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尝试去适应他所居住的环境,因而显现出来的特殊作风,我们就叫它性格(character)。性格是一个社会性的概念,我们只有在考虑一个人与环境的关系时,才谈得到性格,像《鲁滨逊漂流记》(Robinson CnJsoe)的主角鲁滨逊,他这个人到底具有什么性格实在没什么差别。性格是一个人接近他所往来的环境所呈现的特质和性情,是一个人从社会感的观点去努力奋求见知于人时所依据的行为模式。
一、性格特点
性格特点不是遗传的(很多人如此认为),它们好比是一种生存的模式,这个生存模式使每一个人能够不需经过有意识的思考而过活,而在任何一种情况下表现其人格。性格也不是一个人的癖性,而是他为了在生活中维持独特习惯而取得的。比如有个小孩很懒惰,这懒惰不是天生的,而是因为懒惰对于他好像是使生活容易一点的合适方法,而且它也能让他保持着重要感——在懒惰模式中,权力态度可以有相当程度的表现。一个人有可能强调自己天生的缺陷,以便在面对挫折时挽回一点颜面,而如此内省的最终结果往往就像这样:“如果没有这项缺陷,我的才能一定可以发展得很出色,就可惜我‘有’这个缺陷!”还有一种人,由于无节制地追求权力,导使他投入与环境的长期战争中,这种人往往发展出一些适合其战争的权力表现,比如野心、嫉妒、怀疑等等,我们相信,这类性格特点与人格无异,但它却非遗传,也非不能改变。
经过仔细观察,我们知道,性格特点是应行为模式之需而生的,有时候在出生没有多久就产生了,它们不是首要元素,而是次要元素,它们是由于人格的潜在目的而被迫产生的。若要评断性格,便须从目的观点给予评断。
我们曾经揭示,一个人的生命格调、活动、行为、世界等,都与他的目的密切相关,我们心中如果没有一点清楚的目标,就不能思考,也不能付诸行动。在孩子灵魂的幽暗背景中,这个目的已经存在那里,从幼年起即指挥着他的心理发展,这个目的给予孩子生命形态和性格,并且负责使每个人成为一个特殊的单位;此单位位所以别于其他的人格,乃是因为他生命中的活动和表现全导向一个常见但独特的目标。倘使明白了这一点,等于是知道了我们一旦清楚一个人的行为模式,则不论我们从其行为的哪一个阶段看他,都能够认得他。
在我们的文明中,确实有某些事实、某些怪癖、某些生理生命和心理生命的表现形态,对青少年而言特别显得有意义,这些事实和怪癖的共同特征是,它们会刺激模仿。因此,有时候是以“看”的形态显现的求知欲便可能在视觉器官有困难的孩子身上导出好奇的性格特点,但是,这个性格特点的发展并非必然,如果这个孩子的行为模式觉得有其他需要,则同样这份对知识的渴求也可能发展出截然不同的性格特点——这个孩子可能以探究一切事物、以分析它们为满足,或者他也可能变成书呆子。
我们可以照这个方式来评估听觉有困难者的不信任态度。听觉有困难的人在我们的文明里是暴露在比较危险的情况中,所以他们都发展出特别尖锐的注意力来感知这个危险。此外他们也有被嘲笑、被贬低的危险,而且还常被认为是残障者,凡此种种都是发展成不信任性格的重大因素。由于听觉有困难的人无缘接触很多乐趣,也就难怪他们会对这许多乐趣抱敌视态度了;基于此,过去假设他们天生具有不信性格的说法就没有理由成立。至于认为犯罪性格也是天生的说法,同样是荒谬的。很多罪犯出自同一家庭的论调,可借一个事实予以有效反击:这些个案当中都一定有个坏榜样、有一种看待世界的传统态度,这种家庭里的小孩从小即被教导偷窃可以维生的观念。
追求别人的认可也能用这个方式去思考。每个小孩都要面临许多人生障碍,所以没有一个小孩在成长中不追求某种形态的重要性,这个追求的形态可以替换,而且每个人对个人重要性的追求都有个人的方式。主张孩子性格特点和双亲类似的说法可以借一个事实轻易说明:孩子在奋求重要性时,会自然取环境中己获得重要性及被尊重的人为理想模范,也正是这样,每一代子孙都要从祖先那里学习。
超越的目标,是一个隐藏的目标,社会感的存在抑制着它明显的发展,它必须在秘密中成长,并且藏在一张友善的面具背后!可是我们必须再一次肯定,如果我们人类彼此多了解一点,超越的目标一定不会像这样繁茂生长。如果我们能进步到每一个人都发展出好眼力,而且能更透视周围人的性格,到那时候我们不但能更周全地保护自己,同时也会使别人的追求权力因遭遇困难而不会有所结果。到了那种境地,遮遮掩掩的追求权力终会消失,于是它让我们能更切近地看透这些关系,也让我们能够运用现已取得的各种观察作为证据。
