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假如有一天他回来了
我该对他怎么讲呢?
——就说我一直在等他
为了他我大病一场……
假如他认不出我了
一个劲儿地盘问我呢?
——你就象姐姐一样跟他说话
他可能心里很难过……
假如他问起你在哪里
我又该怎样回答呢?
——把我的金戒指拿给他
不必再作什么回答……
假如他一定要知道
为什么屋子里没有人?
——指给他看:那熄灭的灯
还有那敞开的门……
假如他还要问,问起你
临终时刻的表情
——跟他说我面带笑容
因为我怕他伤心……
——梅特林克
意
许多话,总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已经不再有机会,许多爱,也总是还没来得及表白,便已经永远成为遗憾。那么,假如上天照顾,让你可以再开一次口,让你可以好好表白,假如上天慈悲,有一天让你的他回来了,你会怎么做?你会怎么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准备好久,会准备许多话,你恨不得把他离开的日子里的每一秒,都描述给他听,连为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恨不得再重放一遍。然而我还知道,当你见到他的那一刻,这些准备又会统统地被你放在一边,你只要看到他,安静地满含深情地看着他,细致到他的每一个表情,你都不放过。你什么话也没有,你只想微笑地看着他……
梅特林克 (1862—1949),比利时剧作家、诗人、散文家。191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代表作是剧本《青鸟》。早年写诗,有诗集《暖室集》。
情
假如有一天他回来了,她会说什么?她只说:黑格子,你傻,在黑白格子的衬衣上,黑格子总是和白格子完美地融合渗透的啊,每个黑格子的四周,都是白格子,每个白格子的四周,也都是黑格子啊,那么,我怎么会不爱你?
黑格子最后成了白格子
一、
因为房子的状况和广告出入太大,南西去小胡同要求退还押金。房东男先是不理,后来扬着脸抖着脚说,要么就抵房租去住一个月,要么就走人,钱是不退的。
明明是自己被骗,持理却制不住人。
想想自己还没工作,陌生的城市一时也不一定能找到相宜的住处,南西只好拿起桌上的钥匙,出了小胡同。
在路口她又看到那块可恶的广告黑板,前天路过,看它写着价格实惠适合单身。可等交了押金去看房才知不过就是一幢老式住宅天台上面的小房子,一般被用来堆杂物的那种。
南西伸出手,无奈地在黑板上画了个大叉。没想到这时却从她身后伸出一只大手来,大手挥抹了几下,黑板上的粉笔字都没了。
她奇怪地转过头,然后笑了。那人指指她手里的钥匙,再晃晃他的。她立刻明白,他原来是邻居,也是住那排小房子中某一间的,他们的钥匙上都穿有蠢蠢的电线圈,缠着写有解放路老宅的胶布。
胡同深处不知谁吆喝了一声,刚刚还用作抹布的手突然胆怯起来,慌张地拉着她的手飞快地跑出胡同。
在小房子前,她看着手里被握过来的粉笔灰,沉默了。沉默得有些不知所措,角落里有一卷电话线,便拿起来洗干净了要往铁钩上拴。
她心里在害怕着,她其实是没有邻居的。刚刚他说,他已经住了一个月了,他今天去胡同里是要退钥匙的吧。
但他过来了,几下就将电话线扯紧拴牢,然后笑着问她,我的衣服,也能晾在上面吧?
二、
他叫艾唐,和她一样,都是二十三岁。
他撬开了第三间空房的门,他说那房东太黑,我们就多住一间他的房。这间房被他布置成厨房,他下班比早一些,每次回来,都能嗅到那间房的烟火气。
在异乡的心,总是最容易在美好的晚餐里,把孤独变小。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南西挺安然地接受了这种生活。
她问过一次他做什么工作,他低头不说。她便不再问他,但她知道他晾在长长的晾衣绳左边的T恤衫,都是阿迪的仿货,洗得很干净,像跟她在第三间房吃晚饭时,他那清澈的笑容。她微笑着想或许他是麦当劳的服务生,或是某写字楼的保安,大概男孩子们都是不太好意思在女孩面前提自己没有前途的工作的吧。
可是秋天来时,她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她心里有罪恶感。
那天下午,公司里的主管又为难她,她索性辞了这鸡肋似的工作,回家好好睡了一觉。下午醒来时,听到屋外好像有说话声,她拨开窗帘,看到艾唐和几个人围坐在地上,像是在打牌,地上放着一扎一扎的钱。
那钱一定不对,她不由地捂住心口。很快她便隐约听到他们中有人执意说,要按搞到的车数提成了再分,谁他妈的命都值钱。
就在她吓得拉严窗帘的时候,说话的那人发现了她,他脱了T恤包了钱,就跳过来一脚踢碎她的玻璃窗,又要凶恶地来踢门时,艾唐跑了过来,挡在门前。
那人抡了艾唐一嘴巴,吼道,你他妈护谁呢,这事要告发了,哥们儿都得进牢蹲号子。
她不会说的,她的我女人。艾唐说,语气里有她很是陌生的江湖气。
接下来,便是一阵极为粗俗的对艾唐的戏骂声,她缩在被子里,恶心而又伤心地哭了。
三、
一连好多天,南西都在外面找工作找房子。那天后,她一直没见到艾唐,她却每晚都做恶梦。
那天她成功地在一所私立小学应聘到教师的工作,学校有单身公寓。签完合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终于可以离开小房子了,虽然她不知道艾唐他们犯着什么事,但多呆一天,她便会多一天的罪恶感。
她收拾好行李,跑到楼梯口,她却又折了回来。
她看到晾衣绳上他的一双袜子,它大概晾了许多天了。不管他多坏,但他一直对她好,如果没有那个下午,说不定现在,她正围在他的后面,看他做饭。
她把袜子叠好了套在他房门的把手上,准备再次离开时,她竟一眼瞥见他贴在窗玻璃上流泪的脸,他的头上缠有绷带。
善恶被放在旁边,她进去捧着他的脸,为他一身的伤落泪。伤是那帮人给的,理由是他不愿意再伙同他们盗车。
她问他疼吗?他哭得像个孩子,他说她提着行李要走的那一刻,所有愈合的伤口又都裂开来。
她留了下来,没有搬走。他的伤都痊愈后,她说要请他去外面吃饭,他问为什么?她说,看着你好好,我就开心啊。
他低下头说他是坏人,坏到发黑的坏人。她拉住他的手,往饭店里走,故意跟他开玩笑说,我知道你会越来越白的。他笑了,她鼓励他去报了案。
四、
日子安宁了,每天她起床打开她的房门,就会对着天空笑。艾唐真的去某个写字楼里做保安了,工作不累,只是上班的时间很早。他怕在门外打招呼吵醒她,便把话写在纸片上夹在晾衣绳上。
纸条上的风和阳光都是细细的,她心里的喜欢也是细细的。她对爱情的要求,向来不高,就是如此的,两个人,两颗心,静静地,细细地,互相渗透。
纸片上总是写着,南西我上班了和早餐在厨房里之类的话。她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让她感觉到他和她的日子是平静安宁的。
只是有时候,他这个想要呵护她的男人,又是那样傻。他傻到雨天里他也要在晾衣绳上夹纸条,一连好些天的雨,每当她起床打开门,就会看到那张正方形的小纸片在晾衣绳上滴水。她总是摇着头笑。
那天吃饭时,她说唐,今天早上你写的什么?
