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米的早晨是从中午一点开始的。据他自称,每次醒来的瞬间他总有些许恍惚,要瞪大着眼睛判断好一阵子才可以肯定是否在自己的床上。
虾米不止一次地给人家讲过他的传奇经历:一天早上他从女网友的床上爬起来,看到桌子上摆着一张男人照片,于是他问头晚才从网吧里约出来的一夜情情人:“这是你男朋友吧?”谁知道蜷缩在床上的情人对他娇嗔道:“亲爱的,你说什么啊,那是变性手术之前的我呀!”
虾米的笑话精彩而且经典。据他说那是他在深圳的亲身经历。
虾米是楚都在线的网管,做着“深夜情缘”、“红尘心事”两个论坛的斑竹,在网恋方面享有着充分的天时地利人和,甚至可以说和不同的女网友打情骂俏眉来眼去就是他的工作内容。也正因此,曾经有不解风情的女网友向他的上司投诉他言语轻薄有性骚扰之嫌,但他的解释不但理直气壮而且气冲斗牛:我如此没脸没皮还不是为了带动论坛的人气!
虾米给我打电话是在第五个呵欠与第十五个呵欠之间。他说,哥们儿你不是想变坏吗,俺给你找了个机会今晚到“相聚缘”来吧。
我嘿嘿地笑,说:“一定好好跟你学着做个人见人爱的坏种!”
那时节,社会上刚开始流行“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句话,“坏人”差不多已经是个吃香的光荣头衔了。长沙解放西路的“酒吧一条街”甚至冒出一家“坏家伙”酒吧。一个本土知名男作家写了一本满纸少儿不宜的小说叫《我们是坏种》,而另外一个不知名的本土女作家毫不示弱,立马推出一本《男人叫我小骚货》。
我赶过去时,一桌人已经坐得满满的了。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女孩站起来有些怯生生地说:“你就是童蒙老师吧?久仰久仰!我是《真情人生》杂志的编辑小鹿。”我注意到这女孩微微有些脸红,在这个连坏都理直气壮的年代,已经越来越难得看到女孩的脸红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挤在女人堆中的虾米先帮我吹开来了:“童蒙老师不但文章写得好人长得帅,还特别的怜香惜玉,小鹿啊,你只要搞定他就等于搞定了整个长沙。”
这话让小鹿越发地殷勤起来,有些手忙脚乱地给我递上名片和约稿函。我注意到她纤纤小手上隐隐的青筋,像是雨后的两枝青葱的嫩藕。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小鹿第一次来长沙组稿,请些写手吃饭。在此之前我只听说现在不少刊物编辑上稿竞争非常激烈,所以他们到处网罗作者,稿费都开到了千字千元以上。但我从来没有写过他们所要的那种“纪实大稿”或者“网络美文”,天知道那种矫情故事怎么可能卖到那么高的价,码上一个字差不多就可以换到一斤大米,去他妈的什么经济学价值论社会必要劳动,全都牛头不对马嘴。
我不能自己戳穿自己的全然外行,否则就太对不起虾米和这顿饭了。因此我模棱两可地呵呵应着,别人还以为我为人低调呢。小鹿对我似乎特别的客气些,特意坐在我的身边频频劝我吃菜,引得坐在桌子那头的林桑大叫:“小鹿,这不公平,你不能偏爱童老师一个人啊,我们全体男同胞都要吃醋的!”
小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赶忙和林桑干杯以示歉意。
林桑留着一头略显夸张的长发,看上去就是一副文艺名流的模样。在此之前我就听说过他的大名,据说是“楚都第一自由撰稿人”,一年的稿费收入就可以买一辆宝来。除林桑外,在座的都是一些名头很响的自由写手,虾米曾经开玩笑说楚都的假新闻有大半都出自他们手下。此外还有几个在本地论坛上大名鼎鼎的爱情写手,网络美文写得要么温婉哀绝,要么火辣惊心。
文人在一起要是不说段子那简直就不能叫做文人。饭局还没开场各种段子就先端上了桌。身为网管的虾米自然要力拔头筹了。他说的第一个笑话就让大伙笑得死去活来:
一个身无分文的男子路过一家饭馆,见门口挂着一块招牌:只要做到店主要求的三件事即可得到1000元。
男子进店找店主问是哪三件事。店主告诉他:
1. 把满桌的饭菜全部吃完;
2. 后院有一头牙疼的河马,把它的坏牙拔掉;
3. 满足隔壁一个性欲强烈的寡妇。
男子立刻将桌上的饭菜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尔后冲进后院。河马的哀嚎声过后,男子回来问店主:“那个牙疼的寡妇在哪里?”
