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我借张国昌在五零二会议室开市长办公会之机,试着拨通了丁能通的电话。我知道如果想离开张国昌,自己开口不行,必须得有一个张国昌信任的有分量的人开口,我思来想去,觉得丁能通最合适,因为经过我再三观察,发现丁能通虽然在表面上圆滑,但实际上是个内有坚守的人,不出格的事做得滴水不漏,一出格就溜之大吉了,这个人如果是坏人,也是坏人中的好人;如果是好人,也是好人中的坏人,这个人活得虽然圆滑,但很真实。更何况驻京办是个上能通天、下能入地的行宫,在那儿干两年最起码也能攒个人脉。
其实,在这之前我非正式地跟丁能通提过,想到驻京办锻炼两年,丁能通以为我开玩笑,这次我给他打电话,郑重其事地提出来,丁能通当真了,他一再问我:“雷默,你真想好了?想到我这驻京办?”
“丁主任,我想好了,这两年干得太累了,我想换换地方。”
“雷默,人家秘书离开领导时,都当个副区长、副局长、副县长什么的,你怎么想到我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了?”
“丁主任,驻京办就在天子脚下,山是高,但离皇帝最近了,混好了,就可以在北京发展了。”
“你小子野心不小啊,好啊,我这正缺个得力干将,你要是能来,我就如虎添翼了。找机会我一定向张市长说,不过,就怕张市长不放你啊!另外,杨娜和孩子怎么办?”
“杨娜和孩子最好办了,她早就有在北京发展的机会,都是因为我把她耽误了。她的大学同学大部分都在外航工作,凭她的资历和才干,到外航没问题。”
“实在不行,我与首都机场王副总说说,让他想想办法。”
“总而言之,我的事就全拜托你了。”
放下电话,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我走到窗前,望着市府广场金光灿灿的凤凰翼,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卡尔杜齐的《撒旦颂》:“一个又美又可怜的精灵,挣脱锁链腾空而起,它飞过海洋,又飞过陆地……”
一上午我都这么心潮起伏地整理着文件,快中午时这时,张国昌开完会回来了,我随手递给他一封信,“张市长,这是国家建设部发给你的函。”
“什么内容?”张国昌一边往自己的办公室走一边问。
“请你到深圳参加全国物业管理研讨会,还请你在大会上发言呢。”我跟在张国昌身后说。
“好啊,”张国昌打开信仔细看了一遍说,“你给房产局局长龙飞打个电话,让他们先拿出个稿子,然后你和大勇再改一改。去深圳让龙飞带着房产局的业务处室一起去,让朱玉林、林大勇都去吧。”
我发现每次一提到去深圳,张国昌的情绪都这么高涨,仿佛深圳就是天堂,然而在我看来,张国昌再去几次深圳,深圳就可能变成他的深渊。
傍晚我和杨娜吃晚饭时,朱达仁给我来了电话,问我去不去深圳开会,原来这次龙飞到深圳开会,只带了一个处长,就是朱达仁,我们俩很长时间没见面了,这次能在深圳一起开会,都很高兴,朱达仁说到深圳好好喝一顿。
龙飞和朱达仁先行去了深圳,朱玉林、林大勇、龙飞和朱达仁乘坐的是一架飞机,我和张国昌第二天下午才飞抵深圳国际机场。没想到来接机的是罗春虎。
“大哥,辛苦了!”罗春虎满脸堆笑地说。
“春虎,仁杰、凤江到了吗?”张国昌关切地问。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深圳的会跟丁仁杰和李凤江风马牛不相及,他们来这里干什么?难道又要去香港赌?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他俩昨天就到了,我给他们安排在海景大酒店了。”罗春虎一边往后备箱放行李一边说。
“雷默,”张国昌优哉游哉地说,“你先打个车去会场给我报个到,我不住在会议安排的酒店,房产局的人要是问我去哪儿了,你就说我到深圳市政府办点事。咱们电话联系。”张国昌说完上了罗春虎的奔驰,扬长而去。
我茫然地站了半天,像梦游一样打了一辆车。在出租汽车上,我接到林大勇的电话,说已经和朱玉林秘书长安排好了一切,到也报完了,请张市长不要着急。
我心想,张市长才不着急呢,着急的是我,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扼住命运的咽喉!
会议地点在海天大酒店,我在出租车上就看到酒店门前挂着横幅:热烈祝贺全国物业管理研讨会召开。我一下车,林大勇就迎了上来。他以为张市长应该和我在一起,见我一个人打车来的,当时就愣了,“张市长呢?”
我搪塞道:“下了飞机就被人接走了,说是到深圳市政府办点事。”
林大勇信以为真地说:“这是张市长的房卡,条件不错,是个套间。这是会议材料。”
我也想开了,反正张国昌不在,索性放松一个晚上。
“大勇,”我接过房卡和会议材料说,“房产局的朱达仁是我的铁哥们,晚上咱哥仨聚一聚怎么样?”