二、社会感的形成
我们在生活当中受到群体生存的逻辑支配,这一点确定了一项事实:要评估我们的同类,我们需有特定的标准,而一个人所发展的社会感程度,就是评判人类价值的唯一标准——千秋万世都将如此。我们不能否认我们人类在心理上对社会感的依赖,世上没有一个人真能破除社会感的完整性,世上也没有什么言辞可以让我们利用来完全逃避我们对他人的责任。
社会感不断地用它警诫的声音提醒我们,但这并不是说,它要我们经常把社会感放在有意识的思考里,而是表示我们必须坚决相信,要扭曲它、撇开它,得动员相当的力量;再者,社会感的普遍需要使得每个人在行动之前,都得先经社会感的考核通过,这个行动及思想的考核需要源于社会体的潜意识感知,最起码,我们常须为我们的行动找寻可以为人谅解的理由,这个事实就是社会感的考核在决定着。从这里面产生了生活的技巧、思考的技巧、及行动的技巧,它或者使我们盼望与社会感经常保持和谐,或者使我们以社会团结的外貌欺骗自己。
以上的说明是告诉我们,自一种社会感的幻象存在着,它有如一面罩子遮蔽了某些倾向,必须揭开这些罩子才可让我们对一项行为或一个人有正确的评价。像这种欺瞒的发生,就增加了评估社会感的困难,因为有这个困难,人性学的难度也相对提高了。
这里有一段小故事很可以用来显示真社会感和假社会感的差别,一个老妇人正要上公车时,滑了一下跌倒在雪地上爬不起来。一些人匆匆走过,都没有注意到她,最后有个男子走到她身边拉她起来,这时,一直躲在某处的一个男子跳过来,招呼着这位侠义的善士:“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一个好心人了,我已经在这里站了五分钟,等着看是否有人来是把这个老妇人扶起来,你是头一个这样做的人!”这段故事揭示了,表面的社会感是怎么被人误用的。有人只用了这个明显可察的技巧,就把自己提升到审判别人的地位,去嘉许或责备别人,而自己却没有动一根手指去帮助亲眼目睹的情况。
有的比较复杂的例子就不容易确定社会感的高低了,这时除了彻底的探究别无他法,而如果一日这么做,我们就不会长久处在黑暗中。比如有一位将军,他虽然知道战争已经大半失败、却仍逼迫几千名士兵死守,这位将军会说,他是为了国家利益着想,相信也会有很多人赞同他的说法,但是,无论他拿什么借口来证实自己做得没错,我们都很难认为他是个真正的人类同胞。
对于这类难于确定的情况,为了正确评断,我们需要一个普遍可用的立场。像这样的一个立场,我们可以在“社会性功效”和“人类整体幸福”(即“公益”)的概念中找到,一旦站到这个立场上,碰到要确定特殊的事例时,我们便很少会感到困难了。
社会感的程度在个人的一举一动中即有所表露,有时候可以从一个人人的外在表现中很明显看出来,比如看他注视另外一个人的样子、他摇手的方式、讲话的方式等。他的人格也能以某种方式给我们不可磨灭的印象,而我们几乎也可以直觉地感知他的人格。有时候我们不知不觉地对一个人的行为下了永远的结论,连我们自己的态度都不免相当依赖这些结论。
在上面这段讨论中,我们所做的,不外乎把这个直觉的本事带进意识领域中,让我们能够据此测验社会感并评监它,最终则是希望我们能因此避免铸造重大错误。把它转移到意识领域的意义,在于让我们自己少些偏见。
让我们再一次强调,评监一个人的性格,一定只能在清楚了他的各种关系和环境之后才能做,如果我们从他的生活中揪出单一现象,并且单就这个现象来评判(比如只考虑他的身体状况、只考虑他的环境、只考虑他的教育等),我们一定免不了被迫做出错误的结论。
上述这个想法的可贵,乃是因为它可立即卸除人类的负罪。要更了解我们自己,一定要建立一个更切合我们需要的行为模式,唯有这样,我们才可能应用我们的方法去影响别人达到更佳的境地,并且防止造成残酷的结局;能这样的话,就不再有人因为源于家庭不幸或遗传的因素而沦入悲惨命运了。让我们朝着这方向前进,那么,我们的文明将跨出决定性的一步!而且具有自觉性的、有勇气的、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新一代将长大成人!