“哈哈哈哈!我靠,不是你小子的自传故事吧!”一个叫南方妮妮的“美女作家”口里的可乐飞出去气势恢宏,她夸张地全身抖动地笑了足足有五分钟后才抛出这么一句。
我注意到她的口红涂抹得像是一个刚刚吸过鲜血的女鬼,心里暗暗吃惊,网络上大名鼎鼎以连载《哎哟,爱情》而风头出尽的“南方妮妮”竟然就是这么一个粗俗而放肆的女人!就在我有些惊奇地看着她时,她回过头来冲我一笑,胖胖的脸上居然可以勉为其难地挤出妩媚和天真。
初出茅庐的小鹿显然有些不适应,脸上陪着尴尬的笑容。一个叫“雨烟杨柳”的美女写手指着虾米气愤地大叫起来:“啊呀呀,蒋小栋你这人怎么这样低俗啊,我们几个还是女孩子呢!”
小鹿赶忙说:“没事没事,蒋大哥很幽默啊!”
虾米开了头,身为“文艺名流”的林桑自然不甘落后,他也讲了一个口味甚浓的笑话:
某人到泰国办案,夜里叫了个小姐,几番云雨后,怀中小姐还不停抚摸他那话儿,他甚为得意,问她:还想再来吗?小姐黯然神伤地说:不是,就是挺怀念的,以前我也有!
这一下更不得了,大伙都说肯定是林桑自己的经历,谁不知道你小子参加过某杂志社组织的新马泰笔会,你自己玩就玩了还赖别人头上干什么。还有人说怪不得林老师总是长发飘飘,说不定就是一个易性癖弄不好都已经自宫了的。有泼辣的更要动手对林桑验明正身,一时打闹起来。林桑作势护住裤袋,大喊小鹿救命。人家说你喊小鹿干什么,人家和你一样都是女性。
小鹿的脸越发红了,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桑你扭捏什么呢,”虾米一本正经地说,“割了也不是什么坏事,换古代社会你这一割就能入宫侍奉皇上了,还省得去和那些书生们打破脑袋竞争呢!”
吃完饭出来,我问虾米:“你小子到底想让我从哪个美眉开始坏起啊?”
虾米一脸的坏笑,说:“别给我装傻,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心里想会不会是小鹿啊,嘴上却说:“今天美女才女丑女都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哪个?”
“雨烟杨柳怎么样啊?”
我哈哈大笑:“你他妈开什么玩笑啊,没见人家一副处女相吗?”雨烟杨柳今天坐在南方妮妮旁边,穿一身紫色连衣裙。与张扬放肆的南方妮妮不同,她似乎更愿意听别人高谈阔论,偶尔插一两句嘴,脸上也是淡然的微笑。她发在报纸和网络上的情感美文我偶尔看过一点,一派的纯情和高洁,就像是修道院的代言人。
虾米呵呵地笑,并不搭话。
说话间,已经到了虾米的住处。那是套价值不菲的商品房,显得大而空,像是领导的重要报告或者那头本该被拔去坏牙的河马的嘴巴。
房子里散放着各种版本的书籍。淡淡的霉味始终似有若无,一如青春期的爱情。
走进虾米的卧室,空气中飘逸着残余的麦氏咖啡的奇异香味,以及夹杂着荷尔蒙气味的氤氲和潮湿。我呵呵地笑着说:“真是一个暧昧十足的地方啊!”
