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归心似箭
姚全书见柳三变心情不好，恰又值夏去秋来，万物由繁荣转向萧飒，更勾起他伤春悲秋之情来，便叫楚楚和春雪陪他去汴桥散心。
虫虫已难相见如初了。以自己失意落魄的身份，不但娼家之门难进，纵然进了妓院青楼，也无情趣再去取悦那些红粉佳人了。他恨自己又一次辜负了虫娘她们。
这时，三变却又想起了往昔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芜菁来，不知她现在过得怎样。谁能料到当初一别，再难相见；自己居然在京城逗留了这么多年！这十年是如此漫长却又如此短暂，母亲早已故去，自己却未能赶回去尽最后一次孝心。真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啊！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生能有几个十年？自己已过而立之年，将奔不惑之期，可是至今尚功不成、名不就，上无片瓦遮风雨，下无立锥之地以存身，以至于流落京城，居无定所，朝不保夕，如断梗漂萍，虚度光阴，这可真是三十而立不立，四十不惑而惑啊！
三变站在汴桥之上，沐着秋风夕阳，看着清澈的通济渠水缓缓东去，想象着它怎样汇入淮水，怎样流到无边无际的汪洋东海里面去。他又记起了自己初上京城赶考时，是从余杭上的船，经西湖、太湖，过京口、越江都，到山阳，又辗转至汴梁。那时路途虽遥远，山高水长，心情却是何等畅快啊！只以为功名富贵，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如今却只有与芜菁的离别之恨、相思之苦与羁旅之愁；登高怀远，又怎能不让人触景伤情，肚肠寸断？
三变又来了作词的积习，居然忘了身边的楚楚与春雪，便动情地随口吟出两首词来：
《尾犯》：“……佳人应怪我，别后寡信轻诺。记得当初，剪香云为约。”
又《洞仙歌》：“洞房悄悄，绣被重重，夜永欢余，共有海约山盟，记得翠云偷剪。……”
三变的眼里充溢着辛酸的泪水。他叹了口气，望着这万物萧索的京城秋景，愁肠千结，心境茫然。这时楚楚柔声问道：“柳相公真的要离京而去了吗？”
三变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我想离开汴京去各地飘泊。虽不如当年李太白之功成身退，到底可以遍览天下名山大川，寄意江湖，也不枉了此生碌碌而活。”顿了顿，又道：“唉，在我临走之前，我只想再见虫虫一面，倘能实现，也就无憾了！”
楚楚向他笑了笑，道：“这个柳公子不必担心，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毕竟我们也是姐妹！”
三变听楚楚说可以帮忙，便喜不自胜，转身握住楚楚双手，眼里闪着亮光道：“那就有劳楚楚小姐了，此恩此德，三变没齿难忘！”
楚楚向他嫣然一笑，道：“还说这个干什么！我受公子恩典，可比得上这个？”三变便也笑着不言语，于是三人踏着如血残阳，向春香楼走去。
2、临行密约
以往的日月里，不知曾有过多少良宵，三变与虫虫幸福地相聚，凤枕香浓，人间天上似乎只存在他们的真情了。然而这浪漫的恋爱史都已经成为过去的陈年往事了，现在他们的爱情出现了一些波折。三变能理解虫娘由于女艺人特殊的职业关系，而云雨西东；但这方面仍给三变造成了内心极大的痛苦与不安，烦躁的情绪时时困扰着他，这一切几乎使他俩失去了欢乐之趣。
三变困居京城多年，已失去经济来源，不可能千金买笑而在歌舞场中任意挥霍了；因而与虫虫的聚会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而且来去匆匆。由此使三变希望与虫虫过一种鸾凤和鸣、白头偕老的正常夫妇生活，以结束相会时愁颜相对的难堪场面。娼家此时严禁虫虫与这位落魄词人的往来。“我们娼家向来是只认银子不认人的，管他柳三变是才子词人、白衣卿相，还是奉旨填词柳三变，没有银子就不能来妨碍虫娘的生意！”鸨母对外如此宣布。
三变从虫虫在与他相会时敛眉忧愁之状，泪流满面之态中感受到了他们爱情的不幸及虫娘处境的艰难。面对此种情形，三变提出了暂行办法和长远打算，他将自己的心意告诉楚楚，让她转告虫娘。暂行的办法是眼下暂时疏远一些，以避开社会或娼家的压力。三变劝慰虫虫不要忧心忡忡，请相信他的山盟海誓。长远的打算是使虫虫能成为他真正的宅院。三变是真正打算娶虫虫作宅院的。只有到了那时，才算是他们的爱情有始有终，有情人终成了眷属。三变原预想着黄榜得中之后实现这个愿望。可是谁成想他偏偏又一次下第。