窗台的茉莉要开花了。他慌张地指着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说他写的就是这一句。
她偷偷地笑了,她知道不是的,他用来写纸条的那本便笺纸就放在厨房里,昨天她悄悄地里面放了一小块复写纸,他写在纸上的字被雨水擦掉了,但是“我爱你南西”这几个字却在后两页纸上深深印下。
可是笑着笑着,她的心又疼了。晚上,两人坐在空地上看星空,她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在她面前,依然自卑着,自卑到连一句表白的话只敢在雨天里来写。
五、
春天来了,她和艾唐都二十六岁了。
那天她去外地学习三天回来,刚下车就接到房东男人打来电话,说她上次交的房租到期了,她取了钱向那个小胡同口走去。
在交了自己的那一份后,对房东男人说,也要给艾唐的房子续租一年。
男人说不用了,那个小伙子不是早就交够了五年的房租了吗?我去年就跟你说过的。怎么记性还不如我?
接过男人给的简单收据时,她的眼底潮湿了。她说,是的,看看我,总是记性不好,但是我也会住满五年。
艾唐这个傻瓜,早在跟她认识的第一个月里,就偷偷地跑来交了长期房租,要用一张薄薄的纸来默默承诺陪她五年,那张房租收据,是他对未来生活和爱情的最好向往和积攒。
出了胡同口,南西急匆匆地往小房子赶,想不到才三天不住小房子,她就如此想念。
回到家,她取下挂在她房里的他的一件衬衣,连同她换下的,一起蹲在空地上洗,洗着洗着,心里就柔软的没有了时光。
这盆衣服里的两件黑白相间格子布的大衬衣,是她和艾唐的。
前年夏天,他们去邻城的一个乡镇找人,刚到镇上就下起了雨,他们冷,就在小镇上花三十块钱买了这两件便宜的格子衬衣套在外面。他们穿着这件衬衣在镇上小小的站台上依偎着坐了一夜。
回来后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地都喜欢穿这件衬衣,她问他为什么喜欢,他笑,像是开玩笑似地说,因为他是黑格子,她是白格子,而大衬衣上,既有黑格子,又有白格子。
外面阳光很好,她去外面买菜回来,两件格子衬衣就干了,被风吹得这件的袖子不时地去挽一挽那一件的袖子。
她换上她的那一件,开始准备晚饭,她做得很认真很缓慢,仿佛时光都在烟火中坐等。傍晚时分,她终于做完,她盛了两碗,端举着一只对着另一只说,唐,我今天又去交了房租,这一年,白格子一定会陪黑格子。
这一夜,她的枕头像海绵,在思念里变得那么软,但是海绵却吸满了泪水。
六、
去年春天,艾唐就不在了。
那天,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她不上班,睡到自然醒,打开房门看到艾唐夹在晾衣绳上的纸片,他说,南西,等我回来做晚饭。
她穿着格子大衬衣,挺安然地独自在街上逛了逛,然后取了钱去交房租。她想再租一年,等到明年春天时,她攒下的钱或许够付个小套房的首付了,到那时候,她和艾唐就可以一起去住小套房了,那是家。
就在她刚交完房租走出胡同口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警察打来的。
警察问她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张军的,她说不认识。后来警察又问她认识艾唐吗?
她说认识,然后,她知道了一件事,眼泪拼命地掉下来。
那天上午十一点十一分,在城西收费站附近,出了交通事故。两辆冲岗车在冲过收费岗不远处的拐角处,相撞了,迅速太快,车毁人去。警察在地上的一只手机里,看到她打来的未接电话。
她来到医院,看到了再也不会叫她白格子的艾唐。她还看到,那个叫张军的,就是几年前,踢破她窗户的那个人。这天,张军又在艾唐公司楼前撬了客户的一辆进口车时,被艾唐看到了,他没有犹豫,跳上公司的小货车就去追。
警察说,艾唐最后的一句话是,黑格子终于是值得白格子爱的好人了。原来,那一年,艾唐没有去报案举报张军,但他一直都不是坏人,他只是个善良到傻瓜的黑格子,傻瓜到谁都去宽容,傻瓜到连爱字都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