三、心里发展
如果按着直线努力去了解他的目标,并且发展进取、勇敢的性格,性格发展的开端通常都有积极、前冲的特点,不过,这条线很容易更改,而其中不免产生的困难是源于反对孩子的那股巨大力量,这些反对的人阻止孩子直接的去获取超越的目标,但是,小孩却会想办法越过这些困难,这时,他的直线前进可能因而改道,产生另一些性格特点。
性格发展中的其他困难,比如器官发育不全,环境的打击和挫败等,都有类似的后果;再者,较大环境(比如:世界、不能避免的老师等)的影响,其实更为重要,如何在我们的文明里生活,已表现在老师们的要求、疑虑和情感中,而这些要求疑虑和情感最后会影响到孩子。所有教育都是采用早已形成的色彩和态度,带领学生朝向社会生活及那时流行的文化走。
从第二种转折或改道的情况,我们会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孩子,他知道有反对者存在,所以要小心,这时他会尝试“改道”(不直接接近,而是利用机巧),以达到被认同及获得一时权力的目标,他的心理发展与这个改道的偏离程度有关,他是否因此变得过分小心,是否配合生活的需求、是否逃避这些需求,全由这些因素而定。如果他不愿直接接近他的任务和问题,如果他变得懦弱胆怯,拒绝正眼看人,不肯说实话,这些表现其实未必代表另外一个类型的小孩,他的目标和勇敢的小孩是完全一样的——两个人行为表现虽然不同,目标却可能是一样的!
两种不同的性格发展有可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存在,这种情形的发生,特别容易发生在小孩还没有明显地使其倾向具体化时,或者他的原则尚可伸缩时,又或者当他第一次尝试失败,便放弃老路,而以充分的主动去寻找别的途径时。
未被破坏的群体生活是适应社会需求的大前提,一个人只要未对环境抱争斗态度,他就可以轻松地教孩子做这个适应,只要教养者能够把他们自己对权力的追求减低到不成为孩子的负担的程度,家庭内的战争就可以消失。又如果父母了解孩子的发展原理,他们便能因而避免使孩子直线性格发展成夸大的形式——比如勇气退化成鲁莽,鲁莽再退化成粗鲁的自我主义。此外,他们也能避免外界强行制造的权威,并且免于制造严谨的服从象征,否则像这种有害的训练便可能导致孩子被压抑、害怕真理、害怕坦白。
压力若用在教育上,就如一把两刃的剑,只会制造形貌上的适应。强迫性的服从只是表面的服从,孩子与环境的大致关系,会反映在他的灵魂里,因此所有我们想像中可能出现的、会直接或间接接影响孩子的障碍,也都会反映在他的人格里。小孩通常没有办法对外界的影响表示任何评论,所以他周围的成人既不清楚他、也不能了解他,这个难题加上他对这些障碍的反应,便构成了他的人格。
四、乐观与悲观的倾向
要将人格分类,我们还可以依据另外一个办法——我们的衡量标准是看他面对困难时所呈现的样子。第一种人是乐观主义者,他们的性格发展大致是直接式的,他们会怀抱勇气接近一切困难,不会把困难看得太严重,他们对自己有信心,而且怀着轻松愉快的态度看人生,他们对人生不做过多要求,因为他们对自己恰当地评估,而且他们不会觉得自己被忽略了,或者不重要。因此,他们能轻松地承受人生困难的状况。他们又能处变不惊地相信,错误总是能被修正的。
从态度上来分辨,乐观主义者大概可以立刻被认出来。他们不惧怕,他们谈话开放自在,而且不过分谦卑,不过分自抑。假如让我们用创造性的词语来形容他们,我们会说他们“放开的双臂”,随时准备接纳人类同胞,他们与人接触容易,交友没有困难,因为他们不怀疑,他们说活没有阻碍,他们的态度,举止、步伐,都是自然轻松的,这种类型的典型例子很少在一岁以外的人群中发现,不过——成人中尚有不少乐观水平能做到让我们相当满意的社会接触。
与此迥异的类型是悲观主义者,我们教育上的最大问题就是这些人。他们是由儿时经验及印象而得到“自卑情结”的人,对他们而言,所有困难都变成“人生难过”的感受,由于悲观的个人哲学所致(这套哲学在孩提时代曾经受错误的对待和滋养),他们往往朝向人生的黑暗面,他们敏于感知人生困难的程度较乐观主义者严重多了,因此他们很容易丧失勇气。由于不安全感的折磨,他们常常都在找寻支持;他们的求救声回应在外表行为中,因为他们没有办法独自站立:如果他们还是孩子,就一定缠着妈妈,或者一和妈妈分开就吵着找妈妈,他们对母亲的呼唤,有时候到了老年还可以听到。