然而虫虫却并不这么乐观自信，她对楚楚说：“虫娘我虽不识诗书，然亦知《诗?大雅?荡》有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自古善始者众，善终者寡。虫娘并无奢望，但得随缘随份而已。就算我与柳公子有缘无份，虫娘我也知足了。”说完便又流下泪来。楚楚便只得以言相劝。
三变听了楚楚的转告，亦是心乱如麻，神情惨恻，便索来纸笔，写下一首《集贤宾》，仍托楚楚辗转交给了虫娘。虫娘激动万分，便退入自己房中，一人展纸读时，见写道：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虫娘读完三变这首词，内心到底充满了温馨与幸福之感，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明白三变是在以词代书，向虫虫表白自己的真实情感，向她许下庄重的誓言，给她以安慰和希望。这当真点燃了虫虫生活的激情，犹如在沙漠中跋涉者看见了一片绿洲，宛若于雪夜独行时望见了一堆篝火。
虫虫也托楚楚带信给柳三变，约他于七月七日这每年一度的七夕佳节在春香楼与她相会。这是虫虫耍了个小手段才达到目的的，她说是楚楚好姐妹约她去春香楼过乞巧节，这才瞒过了娼家那视钱如命的鸨母。
3、偷期暗会
民间关于七夕向来有古老而优美动人的神话传说。每年七月七日的夜晚，天下织女与牛郎一年一度的佳期总是令人间的痴儿女们特地关注，并唤起这些儿女情长的痴男怨女们对爱情幸福的热烈向往。因而七夕在唐宋时颇为人们所重视。
此时，炎夏暑热已经退去，正是“炎光灿南溟，溽暑融三夏”，“夏尽炎气微，火息凉风生”的时节。流火的七月既已来到，初秋七夕的气候自然格外宜人。三变与虫虫相会在这个时令，心情是既悲伤又激动。一阵黄昏过雨，轻洒芳尘，预示晚上将是气候宜人和夜空清朗如洗。
相聚场所，姚全书与楚楚特为这二人安排在了春香楼后院圆形的月门外的小花园内。晚饭后，华灯初上，玉兔东升，两人携手来到园内。三变感慨地说：“在这七夕佳期，天下该有多少痴男怨女象我柳三变与虫虫这样在庭前观望天上牛女的相会啊！然而今天这乞巧的场所却是暂时借用他人的地盘。而就在这七月七夕，天下贵家却多结彩楼于庭，谓之乞巧楼。我柳七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不能为虫虫你结乞巧楼，真是惭愧啊！”
虫虫微笑着道：“咱们风尘女子，乃牛马之命，哪敢存如此奢望？”
三变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子美这句千古绝唱，真可谓唱绝了！”
虫娘却说：“公子何必怨天尤人，但凡知足者必长乐。唐人陈鸿说：‘秋七夕，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是夜张锦绣，陈饮食，树瓜华，焚香于庭，号为乞巧。’今儿晚上，虽不能张锦绣，树瓜华，然亦能陈饮食，焚香于庭。柳公子何必感叹，徒增烦恼。虫娘我已知足了！”
三变道：“是啊！今儿晚上也称得上天从人愿了。”
虫娘嗔道：“咱们能在今儿晚上相聚于此，乃楚楚姐姐所助，并非天公作美，如何称天从人愿？”
三变笑道：“我不是说咱们，是说对牛女二人来说，乃是天从人愿。我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过牛女之故事，故此知道些讲究。”
虫娘好奇地问：“牛女相会还有什么忌讳不成？”
三变道：“民间观念认为，如果七夕风雨天阴，星月不明，则牛女将会受到阻碍而失去难得之佳期。但今儿晚上却很好，秋高气爽，碧天如水；你看那一弯上弦新月，出现在远远的天空，岂不正为牛女的赴约创造了最适宜的条件？”
虫娘道：“却原来你是在为别人着想！这倒也是，倘今晚牛女不能幸福相会，咱们的相约岂不也少了许多情调？”
三变忽然问道：“虫儿可知鹊桥相会的来历么？”
虫娘嫣然一笑，道：“我小时也读过些诗书，知道些典故成语。古籍自汉、晋以来颇有关于织女星座神话传说之记载，而以《荆楚岁时记》所述尤详。据说天河之东有织女，她本是天帝的女儿，善织云锦天衣。天帝可怜女儿孤独寂寞，允许她嫁给天河西边的牛郎。因其嫁后便废弃织纴，天帝大怒，逼使她与牛郎分离。仍然一在天河之东，一在天河之西，只许他们每年七月七日晚上相聚一次。这便是七夕的由来。”
三变忘情地道：“是啊！牛女这爱是何等艰辛，鹊桥相会又是如此之不易。今儿晚上，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女人也正与虫虫你一样在庭户前乞巧时，仰望星空，关注着牛女一年一度的佳期，想象织女嗟叹久与丈夫分离，在将赴如梦佳期时的急切心情，于是乘驾快速的风轮飞渡银河。他们与你我一样盼望天上牛女幸福地相会。他们此时此际当与我们一样在凝视高远的夜空，缕缕彩云飘过银河，而银河耿耿光亮，牛女终于欢聚，了却一年的相思之苦。这样的幽欢佳会、良辰美景，不正是赏心乐事吗？”
