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辛急急问道:“四弟情况何如?”
单勰鼻头发酸,掩嘴道:“你们……你们去看看吧!”
单勰、刘敬在丫鬟搀扶之下走进内室,见到吕澍脸色煞白,不省人事之态,刘敬差点昏了过去。
“四弟——”刘辛紧咬下唇,这才没有哭出声来,手扶门框,轻轻垂下头,忽地提高了声音道:“妹子,快把母亲叫带的药拿出来!”
刘敬仿佛想起什么,精神一振,忙擦干眼泪,从贴身的衣囊里郑重地取出一小袋黑色粉末,命令下人速取温水来用。
单勰见此,忙问其故。刘敬又喜又忧地道:“这是母亲当年在昊牦时发现的,其国人常遇兽袭,亦惯征战,而有重伤者必施以此药,泰半能救转过来。当年母亲曾听昊牦人说,此粉乃取其国一种似蛇非蛇之物,干化磨辗而得,那东西可活千年,尺把长便属巨物,用时将粉末施在伤者身上,并内服少许,即可见效。”
单勰喜极道:“真有这般好处吗?那……快试试啊。”
刘辛兀自解说道:“这粉极为昂贵,母亲当年以商船十艘,才换来这么一小袋。但闻说施药不可过量,一小勺即可治数人之疾。”
单勰忙道:“若过量会如何?”
刘辛摇头道:“这却不知。母亲再三嘱咐,说此药性烈如火,若伤者太过虚弱,施之太多,反有性命之忧。”
单勰紧张了起来,待温水拿来,只取小勺放置皿中,小心翼翼地喂吕澍服下,又在其胸前伤处各搽少许。
静候良久,却毫无反应。单勰又急又忧地道:“许是药量不够罢,若那般神奇,应该会有转愈症状。”
刘敬、刘辛都摇摇头,示意不可再加,两人远道而来疲累之极,再守了半个时辰,便都不支,各自辞出。
刘辛刚自发了个梦,便听有人惊叫起来,顿时醒转。强拍脸部,头重脚轻地穿好衣服,跑出屋外。
刘敬也闻得叫嚣,衣冠不整地打开门来,只听单勰在内室叫道:“来人啊——”
两人知事关吕澍,顿时大震,疾奔过去。刘辛隔得老远便大声叫道:“何事惊慌?”
单勰哭着冲出来,道:“快来看看公子——”
两人皆心往下沉,刘敬更是掩嘴,往内室跑去。刘辛先行入室,不禁大惊,只见榻上凌乱不堪,吕澍已卷着被盖滚倒地下,两眼圆睁,痛苦地抽搐、呻吟着。
忽地,他一口气吊不上来,张大着嘴身子一挺,就此死去。
刘辛头昏目眩,一步跨上跪倒,颤抖着抓住兄弟的手掌,半晌说不出话来。
单勰早昏了过去,刘敬搂住她一面哭,一面唤人。
刘辛泪眼朦胧之中,忽地仰天狂吼,似欲抒发心中郁闷。不料,在他正待嚎啕之际,那吕澍的尸身,却突地由苍白而变得潮红,渐渐从胸口的伤处开始,往外扩散,愈来愈红,象刚从极烫的热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刘辛摸着的那手也是滚烫,连忙放开,他颤声叫道:“公主,妹子!公主——”
单勰悠悠醒转。刘敬也瞪大了眼睛,扑将过来。只见那尸身的眼球越来越红,突地有红泪缓缓流出。其身体表面似起了毛毛絮絮的东西,用手一碰,竟是旧皮从身上脱出,更换了一层十分娇嫩、血红的新皮!
单勰见此异状,又复昏去。刘辛、刘敬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当日两三个时辰之后,那尸身表面的旧皮终于褪得一干二净,而新肤也缓缓变淡,慢慢接近了原本的肤色。
终于,吕澍的身体一动,随即那张大的嘴颤抖着又合上了!眼睛中潮红褪去,缓缓阖目,胸前起伏,显然又有了呼吸。
单勰被送往后堂静养,她受到很大的刺激,而更好久未睡,故沾枕即眠。刘辛、刘敬强自抑制困乏,仍守在吕澍身边,不时摸一下他的脉膊,确定他确实活着,这才亲手清理了那些痕迹,合力将吕澍洗拭过后,抬到榻上,再为他盖好被子。
刘敬突然惊叫道:“血!”