虾米的电脑永远都是开着的,在他这里网络才真正像一张网,等待着闯过来的美人鱼。多年前国外某杂志征求最简短的妙文,一个题为《生活》的文章荣获桂冠,全文只有一个字:网。那哥们儿真不失为历史上最伟大的预言家,多年后这个叫做“网”的东西不仅成为了人们的生活,更成为了人们的生命。
赵咏华在MP3中不失时机地唱着“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卖卖电脑”。我呵呵地笑:“是该有人卖卖电脑,现在没有电脑还真他妈的浪漫不起来。”
虾米很坦然地告诉我他的“浪漫”故事,他说就在这间房子里他和多得记不过来的女网友有过灵与肉的交流。
我嘿嘿地笑:“就你这种人也有灵,我看是肉与肉的交流吧!”
“我没灵,人家的灵和我的肉交流所以就叫灵与肉的交流,这下你小子没意见了吧?”虾米懒得和我较真。
虾米主持的是情感论坛,有的是“灵与肉交流”的机会。他告诉我第一次和雨烟杨柳交流女性主义文学也是在这间房子的席梦思上,那时他们在网上认识还不到一个星期。
我说:“不会吧,看她很纯洁的,文章也干净。不像那个什么南方妮妮开口闭口我靠,小说中也尽是夸张的性爱场面。”
虾米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说:“永远不要相信女人嘴巴上说的高洁。要不然我现在就叫她过来,保证你可以现场见证她纯洁的叫床声。呵呵!”
虾米说他们第一次交流时那女人死劲地大喊大叫,梨花带雨,一副处女的可怜模样,他于是装出深信不疑的样子,“感动”地搂着她说,没想到你还是处女,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女孩。
虾米的原则是凡是还没上过的都是美女,凡是第一次上的都是处女。因此他对雨烟杨柳处女身份的确信也说不上是自欺欺人。
“她可以做最好的性爱教练,呵呵,所以我建议要搞网恋就从她那里开始启蒙!”说话间虾米已经写好了她的电话和QQ号递过来。
我没有去接,呵呵地笑道:“我可不会吃你小子的剩菜啊!”
“你会吃的!”他将纸条拍在我的大腿上,语气很肯定地说,“不过你得记住第一次一定要给她表演处女的机会,这很必要的,哥们儿。”
我哭笑不得,说:“你他妈比《第一次紧密接触》中那个阿泰还要经验丰富手段高强啊,不过我确实没想过网恋就是骗人家女孩子上床!”
“好好好,我知道你是柳下惠白求恩活雷锋当代十佳青年全国道德楷模五讲四美三热爱标兵……”虾米有些不耐烦了。
客观地讲,我确实不算是一个花心男人,起码在涉足网恋以前是这样。
我一度天真地坚信生命中只需要一个女人就够了。问题是,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对我抱有同样的信念。和我一度海誓山盟的周紫若现在已经在美利坚的土地上熟练地用刀叉切割着牛排乳猪。
一年前,她通过小小的一根光纤认识了大洋彼岸的汤普森。半年前,她见到了那个金发碧眼背有点驼的家伙。两个月前,她办好了护照签证和他双双飞过了太平洋。
那个叫汤普森的家伙我总共见过两次,一次在武汉紫金龙大酒店的咖啡厅里,周紫若兴奋地告诉我她在跟汤普森学标准的美式口语,我第一次握那个金发碧眼的家伙的手,骨节奇突,透着冰凉。他友好地冲我“哈罗”,我面带微笑无比亲热地用长沙话说了一句“嬲你妈妈鳖”。周紫若吃惊地看着我,她没想到一向看上去还算文明的我怎么会骂出这种粗话。老美也是一脸困惑,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周紫若赶忙解释,说我的意思是热烈欢迎认识你很高兴。老美活学活用,第二天晚上就在武汉大学的英语角对一堆男男女女热情地打招呼“嬲你妈妈鳖”,没想到其中就有长沙人,结果差点引发一场国际事端。
第二次是在武汉国际机场送他们上飞机,趁周紫若上卫生间的空暇,率真的老美用蹩脚的汉语对我说:“真是抱歉,但这就是人生。”
我很有些莫名其妙,直到汤普森告诉我,他原以为中国女人都很保守的,没想到比美国女人还要开放。“在美国泡妞你得准备玫瑰,在泰国你得准备钞票,在中国你只需要准备一台上网的电脑就够了。”
汤普森说那话时我顷刻间生出一种强烈的恍惚感。那双猫一般幽蓝而直率的眼睛让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原来人确实就是动物中的一种。
我想也没想就给了他的大鼻子一拳。
他轰的一声倒在地上,像一截木头。看上去高大结实的他如此不堪一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那一瞬间我甚至怀疑当年义和团怎么就让八国联军给打到北京来了,他们完全有实力所向披靡啊。
“国际纠纷”可不是闹着玩的,很快就有警察过来给我戴上手铐。汤普森从地上爬起来对警察解释说:“No,No,No,我们只是小小的误会!”