这种人异常的谨慎,可见于他们畏怯胆小的外表态度。悲观主义者永远在考虑可能的危险,他们想像这些危险都近在咫尺。这种人显然睡不安寝,老实说,睡眠是衡量个人发展的绝佳标准。因为睡眠困扰就是一个人小心翼翼(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的标志,这些人为了保卫自己对抗人生的胁迫,仿佛永远在备战状态。我们在这种人身上找到的人生欢悦非常之少,而他们对人生欢悦的了解又何其不足!一个睡不好的人,他发展出来的生活技巧是拙劣的,如果他对人生的结论正确,那他就根本不敢睡觉了;假如人生真如他所相信的那么难堪,那么,睡眠实在是一种很差劲的安排——既然对人生自然现象(睡眠)抱着敌视的态度倾向,这就透露出悲观主义者对人生毫无准备,其实睡眠本身并不是问题。
如果我们发现一个人老是去察看房间锁好没有,或者梦中尽是小偷强盗,我们也可以怀疑此人有悲观倾向。这个类型实在也可以从睡眠姿势辨认出来:凡属于这一类的人,多半倦缩到最小形体,或者把被子蒙盖过头。
五、攻击与防御的特性
人格也可以划分出攻击者和防卫者两种人。攻击者的态度特征是行动暴烈。攻击型的人倘若具备勇气,往往会为了猛烈证实他们的能力,而把勇气强化成鲁莽,但是从这里却泄露了统御着他们内心的深度不安全感,这种人如果感到焦虑,就尝试使自己强硬,以对抗恐惧,他们扮演“人丈夫”的角色扮演到了可笑的地步,其中更有些人大力压仰所有的温柔和细致,因为他们觉得这种感情是软弱的象征。
攻击者往往显出凶暴和残酷的特性,如果他们刚好倾向悲观,那么,所有关系、所有环境都会改观,因为他们既没有同情的能力,也没有合作的能力,他们只能仇视全世界。但他们对自我价值的知觉,却可能同时达到很高的程度,他们可能使骄傲、自大和自我价值感膨胀。他们自以为是征服者,尽其所能展现着虚荣,但是,他们明显的念度和他们行动的繁冗,不但破坏了他们与世界的和谐关系,也泄露了他们的全部性格——一个奠基在变幻不定的基础上的结构。他们的攻击性态度是如此发源的,且有可能延续很长的时间。
他们的不能达成使命对他们本身有追溯既往的影响,他们发展几乎就在这里中止,然后开始变成另外一个类型——防卫者,这个类型觉得自己备受打击,所以他们经常在防卫。他们弥补不安全感的方法,不是沿着攻击的路线,而是借助焦虑、防备、懦弱等方式。我们可以确定。如果不是上述那种类型所持的攻击态度的失败,就不会有第二类型出现。防卫型的人会很快被不幸的经验吓倒,致使他们从这里推断出他们容易被击退的绝望结论。有时候他们会假装在撤退的路线中有一项有益的工作,借此圆满掩饰他们的失败。
这种人最常见、也最突出的特点是他们好批评的态度,有时候这种态度被他们强化到一眼看出别人最最不重要的缺点的地步。他们抬举自己成为人类的审判者,本身却从不做任何对共同生活的人们有益的事。他们忙着批评、忙着破坏其他同伴的游戏,他们的多疑迫使他们带着焦虑、犹疑的态度,因而只要他们面对一项任务,就立刻产生顾虑、犹疑,显得好像要逃避的样子。如果要我们象征式描绘这种人,我们可以说:这种人一手抬起来保卫自己,另一手却遮着眼睛免得看见危险。
这种人还有其他令人不快的性格特点。大家都知道,凡不信赖自己的人也永远不会信赖别人,而这种态度免不了要发展出猜忌和贪欲来。这类怀疑者所经历的孤立生活通常表示他们不喜欢为别人准备快乐,或者不喜欢参与别人的快乐,不但如此,甚至别人的快乐都成了他们的痛苦。
这类人当中,有的可能借一个有效而难于摧毁的巧诈,来维持他们优越于他人的感觉,在他们这个不计一切代价去维持其优越感的欲望中,他们可能发展出一套微妙的行为模式,而这套行为之微妙,乍看之下,绝不会怀疑那是源于对人类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