刘辛吃了一惊,吓得急忙察看,只见一滴滴暗红的血液正从吕澍身上流淌到指尖上,再从指尖淌到地下。推其源头,却发现他胸前有两小片灰暗的痕迹,似有发青状的瘀瘢,那血从盖结处渗出,想来是因他剧烈的动作而造成的。
两人见药性见效,面面相觑,都有一种大灾后侥幸之感。安心地出来,命诸丫鬟、侍卫严密监看,这才回房睡了。
再说单勰,从恶梦中惊醒过来,已是掌灯时分。她粗重地喘息着,心神不宁地看看四周,这才忆起晨间之事,吩咐下人赶紧更衣,要去看顾夫君。
丫头青凤道:“公子今已无恙,正在安睡,公主你不如用了膳后再去吧,你都快两天没吃东西了。”
单勰闻言,惊得赤脚便跳下榻来,叫道:“公子……他好了?!”疾步往外走去。
忽听廊外有人大叫其名,单勰听得耳熟,不禁眼神凝注,却竟是此前一直伤卧在床的夫君吕澍!他正满脸含笑,越走越近,神情轻松而自然。单勰脑袋一热,径自晕倒在对方温暖的怀里……
次日晨刘辛、刘敬前来探视之时,自然也不相信吕澍这般快地就能下床行走了,耳边犹自听到傅宪转述厨下言其饮食,称“连食御米五碗,牛羊肉汤之属,亦在数斤”之事,又惊又喜。
来到厅中,只见傅宪、单勰都在垂泪,而吕澍却精神奕奕地坐在堂上,笑道:“那些事便休再提,如今吾真的大好了,公主、傅兄也不必如此了罢。”
刘辛叫道:“四弟!”
吕澍抬起头来,喜道:“大兄、二姐!”
刘敬眼圈一红,哽声道:“弟弟受苦了。”
吕澍揖首道:“多蒙大兄、姐姐带来医伤良药,吾只觉昏眩一阵,却已否极泰来,伤好了大半。”
单勰脸上露出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喃喃地道:“都怪妾多施了一勺药末!”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刘辛笑道:“这药性果然猛烈,也不定正多亏了公主多这一勺之量,才能让四弟安然脱险。”
刘敬也拊掌欢笑道:“怕正是如此呢!”
众人众坐定后,刘辛便将昂州事稍稍禀报了一番。吕澍闻得昂州诸将无不要求前来,又师夫人颇为郁郁染恙之事,乃叹息道:“小子怎能令人如此牵宠?罪过!来啊,速遣快马回报家母,另遣一骑禀报奎城玉况大人。”
傅宪便将遇刺之后,天焦国上下的反应一一奏明。吕澍不断追问其详,良久才点点头,满意地道:“傅兄你做得很好,如此应对自如,谅陛下也不得不彻查此事,定要给吾一个交待!”
傅宪跪倒在地,颤声道:“在下未能及时护佑,罪在不赦!”
吕澍呵呵一笑,亲自将他搀扶起来,“吾之疏忽,傅兄何罪?此次虽事态紧急,但毕竟有惊无险,各位也可以宽心了。”
说罢,又看了单勰一眼,走近她深情地道:“公主为吾之事劳力操心,真让人过意不去。”
单勰欠身微笑道:“夫君这是说哪里话来……”
众人见状,深感两人灾后重见,必有不少话说,当下连告辞都免了,轻手轻脚地退出厅外。
申时三刻。
北宫崇德前殿。
恒帝卫召接过宫中小黄门对犯人的拷问报告,看得半晌,忽然摔在地下。
四面诸护卫、黄门、近侍统统跪倒。卫召冷哼一声,道:“一口咬定是霍廷门下?好胆!这些人难道连一个囚徒都对付不了?统统拖下去斩!”
厢房边禁卫应诺而去。诸人噤若寒蝉,身体都微见颤抖。
忽地,门下御史来报:“光禄勋单齐大人求见。”
恒帝摇了摇头,“不见!有事明日早朝再说。”
御史很是为难地道:“单大人说,有要事求见。另外,太尉宋大人、司空魏大人和司徒穆大人等都来了……”
恒帝急火攻心,厉声道:“朕说过不见,难道还要朕再说一遍不成?!”
那御史吓得连忙跪下请罪,恒帝已自传令,将这个冒失鬼拖下去重打百棍。
那御史被如狼似虎的军士倒拖着出去,仍自大喊着皇上饶命。
稍顷,一个黄门侍郎来到殿前,朝一近侍耳语了几句。那人开始连连摇头,脸上变色,半晌才在这人威吓之下,不得不入殿,神色不属地跪下禀道:“启……启奏陛下,宫外有……有人求见!”
恒帝瞪大了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他,此人吓得一哆嗦,语带哭声地急促道:“禀、禀报陛下,是北地王吕澍率领众大人前来求见!”
