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说:你放心吧,和我在一起你不想工作就可以不工作,你就呆在家里享享清福吧。于是我就开始想象我享清福的样子:我日益白胖的身躯裹着半透明的高级睡衣,我在花园里浇水,用涂抹得红红的兰花指摆弄一株君子兰;我买来紧身的健美服,加人到跳健美操的行列,在一群或肥或瘦的女人中间跟着满身精肉的健美老师做出各种古里古怪的姿势;我和一群与我同样无所事事的阔太太们打麻将,把一副象牙麻将牌磨得圆滑光亮,我也学会了兴奋地叫:碰——糊了,——;偶尔,我也会随沈出席一些名流如云的正式场合,设计精美的晚礼服盖住我腹部的赘肉,我在华丽的珠宝首饰里熠熠放光,于是沈也就熠熠放光地向人介绍:这是我的太太,某名牌大学的博士……
我时常会为我此等中产阶级或有产阶级的设想而感到惭愧,尤其是在和艾艾通电话的时候。我想,如果像艾艾那样穷,也许我还会坚持什么,因为生活对我情感中枢的刺激会时时刻刻让我的思维保持新鲜;而如果我一旦富有了,也许就会失掉理想——如果我曾经有一些的话——我原本就是一个不坚定且后知后觉的人。
我为自己在理论上找好了后路。我看到我人格中丑陋的阴暗面们,在一个成为富婆的可能性之前统统地曝了光,它们像一地被太阳晒死了的臭虫那样躺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将要是一个可耻的逃兵,仅仅生活在一个男人的爱里面,生活在物质和虚荣心里面;我在我的对未来生活的想象里无可避免地堕落下去,最后终将成为一粒坚硬的粪石。
关于艾艾、附带阿飞的后话
在我以为自己顿悟到了什么的时候,阿飞已经找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因为大学最后一年的课并不是很多,他一个星期要去公司接受四天培训。他打着领带穿着西装,提一个黑光锃亮的公文包,并且开始蓄养他的啤酒肚。关于阿飞的一切,我都是听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说的,校园里遇到他的时候,我们只是很礼貌地打招呼。我发现我原来是多么的不了解他。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改变,也许他就是比我聪明,知道在该干嘛的时候干嘛,他很叛逆,却也很人世。我不知道他的哪一个方面是真实的,哪一个是伪装的,但也许,这两方面都是真实的或都是不真实的。总之,我始终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地认为,无论是哪种情况,阿飞都是活得很累的。我开始回忆过去的阿飞,我发现我忽略了很多细节:比如阿飞很瞧不起系里那些不学无术的老师,可是他从来不逃课;他会有怪异的举动比如用牛仔裤管剪一个顾城那样的高帽子戴着满校园乱逛,可是在一本正经的场合他永远会一本正经得很到位。我越想越发觉其实我并不真正了解这个男人。以前我所了解的东西更多是出于自己的想象和揣测,而且我很笨,至少没有阿飞聪明,所以我不能也不可能了解他。
我请了一些人给我写毕业留言,我托一个朋友把本子交给他。拿回来后,我看到他一句毕业赠言都没有写,只是记录了一些个人情况,在那档“你最想做的事”的栏目里,他这样填道:“我最想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艾艾是和阿飞截然不同的一个人。和他的交往平平淡淡的,基本上没有什么故事,可是我不得不说一些关于他的话。我时常开玩笑地说:艾艾,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于是他就会伸过他的蒲扇大手来揍我。
在看到艾艾家那一大堆唱片和书之前,你绝对会认为他是个平常到平庸的人。他不帅,剃一个平头,一件汗衫、一条长裤,夹在人群中走两步你就再也找他不着了。艾艾不喜欢穿牛仔裤,也不留长头发,这和大多数文学艺术爱好者都好像不一样。问他为什么,他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呗。于是我就不再多问了,乖乖地坐在一大堆东西里面细心挑选。这种感觉就像坐在了一大堆丰腴的麦子上一样。每次从艾艾家出来我都会满载而归,一大袋CD、一大袋VCD、两大袋书。每一个塑料袋外面都要套上另外一个更大的,以防止它们在半路上就断骨折臂。艾艾每次都嚷嚷:不许你借了,再也不许你借了,你快把上次借的一并还来。于是我就和他蘑菇:“艾艾好,艾艾乖,艾艾天底下最好了……”我一面漫不经心地咕哝着哄孩子的肉麻话,一面加紧了我一双魔爪的搜索力度。
于是艾艾就拿我没办法了。艾艾说他可以拒绝任何人的不合理要求,可是就是没有办法拒绝我的刁蛮任性。我喜滋滋地听完他语气忿忿的发言,就在他无可奈何的瞪眼中反驳道:不是刁蛮任性,是对知识和真理的强烈渴求。
其实艾艾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这样的。他是一个很理性的人,理性到你会对他这样的人也喜欢摇滚乐而产生怀疑。事实上,喜欢摇滚已经是留在艾艾青春期里的过去式了,他现在喜欢电子音乐和一切前卫的先锋的冰凉的内敛的后摇滚或者后后摇滚。
艾艾的理性还表现在他从不批判什么。他认为现实如此,那就如此吧,批判只是无用地浪费唾沫星子,而他的唾沫星子是要留着与人探讨先锋音乐的。他的口头禅是:少谈一些主义,多研究一些问题。我曾经因为这一点而耻笑他不算一个知识分子,可是后来我却开始一点点地赞同他,那是在我若干时间以后重读当年写的毫无创意的批判性文字之后,。而且那时我已经觉察到:在各类报刊杂志上时常阅读到的某某某或者某某知名教授学者发表的长篇大论,其实是和我的一样毫无创意。艾艾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中国的电子音乐大师,为此他作好了贫穷和独身的准备。艾艾和我同步,在我继续留读研究生的时候,他工作了。他背一个硕大的墨绿色背包,在大太阳底下很辛苦地跑来跑去。他很快地黑瘦下去,面容憔悴神情沧桑,在我一天天变得白胖的时候,他却如此这般地越来越在长相上接近一个艺术家了。
艾艾和我闲聊的时间少了,打电话过去,他总是说他很忙。艾艾的工作是在一家音像杂志社做记者兼编辑,既要组稿,又要自己写稿。他经常流窜于各个酒吧和演出场所,和各种各样长头发的没头发的摇滚乐队或个人打交道,然后写上些吹捧他们的文章,用很多很cool很in很sensational的形容词。他告诉我,他的主编脾气很不好,和版面责编老是吵架,而他们两个的办公桌一个在他对面、一个在他旁边,于是他只好学会在夹缝中求生存。他说他的生活很累却很充实,他用了其中的三分之二的时间赚钱,再用余下的三分之一把这些赚来的钱统统花光在唱片和电脑设备上。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很穷,甚至比做学生的时候还穷。因为做学生时毕竟还是吃皇粮的,如果实在没有钱,还可以厚着脸皮向爸爸妈妈开口,可现在艾艾工作了,他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了,有责任自己养活自己。所以他总是做得多吃得少,在一箱箱的方便面后面一天一天憔悴下来。他说:忙啊、穷啊,以至于我对在社会上谋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艾艾工作了以后,我就很少去他家了,自然而然的,留在我这边的存货就越来越少。在每次短暂的通话结束时,他总会提醒我:我有某张唱片或者某张VCD在你这儿,你得赶紧还给我,因为我还得给杂志社赶稿子,要它做资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