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泽长叹道:“老臣老矣,不能再侍奉陛下,请陛下准臣回乡,安度残年……”
比真不待他说话,便焦躁地挥挥手道:“准奏,准奏!”
萧泽稍显震动,嘴唇悸颤,终于再没能说出话来,半晌方巍颤颤地随吕邶等退出殿外。
何堃目送此人离去,脸上浮出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笑容,反故意道:“陛下,萧老大人功著于世,虽老迈不堪,仍一体为国,忠心耿耿,理应留任才是。”
比真一拍御案,高声道:“难道朕少他便不行了吗?和薛皋那老东西一样,都是顽冥不化的家伙!”
何堃暗自得意,更压低声音道:“陛下明鉴,臣以为萧泽不可惧,却是薛皋手握重兵于外,不应朝命,所谓尾大不掉,日久必生祸患。”
比真深以为然,颔首道:“依卿之见,是否该发兵讨之?”
何堃谋算道:“眼下此人虽有抗旨之过,却并未造反,若是发兵,不过坚其口实罢了。臣以为陛下宜传檄各郡整兵戍守,严防薛皋叛乱,再下旨深责,囚其家小,并以一威严稳重之将代之,逼之回京。若他果有叛意,陛下可以此为由,调动大军征讨。若无反心,则理顺成章,待其归后再作处理。”
比真想了片刻,道:“也只有如此。却不知孰人可代领其军?”
何堃道:“原本李弋在下丘大败,损兵折将,该当问罪,此番不如着他戴罪立功,另急遣岳彬为副,以解故安之围。”
比真闻言皱眉道:“李弋乃薛皋一党,此议似乎不妥。”
何堃微微笑道:“陛下安心,此计并无不妥。李弋受黜十载,受拜以来,每欲立功求赏,下丘之败,更令他惶惶不可终日。如今陛下不以其过,反晋其职,他哪能不安心从命,将薛皋那老匹夫押解回京呢?”
比真沉吟片刻,脸色转好,颔首道:“卿议是极。即刻传旨,以李弋代行征东将军职,统领其军,严数薛皋之过,着他立刻解职,回京赴命!”
几天后,还在下丘苦苦支撑的武城公主单勰,闻薛皋回调摩陂的消息,不禁心霾尽去,忙召会诸将,再议战事。
数日来,虽天铭大军围而不攻,然下丘城内外已断,粮草乏绝,参军以下都得自行筹粮或采撷野菜充饥。单勰几次扶病检视部曲,借以振奋士气,然而流言始终纷扰不息,将领自疑、士卒沮丧,实在不堪一击。故而,敌军换将的消息传来,武城公主顿觉身上的伤处也不那么痛了,心底里立刻涌出反败为胜的错觉。
天单国。
石淄。
与此同时。
伏氏国使,光禄勋单贺车马,从党溪下游源口渡河,自天单北境,转下其都,行程颇为艰苦。当然另一方面,还是因伏氏国往通石淄的必经道路,为天铭军重重围困所故。
单贺此来,乃奉卫将军单勰、尚书令玉况之命,赴天单请求结盟的。而两国正在交战,势力龇龃敌对,故此行任务异常艰巨。
天单朝廷,也因单贺的到来,再次进行了冗长、激烈的争辩,其焦点为是否欢迎伏氏国来使。
王宫之内,老太尉邓朗咳嗽起来,连声道:“此言差矣,此言差矣!”
适才天单国大将鹿良,提出斩杀伏氏来使,以媚天铭,以求其兵、粮,收复失地。邓朗却认为,伏氏虽曾进犯过天单,然其最终目的乃是天铭国,否则决不会攻克下丘之后,没有利用有利地势,北攻王城,反而折转西行。换言之,若非伏军有意,天单早成子绛第二,东面称臣了。
鹿良解释道:“单勰攻拔下丘后,直面天铭大军,哪有余力来取石淄?依我看,伏氏使者此来,必为求和于上,以解他下丘之急罢了!”
朝堂中一时争执难下,任贵不胜其烦,挥手道:“众卿不要再吵了。不论如何,伏使来见本王,总是件好事。若他们不答应本王的要求,再杀不迟!”
鹿良等诸将齐齐躬身道:“大王英明!”
老太尉邓朗却气得两眼发昏,重重地一顿拐杖,不予置词。
卯时,伏氏国使一行现身殿外。任贵故意抖威风,命来使廊下静候,久之方予宣见。
单贺从容不迫,仍是一惯闲适平静的表情。长揖及地,道:“臣伏氏国光禄勋、西安乡侯单贺觐见大王,愿大王万岁!”