恒帝瞪大的眼睛忽然呆住,厉声道:“什么?是、是谁来求见?!”
那人忙又重复了一遍。恒帝缓缓坐倒,心跳如擂,一手按住胸口,一面紧皱眉头叫道:“快,快传!”
那人不解,抬起头来望望,卫召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叫道:“望甚么!朕叫你快去传他们进来见朕——”
那人魂飞魄散,哭着应是,便狂奔着传旨去了。
卫召强压心内震动,亲自迎出殿外。不大一会儿,只见北地王吕澍在宋景、单齐、项冀、霍廷、穆丹等簇拥之下,趋步而来,至殿前跪倒,三呼万岁!
恒帝卫召亲自下殿,搀吕澍起来,上下打量了极久,这才又惊又喜地道:“吕爱卿,你的伤……朕,朕正要摆驾王府,前去探视你呢!”
吕澍见卫召流露出少有的亲近神态,心中一阵感动,笑道:“累陛下为臣操心了,也亏得陛下日夜遣御医为臣医治,如今终于无碍。臣今日特来叩谢皇恩,伏惟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跪下来恭敬地施礼叩拜。
卫召小心地搀起他,又复解其衣襟,亲自察看了他的伤处,确见全愈,这才放下心思,龙颜大悦!高声而笑,吩咐全都起来,到殿中叙话。
众人殿中坐定,卫召的目光仍自凝注在吕澍身上,奇道:“吕爱卿如何好得这般快?今日气色也好,非同往日,到底是吃了何种仙药?”
吕澍忙将师夫人命兄、姐送药之事简略说了,卫召拈须露出沉吟好奇之色,半晌方哈哈大笑道:“真是天佑我朝!北地王身体安泰,实使朕去了一桩极大的心事啊!”
吕澍将用剩的那一点黑色粉末跪呈上去,道:“此药能使臣重伤全愈,亦可得保圣上龙体安康。微臣这里,还有些许药粉,请陛下笑纳!”
恒帝卫召见吕澍如斯,不禁大为感动,“吕爱卿之忠心朕心领了,然而爱卿常临战阵,容易受伤,这药,还是爱卿你留着罢。”
吕澍叩首道:“陛下,此药灵验无比,且不易得,况且臣已死过一回,蒙陛下恩泽,栈留尘世,已甚感满足,这药也早不再需要了。请陛下收之,也算是微臣报之万一罢!”
卫召大笑,方才命近侍接过,妥善地收藏起来,“吕爱卿身体复原,真是国之幸事,宋大人,你看呢?”
太尉宋景释然笑道:“北地王逢凶化吉,陛下洪福齐天,此皆兆我天焦霸业大成!臣谨此向陛下致贺!”
卫召拈须大笑,朗声道:“朕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吕爱卿,自你遇刺之后,朕是寝食难安,每日都在深究此事,幸好单卿在都郊活捉了其中一名凶徒,不过此人口风甚紧,一时竟追究不出什么。”
众位大臣见恒帝提起抓捕凶徒的事情,不免也稍显尴尬。老实说,天焦国自吕澍被刺以后,不但畿辅一带到处搜捕,甚至还传檄到边关城县,命令各府都尉严防贼人逃脱。但可恨的是,两名凶徒至今只抓获一人,还有一人不见。且这名被捕者一口咬定是霍廷府下,抵死不招。
吕澍忙起身道:“臣此来,一是为感激陛下厚恩,二来是为释去项、霍二位将军的嫌疑。微臣至昨夜清醒后,方才得闻此事,不安之至!想两位将军与臣下交厚,且霍将军与臣共御熊兵,可谓情谊蜚浅。而刺客籍二将之名,行匪寇之实,让人颇有假祸之感!”
卫召见他如此明晰事理,不禁大喜,拈须笑道:“爱卿说得极是!朕亦在近日严令他们督办缉捕之事,可是着实叫他们受了不少委曲呢。”
项冀、霍廷闻言,忙出班谢恩,感激吕澍之余,也面现愧色。
吕澍向之长揖道:“二位因我之累,蒙不白之冤,吕澍更有何面目……”
两人慌忙称道不敢,霍廷道:“北地王身体康复,这才是真正令主事者恐惧之事罢!还望北地王多多保重,此后须加强身边护卫力量。启奏陛下,臣请调己部精锐五百,屯驻北地王府,以策万全!”
恒帝卫召也显然考虑到这一点,摆摆手止住吕澍的推辞,沉声道:“吕爱卿就不必推辞了,此后你还要入西陆,主霸国,一切都马虎不得。朕之身边,向有御卫五千人,而卿之府中却只有那傅宪,手无缚鸡之力呀!霍卿之言,甚合朕意,准了!”