虫娘见三变说得如此动情，便也勾起千愁万绪出来，幽幽地道：“只有体验过相思之苦的人，才知道珍惜一年一度的短暂欢聚机会。柳公子乃是风流多情的才子，对七夕节序风习自然感受最深了。”
三变道：“如何不是！这七夕节序，既无繁盛宏大的场面，也无热闹浓烈的气氛，各家不过于庭户乞巧望月，未免显得闲静幽雅。可是，这种闲雅的情趣之中自有很不寻常之深意，非为性情中之人，又如何体验得出？”
4、年年今夜
这时，三变见虫虫已开始进行乞巧活动，便去香案旁木椅上坐下，静静地欣赏她那优雅的姿势和撩人的一举一动。虫虫也象许多妇女一样，以特制的扁形七孔针和彩线，望月穿针，向织女乞取巧艺。三变便想起瘐信《七夕赋》，乃轻轻吟道：“于是秦娥丽妾，赵艳佳人，窈窕名燕，逶迤姓秦，嫌朝妆之半故，怜晚拭之全新。此时并舍房栊，共往庭中，缕条紧而贯矩，针鼻细而穿空。”
虫虫见三变发了痴情，便扑哧笑了起来，这就使她更加感到穿针的不易了。她便嗔怒起来，怪三变吟咏诗赋，打搅了她的注意力，便将梁简文帝《七夕穿针》诗也吟了两句：“针欹疑月暗，缕散恨风来。”三变便会心地一笑，便不再言语。
一时，虫虫乞巧仪式完毕，那半轮明月业已偏西了。三变想道，这个富于浪漫情趣和神秘意味的晚上，也是青年男女选做定情的好时候。男女选择七夕定情、交换信物、夜半私语，这也是民俗之一，三变与虫娘自然都是知道的。三变此时身无长物，惟一可赠佳人的只有那块龙凤呈祥蓝田玉佩，这原是柳家传家之宝，柳父死后就遗留给了三变。三变想：“自己至今一事无成，有辱家门、愧对祖先，怎堪佩戴此物？不如索性赠与虫虫算了。”想到这里，三变便解下那块多年戴在腰间的龙凤呈祥蓝田玉佩，双手捧着赠与虫娘，说道：“我记得《长恨歌传》云，唐明皇与杨妃初次相见，‘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今虫虫与我虽非初见，然当此佳夕，亦不可不以信物相赠！”
虫娘接过玉佩，激动万分，也从头上除下金钗递与三变，低眉含羞地说：“虫娘我只羡慕他们‘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三变拉住她的纤纤玉手，轻轻一带，虫娘便顺势倒入三变怀中。三变紧紧地接着她，依然站在那里；二人一齐望着月儿西沉，望着茫茫银河旋转。这时虫娘轻轻地吟道：“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三变也同她一起吟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忽然，虫娘似乎又想起什么，说：“柳公子，你何不以今晚景致赋词一首呢？”
三变道：“也好。时候已不早了，外面已很凉了，娘子不要着了凉。咱们回房去吧！”虫娘点了点头，于是二人相拥着上了楼，进了三变房间。三变点亮蜡烛，虫娘为她磨墨，三变片刻沉吟后，便提笔写成一首《二郎神》，然后便将稿子交与虫娘道：“当此良辰美景，岂可少弦歌雅意、赏心乐事？”虫娘会意，便点了点头。三变从琴架上取下自己平素常用的桐琴放在案上。虫娘便在琴前坐下，一面弹琴，一面唱道：
“炎光谢。过暮雨、芳尘轻洒。乍露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玉钩遥挂。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飚轮欲驾。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闲雅。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虫虫被“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句深深感动，唱到此时，她已热泪盈眶、不能自禁。然而她知道她与三变从此将再难“占得欢娱，年年今夜”了，因为明天三变即要离开东京，沿运河而下，去漫游江南了。想到此，虫娘禁不住伤心以至于抽噎起来。三变便将她搂住，道：“我与虫虫总有再见的日子，何必如此伤情不过？岂不闻王勃诗云：‘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遂将她的眼泪舐干。虫娘被他逗得忍不住，便破涕为笑，自去将烛火吹灭，就着月光，脱去衣裳，一头扎进三变的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