任贵与其众臣上下打量来使,不禁皆感微怔,心中不由都想起当年此人折服天焦朝野之事,原来并无半点虚言。
任贵望望左右,见邓朗等人不被其风度所惑,心中顿时涌起一阵不快,也不言平身,冷哼道:“未知国使值两国交兵之际,赴我王都,到底所为何来啊?”
单贺见天单王言中带刺,微微笑道:“臣此行,意为重修两国邦交。”
任贵闻言,连连冷笑。
骠骑将军孙俊两眼喷火,叫道:“好胆!你伏氏国素怀狼子野心,自我王登基以来,边境战火不断,此次且出兵马,拔我大城,野望石淄。此时谈和,好比世仇交睦,岂不荒谬!”
众臣纷纷称是,磨拳擦掌。鹿良更是厉声道:“臣请大王处死此人,以贡摩陂!”
任贵摆摆手,冷笑道:“单君也看到了吧,此汝国不仁,却不能怪本王不义呀。”
单贺呵呵笑了起来,面不改色地道:“请大王容我说一句话。当年,我军征伐雨国,数千兵耳,后征子绛,动用人马亦不过三万!而此次卫将军单勰调发大军积十二万之众,前所未有!若是只思吞并大王之领地,恐怕未必需如是吧!”
殿中众臣子纷纷啐斥,骂声四起。
单贺不为所动,欠身笑道:“且恕微臣失礼。”自如地前踱两步,环视殿中群臣,侃侃而论,“况且,此行征伐,只为报前次天铭来犯,侵我疆域之事。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军出征,名正言顺,怎可说是狼子野心呢?”
天单众将军闻言,又都缄默起来。实则,强与弱国之间,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强敌环伺时,弱国更应夹起尾巴,小心应付,若不然,则徒给强国以出兵的借口。
当然,天单地理特殊,恰处伏氏、天铭两国中间,无缓冲余地,任何一方出兵,若不抵挡,则只有跟随摇旗呐喊的份儿。由此看来,天单就算灭国,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惊讶与报复。
任贵驳斥道:“汝辈侵我大城,屡次袭犯石淄,这,又作何解释?”
单贺深深一拜,道:“大王,俗话说人有眼而兵器无眼。我军虽处处避免与贵国交锋,然伤表及体,冲突实难消弥。何况大王几次用兵下丘,处于我军之后,为了自身安危,我军不得不出此下策,僭越之处,还请大王多多包涵!”
单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将任贵两次大败与损兵折将全都掠开,真让殿中武臣气歪了鼻子。不过,任贵自知国小力弱,不可与争,勉强压住火气,强硬地道:“国使此来,难道仅仅向本王解释这些吗?”
单贺施礼道:“非也。臣此来,是想表达鄙国一片挚诚,而不愿再施诡辩,使大王为难。这是鄙国单将军亲笔信函,请大王圣察!”
伏氏国使随从递上一卷帛书,近臣下阶收了,恭敬地转交上去。
任贵匆忙打开帛书,便觉一股幽香沁入心脾,那些秀丽端庄的文字,也一个个跳入他的眼帘。信件阅完,心头之事,已放下大半。
脸上绽起满意的微笑道:“原来如此,公主不愧为明眼知势之人,此事本王可以作主允了!”
单贺连忙称谢。任贵方朝不知所措的群臣哈哈大笑道:“武城公主请求本王修书向天铭邀和,无论事成与否,都将归还下丘城,以及我南境一切失地。”
群臣中顿时有人发出欢呼声,亦有人轻声冷哼。见太尉邓朗一副拈须微笑的受用样子,大将鹿良急忙道:“大王,此事空口白言,岂能信他?”
单贺向之拱手,一面朝厉王笑道:“臣单贺将留驻于此,等待下丘交还贵国后,方才离去。请大王安心,并从速修书摩陂,申明利害!”
任贵满面春风,高兴万分,“有国使这句话,本王放心得多啦。来呀,传令设宴,为国使大人洗尘。”
单贺见事进展顺利,先自恭敬称谢,再从容不迫地将自奎城而带诸多宝物、财帛一一敬上。天单王更是喜欢,退朝后便急急命发文摩陂,但说伏军愿意退兵,并已允诺将天单领地交还,请求天铭大军退出境外云云。
下丘城。
吴历三百六十一年三月壬午。
驻守两侧桥堡的伏氏兵卒,在晨雾中,忽闻辚辚车轮之声,不过片刻,数以百计的大车通过浮桥,往下丘城边赶来。
戍守大喝来者止步,否则立刻发箭!只见诸车稳稳当当地依次停下,一骑枣红大马从后驰上,来人近至城下,扬鞭道:“快去通报公主,就说昂州宋钧奉命押粮而来!”