林大勇爽快地说:“好啊,正想找人喝酒呢。”
深圳的夜晚既潮湿又闷热,在海天大酒店附近的一处露天大排档,我和朱达仁、林大勇喝得满头大汗,索性都脱了T恤衫,光着膀子喝得叫一个痛快。
一晃,一箱啤酒没了,朱达仁又要了一箱,其实我们仨每个人都有一箱的量,酒量都是在官场上练出来的。
“雷默,”朱达仁喝到兴头上突然沉重地说,“开完这个会一回东州,我就调到房产局物业总公司任总经理了。不瞒你说,前任总经理刚进去,上上下下牵涉好几十人,这他妈的官饭真不好吃啊!”
“别看这碗饭不好吃,还都打破脑袋想端这碗饭呢,”林大勇接过话茬说,“别看官场表面上为每个愿意登堂入室的人敞开着,一团和气,但实际上真正登堂入室的人一定是懂得权力来源的人,不懂得权力来源的人只能成为工具,这是绝大多数人。”
“大勇,”我饶有兴趣地问,“那么你觉得权力来源是什么?”
“那还用问,谁都知道权力来源于人民。”朱达仁兴冲冲地说。
“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权力来源于信仰,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每个想攫取权力的人,不惜损失和牺牲幸福和快乐,这不仅仅是野心驱使的,更是信仰,权欲使人执着地追求此岸,结果此岸成了金字塔,追求不到,必然衍生为彼岸,彼岸是什么?就是信仰,就是宗教。”林大勇口若悬河地说。
“有道理,”我非常赞同林大勇的观点,接过话茬说,“官场上不乏神学家,尼采说,肉体是统治的产物,在官场上,信仰肉体比信仰精神更具实际意义,什么是艺术?就是人们对伪善产生高尚之感。”
朱达仁独饮一杯啤酒,一边抹嘴一边问:“权力崇拜带来的恶果是什么?”
林大勇尖锐地说:“使人们失去了认识真理的能力。只要我们崇拜权力,我们就在谴责生命。权力一旦成为至高无上的要素,生命就成了神化权力的过程,结果整个生命庸俗化了。”
我若有所思地问:“假如没有权力崇拜,没有官本位体制,中国会怎么样?”
朱达仁和林大勇一时被我问住了,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还是林大勇反应快,他思忖着说:“中国会顺其自然地发展,就像自然界一样,变成一个庞然大物。”
朱达仁也不甘示弱地说:“就像历史一样,变成一个混浊世界。”
“就像偌大一个伊甸园,”我借题发挥地说,“可是中国人偷吃了禁果,这个禁果不是‘知善恶果’,而是‘权力崇拜果’,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有了自我意识,获得了自由;我们偷吃了禁果,却失去了说‘不’的能力,进入了对权力顶礼膜拜的牢笼。那条蛇是什么?就是儒教。”
“雷默,”朱达仁若有所思地问,“中国不需要蛇,那么需要什么?”
我斩钉截铁地说:“抛开中国历史不谈,只说当下进行的改革开放,我觉得中国不需要耶和华,更不需要蛇,而是需要普罗米修斯!”
“精辟!”朱达仁一拍大腿说,“改革是什么?就是解放思想,解放思想是什么?就是重估一切价值。”
林大勇感慨地说:“权力崇拜导致道德宗教化,在一个社会,道德一旦超越一切其他价值,权力就成了生命的领袖和法官。人们将内在的怯懦冠以美德,自信便成了渎神。”
我激愤地说:“权力崇拜的最大恶果就是千方百计地将自身发达的欲望神圣化,使权力崇拜成为社会的功业,手段一旦成为信仰,其结果就是不择手段。”
林大勇一边点烟一边问:“雷默,你的意思是说权力崇拜为权欲创造问心无愧的环境?”
“这有什么奇怪的,”朱达仁接过话茬说,“政治实际上就是牧人的艺术。”
我打趣地说:“依我看,权欲犹如病毒,权欲越大,病就越陈。”
林大勇哈哈大笑地说:“古往今来,哪朝哪代不是把精神病人当皇帝,如果你知道了光荣背后藏着些什么,那么一切美德的声誉都值得怀疑。”
“大勇,”朱达仁略带讥讽地说,“你别忘了权力是一座丰碑,是不允许你怀疑的,只允许你拜倒在他的脚下,是权力使体制神圣化了。其实谁都深知体制的弊端,为什么不说,因为太神圣了,谁都不敢触怒神灵。”
“依我看,中国不仅需要普罗米修斯,更需要撒旦,”林大勇激动地说,“就拿腐败来说,官员的腐败成了体制改革的原因,好像我们的体制如果没有腐败就无需改革似的。”
“大勇、达仁,”我举起酒杯说,“《唐·璜》中说,‘转瞬即逝的时光,才是我的最忠实的朋友,我的王国就是今天’,我们都是一些面对荒谬的人,来,还是为今天,为现在,干一杯吧。”
朱达仁和林大勇全都大汗淋漓地站起来,三个杯子响亮地碰在一起,我们仨全都一饮而尽。
74、智商
回到酒店后,我觉得自己有些头昏脑胀,便用凉水洗了把脸,正洗着,有人敲门。我一边擦脸一边开门,进来的是市房产局局长龙飞。龙飞是个大块头,但一身囊肉,长得发虚,脸长得有点像京剧脸谱中的曹操,但人很厚道,他一进来,我就知道他的意图。
开全国物业管理研讨会,主管市长带队,张国昌却连到都没来报,龙飞心里一定很急。果然,龙飞一进屋就试探地问:“雷默,都半夜了,张市长还没回来?”
