了!”
我:“……”
我脚底不知何时黏了张黄黄碎纸片,看着有点眼熟……啊!我想起来了,是自那古怪院子的银锁上掉下来的。
“轻点轻点,被你踩扁了!踩扁了!呜呜呜别动别动!你别动啊!”女人又是一叠声乱叫,我不敢动了。
最后,在离槡授意下,我就小心翼翼将那纸片从鞋底抠出来。纸片太小,我手指尖一抖,它便飘落在了地上。
那纸片方一落地便“腾”一声燃起,化作一股袅袅青烟。青烟缓缓聚拢,一个年轻女人的小巧身形便现了出来。
女人着一袭红衣,巴掌大的小脸上是一副娇颜。她懒懒打了个小小哈欠,在嘴巴闭上前同我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叫阿宁。”
我下意识动鼻子嗅了嗅,这女人的味道似妖非妖,似鬼非鬼的,一时间我还真辨别出她是个什么东西。我便往离槡身边靠了靠,谨慎问她:“为什么跟着我?”
这个自称叫阿宁的女人声音里就有些敢怒不敢言,轻声嘀咕道:“明明是你把我带走的。现在又逼我出来……”
“你说什么?”
我让她过来桌边说话,她却似乎对离槡颇忌惮,只远远地蹲去墙角边。
这阿宁说自己原来是只孤魂野鬼,她的魂魄被打散,只剩下了一魂一魄。别看她现下有美丽的人形,可这真的只是幻影,她的身体只是被轻轻一个触碰,便会散去的。
我心内酸酸,联想到自己了。一时间,对她的印象分直线飙升。她说她自有意识以来便被锁在了那一方符纸里。符纸脱落,不小心被我踩在了脚下,她这才跟上了我。
“那……你还记得是如何被锁起来的吗?”
她便眨巴了妩媚的眼看我,说三个字——忘记了。
被她那么一看,我小心肝儿立时颤颤晃动,心跳漏了N拍。脱口我便道:“你以前一定是只狐狸精!”
阿宁继续眨巴眼睛,这一回呆愣胜过妩媚,“这你都知道?”完了她直接跳起来,瞬间转首看身后,又迅速转回来,疑惑道:“没啊,狐狸尾巴没露出来啊!你怎么知道我是狐狸的?”
我:“……”
这是一只狐狸精,还是只呆萌的狐狸精啊哈哈。
得意完了我小心瞄离槡,见他自顾饮着杯中茶水,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好似充耳不闻。莫名地,我就松了一口气,继续逗狐狸:“跟我说说你做狐狸精时候的事吧。”
狐狸精阿宁脸上便现出为难神色。
“不能说?”
“说是能说没错……”
说是能说没错,可除了自己叫阿宁,是一只狐狸精之外,对于别的,她一问三不知。
好吧,我觉得我彻底找到同类了。不过,她比我要可怜一些,只剩了一魂一魄,一息神智尚存已是不易,转世超生恐怕是不能够了。
问完了想问的,知道了想知道的,我便琢磨着该怎么打发她走。这话当然不能明着问,于是,我斟酌开口道:“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要回那啥锁里去的话我倒是可以送你一程,前提是我还能找着路。
阿宁妩媚的狐狸眼中就迸发出了光。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听她立马道:“我以后就跟着你混吧。”说完她偷看离槡一眼,补充道:“我保证不占地,我……我缩成一张纸片就好。”
额,这个问题……
这里的老大是离槡。
自阿宁出现起,离槡就未发过一言。此刻,我们两只魂齐齐看他。
离槡抬眼,淡淡扫了努力贴靠在墙角,试图减少减少再减少存在感的阿宁一眼。阿宁就“嗖”一声,不见了。
“哎,她怎么不见了?去哪儿了?”我在原地转圈圈,视线扫视房里一周,360度无死角。最后,我的目光落在桌上。阿宁栖身的那张小纸片落在桌角。
我小心翼翼问离槡:“离槡哥哥,你……把她怎么了?”
“太吵了。”
“……”
对着离槡哥哥消失不见的背影,我咬手指。嫌阿宁吵就把她收了,那我吵过他不知多少次了,比吵他更过分百倍的事情我都做过呢……完了完了,我死定了。
我有些战战兢兢地望着桌沿的纸片儿,耳畔,阿宁同样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那个人走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