不多时,得知喜讯的单勰在婢子搀扶之下,登上城头。见状不由喜道:“果是家令!你怎会从石淄方向运粮而来呢?”
宋钧先自施礼,道:“请公主先行开城再说罢!”
单勰朗声大笑,命令开城。宋钧押送着数百车粮甫一进城,便受到军士极为热烈的欢迎。武城公主命司曹将粮食分成两份,一份营中留用,一份遣调城中,赈穷济困,安抚百姓。
宋钧下马参见,胖胖的脸上已满是疲态,垂手道:“夫人已知公主败走下丘,遂急命小的征募及购奎西一带粮秣,好解公主急乏。不料,天铭军围困在此,粮草难以送达,今多蒙单大人关照,将小的领入天单。此后渐渐疏通上下关节,亦购置了天单诸仓粮草七万余斛,便连夜赶来了。”
单勰高兴地道:“家令真急时雨也!不知单贺所在石淄,可有作为?”
宋钧忙将其人出使天单后,震动朝野本未详细道来,单勰抚掌笑道:“厉害呀!果然还是夫君眼光独到,能将此人囊为己用,此足彰其过人之气度也!”
宋钧对此只是诺诺,避口不谈,反道:“公子眼下怕是已到霸国,或正谋划国家大事……”
单勰连连颔首,思绪不禁飞到千万里之外。良久才轻叹一声,顾左右而言他般地掩饰道:“夫人身体可好?刘敬、李姬姐姐都怎样了?”
宋钧禀道:“赖公主挂念,夫人身体尚可,二位小姐也都康健。近来,二小姐出海去了,三小姐已为夫人订下亲事,将许配给霸国冯迟将军。”
单勰极是意外地“哦”了一声,道:“此何时之事?为何夫人要让姐姐远嫁霸国?”
宋钧小心地道:“这倒未得而知。小的窃见,昂州毕非夫人乡土,近楼太后新复尊号,公子又回国登基,夫人恋土情重,生出落叶归根之心,也是再平常不过的。”
单勰皱眉叹道:“冯迟为人刁蛮无理,李姬姐姐嫁了他,真不知是福是祸!”
宋钧微微一震,方才想起她在霸多年,自知其事。摇了摇头道:“日后公子为霸王,三小姐便是长公主,想来冯迟也不敢轻易得罪的罢!”
单勰回想霸国的情形,不由得惹起一丝不快,冷哼道:“当年李即这狗贼害得我家破人亡,族中百多口,只剩下我与兄长两人,此仇勰不敢稍忘。近闻张放废黜昏君,斩捕李氏,终使我宿怨得偿,宋家令,请转告李姬姐姐,他日到达霸国,请代单勰向张太傅问安!”
宋钧连声称是,单勰亲送之馆舍歇息,这才密拟表章,火速往发京师。
奎城尚书府。
三月甲申。
尚书令玉况已有一日两夜未曾歇息。探马不断送来的前方报告,使他必须打醒十二分精神,迅速而有条不紊地处理一切。
伏氏对西开战,虽有天焦相助,却也正值国内生产青黄不接的当儿。耕作需要劳力,水利亦不能放松,还要尽量免征绛州、雨郡两处的赋税,等等,这一切都令玉况焦虑难安。大将军吕澍在时,一应事务从容不迫,就象在战场般指挥若定,玉况以比,常叹弗如。
昨日,绛州牧蒋毅遣送紧急文书,报称土益军队借口收取例贡,进入绛州东北雎阳郡,驱赶吏民,搜刮钱粮。蒋毅准备亲讨,表请朝廷示下。
玉况深知,与土益迟早都须开战,然此时虽子绛、雨国并入版图,却是民心未定、各方动荡,且正自鏊兵对阵天铭大军,故绝不宜再生事端。玉况传令蒋毅,率兵平定雎阳“内乱”,且遣使土益,重赉金银,务必再修盟好。
对他来说,眼前武城公主兵败下丘,缺兵乏粮,不堪一战,这才是要事中的要事。
门下忽报,说府外有自称天铭国都尉者要求一见,玉况抬起头来,沉吟道:“无名小辈,此人是来陈表威胁,还是来伏地乞降的呢?”
门下道:“亦非陈表,亦非乞降,此人自称能解下丘之围,坚持要见大人!”