我遮掩道:“张市长被深圳一位副市长接走了,什么时候回来,我也说不好,龙局长,你放心,我向你保证张市长明天准时参加会议。”
“雷默,”龙飞焦虑地说,“张市长连发言稿还没看呢。”
我抱歉地笑了笑,“张市长说了,让我和大勇把关,他就不看了。”
龙飞苦笑着摇了摇头,悻悻地走了。
龙飞刚走了,朱玉林就推门进来了。
“雷默,”朱玉林皱了皱眉头说,“喝酒了?”
我腼腆地笑着说:“跟大勇在大排档喝的。”
“雷默,”朱玉林脸一沉说,“喝酒为什么不叫上我?”
“哎哟,秘书长,”我一脸谀笑地说,“在大排档光着膀子喝酒,没好意思叫您。”
朱玉林用挑理的口气说:“光膀子怎么了?我就喜欢光膀子喝酒。”
“秘书长,”我拍着胸脯说,“回东州后我好好请您喝一顿。”
朱玉林笑着说:“雷默,开玩笑了。我来就是想问问张市长几点回来。”
我搪塞地说:“被深圳市的一位副市长接走了,几点回来不好说。”
朱玉林略感失望地走了。朱玉林最大的梦想就是接替佟广真,为此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张国昌的身上,凡是与张国昌有关的事,无论是工作上的,还是生活上的,他都特别尽心,但是朱玉林太正统了,不仅不懂得给领导找乐子,就连自己也从不找乐子,他虽然很羡慕丁仁杰、李凤江,很想像他们一样得到张国昌亲如兄弟般的待见,但是无论怎么努力,总是觉得差点什么,究竟差点什么,他始终没弄明白,但他又不死心,活得又累又辛苦。
说实在的,我从心里同情朱玉林,因为朱玉林是那种为了权力而追求权力的人,他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都没弄明白权力为何物,甚至可能从来没想过权力为何物,只知道权力是神圣的,值得追求的,官场上不乏这样的人,他们不是用生命生活,而是用官位生活;他们不是用生命的质量衡量价值,而是用官位的高低衡量价值。
朱玉林本以为这次出差可以和张国昌加深一下感情,但是他到深圳两天了,连张国昌的影子都没见着。其实我从心里为朱玉林庆幸,他以为张国昌必然接替李国藩,果真如此,他必然接替佟广真,他却不知道,凡是必然的都是荒谬的。朱玉林就这样生活在荒谬中,而我却要直面荒谬,因此,我比他痛苦,我为他庆幸。
第二天上午,参加全国物业管理研讨会的人陆续走进深圳大剧院,张国昌还未露踪迹,昨天晚上他一宿未归,早晨起来我给他打了手机,竟然关机。我心里有些发毛,龙飞更是心急如焚,我和朱玉林、林大勇、朱达仁只好站在深圳大剧院门前干等。
人进得差不多时,一辆奔驰车呼啸而来,停在深圳大剧院门前,我一看正是罗春虎那辆奔驰。张国昌不慌不忙地下了车,大家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龙飞,着急了吧,”张国昌面带微笑地说,“没办法,深圳的刘副市长是咱们东州人,非跟我叙旧。”
“张市长,”龙飞信以为真地将材料递给张国昌惴惴不安地说,“这是发言稿,您是第一个发言。”
张国昌接过材料简单地扫了几眼说:“走吧,咱们进去吧。”
大家簇拥着张国昌走进会场,我跟在张国昌身后,嗅到他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张国昌是从不用香水的,这香水味让我想到了闪烁不定的裙裾,想起半裸的香肩和纤细的脖子,想到在香水弥漫的床上,是怎么纸醉金迷的躯体。
上午,全国物业管理研讨会有三个城市的主管市长发言,中午散会后,建设部会同深圳市政府在深圳市迎宾馆有招待酒会,但是张国昌没让大家参加,而是带大家来到龙腾海鲜酒店。
众人在包房坐定后,张国昌大包大揽地说:“这家酒店是香港人开的,干捞翅做绝了,大家难得跟我出来一次,今天中午我请客,大家放量吃。”
“张市长,”龙飞脸色发窘地说,“我们难得跟您出来一趟,客还是我来请吧。”
张国昌一派大老板的派头,“你就不必争了,后两天的会我还得跟你告个假,丽华出差到珠海了,我今晚过去陪陪她,后几天的讨论,我就不参加了。有什么事,请玉林秘书长多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