吕澍推让不得,只得领受,谢过霍廷,再拜道:“陛下,臣如今全愈,便亦籍此入宫来向陛下请辞,不日便将赴霸国!”
恒帝震动一下,连众臣都面露不解之色,窃窃私语。卫召稍嫌不悦地摇了摇头道:“爱卿病体才愈,怎么能不安心调养呢?此去霸国,水遥山远,非几日可达,舟车劳乏,而爱卿的身体……”
吕澍笑道:“陛下,臣并非不知劳苦,然而霸国得闻臣危倾之事,局势必乱,而君久不立,国家难以维持。若令他人登上王座,臣岂非霸国罪人?”
恒帝知吕澍是霸僖王之子,早将维护社稷安定、强邦富民视为己任,更何况若霸国危,天焦国在西陆的影响也将大大降低,茂国再趁势吞并其他小国,兵锋南下,则不免会影响熊国与天焦对峙的局面。心中适才方兴起的一丝不悦念头统统打消,盘桓再三,方才道:“朕还真是舍不得爱卿呢!”
吕澍拜道:“陛下遇臣之厚,诸位大人与我之德,吕澍没齿不忘。伏惟陛下霸业长盛,号令诸侯,麾帜一统,成就吴王之业!”
众臣感奋,齐齐下跪称颂道:“我皇霸业长盛,号令诸侯,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历三百六十年七月巳酉至八月庚申,天铭、天单两国联兵突袭伏氏西境,取两城。适会萧让赴雁西郡治盐铁官营,闻报后急募郡士数百名,连夜驰入萧县赶筑工事,一面急派快马向奎城报急。两军对垒后,又设计重伤天单大将任远,终于牢牢扼住关口并等来了援军。
九月初,吕澍、单勰等匆忙返回奎城。其月下旬,命卓羽领天关营御敌,并拜铫文广奉义校尉,与帅青二人,为其副贰。
十月,吕澍请辞大将军之职,上表请拜单勰卫将军录尚书事,总领国政,并请增尚书令曹侯玉况秩禄一级。
其月,澍自伏氏南域宣州下船,与刘辛等经由水路秘密向东陆驶去。
十月己丑。
伏氏西境萧县。
天铭、天单联军大营。
天铭国大将岳彬,天单国将领王选、鹿良等,正在帐中议事。那岳彬乃其国皇帝妃子之弟,又有“吴陆十豪”之一单邯的远系血缘,故深受信赖,此次虽萧泽等老臣极力反对,皇帝仍改弦易辙,拜为大将,以攻代守讨伐伏氏。
天铭国原以伏氏将入寇事,由萧泽等上谏,拜李弋为将镇边,哪知伏军并未出动,反由施政者组织民力,开拓绛州、雨郡良田,一力恢复经济。单邯、何堃闻之,惟恐兵权丧失,对己不利,便又急忙向平帝比真进谗,言李弋弃将,十年未曾统兵,乍然举众托之,恐怕不妙,又何堃密谏当趁伏氏忙于绛雨两地事务之机,挥兵东掠其地,最好能令敌防不胜防,一举袭据大州,迫得伏氏议和,方是上策。平帝闻言又复犹豫起来,最终竟星夜撤换李弋,改以岳彬为将,数支大军直抵边境,悍然对伏氏国发动攻击。
岳彬初战极为顺利,一举拿下两城,然而自逢萧县遇到强劲抵抗,便有些不知所措。萧让兵马虽少,指挥却十分得宜,稳守城池,间或遣募勇士袭击敌营,且重伤天单国王子任远,直令岳彬异常气沮。
然而,虽则被滞于此,国内吹捧、褒誉之词仍是接踵而来。皇帝闻得战报,吩咐牿赏三军,一面拔岳彬为左都督,赐赏镶银战车,以示隆宠。
此际,洋洋得意的岳彬更与天单诸将计议明日攻城之事。
他头戴武冠、脚穿吞银虎头靴、披金锁甲链,蟒带玉围,处处显示不凡的派头。皱着眉道:“王大人,贵军昨日攻城东,只闻鼓响马嘶,却不见往真刀实枪的冲击,一时我军反倒成为众矢之的,损失惨重,尔等如此所为,难道竟欲不顾尔王与本将的命令,也不顾两国的交情了吗?”
王选为营中副将,自然可代表任远说话,闻言忙躬身抱拳道:“岳将军不要误会,我军按照本月军议,已猛攻东城十余日,但敌援军到后,已不复从前颓弱之相,而我军壮健之士只余三成,故不堪重负!”
天单参军鹿良也道:“请岳将军体恤士伍,休战几日,再行突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