玉况眉毛一挑,心想若是来自天铭,又敢口出大言,必有所恃,吩咐传见。
凌韬高大身材,穿黑色甲衣,髻冠凤纹,佩一把三尺三寸的虎首雀纹腰刀,玉带束腰,相貌沉静而严肃。
他走进廊下,只见一干甲士纷纷持平戈予,喝令解器!遂不发一言,抽刀虚劈一记,反手重重插在地上。只见那刀锷往坚硬的地面中沉下三、四寸之多,使得看见此景的玉况微微一怔。
凌韬走至院心,抱拳跪倒,大声道:“霸人凌韬,拜见玉大人!”
玉况微微点头,踱出厅外道:“听说汝乃天铭将领,怎么却是霸人?”
凌韬低头道:“凌韬死罪!我确是霸人,因属武城公主麾下,跟随至天焦失散,后经人劝说,投靠天铭。不过我见公主率兵来争,自知误投敌营,痛不欲生,遂决意返来,向大人及公主请罪!”
玉况眼中寒芒闪现,拈须道:“……倒是很有来历。不过你既公主之臣,理应向她乞恕,却为何却来到奎城,求见本官?”
凌韬恭敬地叩首道:“凌韬受公主宏恩,不及报答,如今下丘城危,故来献策破敌,以解主难!”
玉况淡淡一笑,也不再去追问,只是道:“未知汝有何计,不妨说来听听。”
凌韬道:“某久在天铭,深知其国政弊,先是国相何堃与十豪之一的单邯,狼狗为奸,把持朝政,其主比氏孱弱,虽有仁爱之名,却常不察忠奸、不辨善恶,任其宵小胡为,甚至拜为上卿。老将薛皋确是人才,但仅小获,便引起了何堃的嫉妒,况其连次抗旨,不救故安,使得皇帝震怒,官运难保。眼下被调离前线,只是意料中事。”
玉况不置可否地嗯道:“还是说说如何解围罢。”
凌韬起身,掸了掸膝头的尘土,淡淡道:“天铭临阵换将,已使军心动摇,而今之策,须结好天单,避免腹背受敌,并重新集募兵力,一方面猛攻故安,一方面作出增援下丘的架势。以在下之见,可在故安以北布设军队,以备击敌!”
玉况笑道:“足下高瞻远瞩,何以只在天铭受拜区区都尉呢?”
凌韬长揖道:“多谢玉大人夸奖,天铭决非善地,有何堃、单邯把持,灭亡只在朝夕。倒是伏氏国有公主和玉大人这样的英雄,称霸指日可待!”
玉况从容笑纳这一碗迷汤,拈须沉吟道:“这样吧,既然你是公主旧属,我且拨给你精锐甲士百人,且火速前往下丘,与公主会合罢!”
凌韬应诺,收刀归鞘,长揖而去。
尚书丞姜率在侧后忍不住道:“此人桀傲不驯,言辞却又刻意讨好奉承,所言破敌,完全不知所谓,怎么看都像是天铭细作!”
玉况摇头道:“不,此人献计堪用,只是无兵可调罢了!若他真是公主旧属,依其言辞,也堪称智勇双全,足以令主上深喜。”
姜率不以为然地道:“属下却觉,此人眼神中充满傲气,行为做作,想必另有图谋,并非是想要重归旧主那么简单。”
玉况闻言,不禁凝神皱眉,半晌方道:“你说得不错,玉某也颇觉怪异,只是讲不出来罢了。”
两人揣测了一番,归府理政,不久也将此事淡忘了。
下丘。
五日后。
天铭国李弋被拔为上将,诏使统带原薛皋所部,并敕急救故安。李弋不敢违旨,分兵一半以皇帝指派的副将岳彬,以南下解围。
李弋留屯下丘,仍指挥数万人马,连日猛攻。单勰伤势未愈,军中亦缺领率之人,故对敌军攻势,只得苦苦取守,不敢轻动。
此时,天单国“代敌请和”的文书也到达摩陂,立刻被国相何堃呈献皇帝。君臣意见一致,便是天单忘恩负义,竟欲借此作壁上观。任贵背信弃义,妄想背叛上邦、与敌媾和,其罪难恕。盛怒之下,比真命斩杀天单国使,并遣快马送人头并战书往赴石淄,“以显威凌”。
清晨,下丘城外忽有喧嚣,早已在城楼上等候多时的武城公主单勰,急忙吩咐开城,以袁芳统精兵掩杀,以接应一彪人马入城。
值此城围甚急之时,是何人还敢从敌人戒备森严的大营中寻道,冲杀入城呢?
天铭主寨之内,正有数人正目视下丘方向,低声谈论,中有天铭守征东将军李弋、偏将莫敌、参军陈原、李何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