我大声说:“什么误会,从今往后老子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三天后,我从拘留所出来时,警察交给我一封信。
我看也没看就将它撕得粉碎。后来周紫若告诉我,信中她说自己只是希望有汤普森担保可以顺利留在那个月亮都更圆一些的美国。她说她爱的还是我甚至永远只是我。
但那时我已经不相信任何关于爱情的承诺了。女人们笑话男人说“男人靠得住,母猪会爬树”,在那一刻我相信就算母猪会上树,女人也未必靠得住。还是古人说得好,“女人的心天上的云”,那些发明贞节裤的男人在我看来都是真正的智者。可是现代社会,就算你真正拥有牢不可破的贞节裤,你也未必能阻止思想解放、崇尚自我的时髦女子向着金钱、权势和骗子成堆的明星们狂奔。
网络居然让一个高鼻子蓝眼睛后背长着猪一样鬃毛的家伙从大洋那头钓走了我心爱的女人——我一度认为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因此可以说,我和网络先天就有着某种势不两立的恩怨情仇。
虽然周紫若的爱情也不是我怎么光明正大赢得的。
周紫若本来是我的室友黑格尔的女朋友。黑格尔本名叫贺云龙,由于他长得皮肤黝黑,虾米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老黑”,喜欢哲学的虾米后来觉得这个名字不够哲学,而且还有种族歧视的嫌疑不利于和国际接轨,于是决定执行修正主义路线将其修正为德国大哲学家。周紫若和黑格尔书信来往了有好几年,隔三岔五就可以看到黑格尔从收发室捧着信乐滋滋地一路看过来,间或还能收到围巾手套什么的。
第一次见到周紫若是在1998年的那个国庆节,她从武汉大学赶过来看黑格尔,手里提的大包小包都是吃的喝的。我和虾米因此得以大享口福,因为吃得太夸张,虾米还拉了三天的肚子。我也有好几天对学校食堂没有任何兴趣。
周紫若长得纤纤巧巧,嘴角一粒小小的美人痣尤其灵动可人。她属于那种初看不咋的,越回味越觉得别有韵味的女孩。以至于她走了三天之后,虾米才突然神经兮兮地叹一口气,幽幽地说:“看不出黑格尔这小子还真他妈有艳福。”
从此以后很长一个阶段内虾米都不再叫他黑格尔,而改叫他牛粪。一开始黑格尔有些气愤,甚至要动粗打人,虾米解释说:“都说好花插在牛粪上,你小子这是让咱羡慕,狗日的才不想做牛粪呢!”
黑格尔于是无话可说。此后虾米再叫他牛粪他居然就默认了。
整个假期周紫若就睡在我们宿舍。三男一女四个人同处在一个18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青春期的暧昧和躁动。半夜里,听着睡在黑格尔上铺的她发出均匀而满足的鼻息,我怎么也睡不着。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象她的胸脯在随着呼吸而一起一伏。我能感觉到,虾米也是辗转反侧,对他的床展开无休无止的压迫和折磨。倒是没心没肺的黑格尔睡得夯实,甚至嘟嘟哝哝地用他难懂的家乡方言说着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