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茜如胸口一阵剧烈的抽搐悸动,空气在这一刻也仿佛凝固了!他们彼此都听见了对方发自内心的惊呼——又明明白白没有听到任何的呼唤!罗茜如拼命地控制住自己的慌乱,——终于,她长舒一口气,像一个陌路人瞥他一眼,绕过脚下的梅花桩,匆匆朝山后的小楼走去。
唐子萱最初的慌乱过后,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和她的意外相逢实在令人惊讶,他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会出现在度假村,并且只有她一个人,她已经转身走掉了!唐子萱沮丧地站在雪地里发了一会儿呆,转身来到总服务台。
离开总台的时候,他已经不露声色地弄清了罗茜如来度假村的疗养时间。“错过这么好的相见机会要后悔一辈子的。”他暗忖,“从她眼里闪露出一丝儿慌乱里,我敢肯定她还爱着我!我必须见她一面!毕竟,她让我的初恋充满了令人心酸和甜蜜的回忆。”他对情人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应充满信心。于是,折转身往罗茜如住的小楼走去。
楼层服务员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整幢楼只住着罗茜如一个单身女人,楼层里冷冷清清的。唐子萱走过去摁响了门铃。
罗茜如开了门——她愣住了!
“你?……”
唐子萱迟疑片刻,礼貌地问:
“我可以进来吗?”
罗茜如犹豫不决,她拿不准该不该让他进屋。
“你在躲避我,”他有点儿尴尬,自我解嘲地说:“作为度假村的员工,来看看客人总可以吧?”
“喔——,你不说我倒忘了。戴紫山风景管理区行政监理,照片还挂在大堂里呢。请进吧!”
“这么说,你都知道了?”他有点尴尬地说。“一个小小的监理,还不是在你叔叔罗总裁手下混饭吃?”
“罗总裁算什么?”罗茜如说,“谁不知道你还是你,一个拿着俸禄的政府官员。”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茜如。”他看到她浑身一个哆嗦,知道他刚才的称谓触动了她。“我活得太累,一直是孤军作战,想熬个出人头地给你看。茜如——”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近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口,急切地说,“我知道你恨我。你知道吗?我也恨你。有了你的帮助,我的事业发展得会更快。”
“当初卢西鸿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罗茜如幽怨地斜瞧着窗外,站着没动。
“是你不要我!”他执拗地加重语气,“念大学的头一年冬天,我让母亲冒着大雪给你送书,我内心里多么希望你能屈尊下山一趟啊!”他接着说,“母亲走后,我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像热锅上的蚂蚁。等到看到她一个人孤单地回来,我多么沮丧啊!一个人躲到房里大哭了一场。茜如!我是个懦夫!我不配得到你的爱。”
“一个下放犯人的女儿,连分半斤茶叶的资格都没有,有何资格谈情说爱!”罗茜如避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那后来呢?……后来的事情怎么解释?是嫌我跟卢西鸿结过婚了吗?”
唐子萱一时语塞。
她有些伤心,兀自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
“算了——,这也不怪你。自古以来爱情追求的都是平等。你母亲遭受的磨难在你心灵深处留下的烙印太深刻了,以致于你宁可牺牲自己的幸福,也不愿重蹈历史的覆辙,让人家平白无故的说闲话。’”
唐子萱脸色苍白,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半晌,才艰难地说:
“只有你窥破了我灵魂的脆弱。在爱情上,我承认我是一个懦夫,一个封建礼教和现代高压的殉道者。可是……可是……”他有意避开她的话题,表情复杂地看着她,语无伦次地说:“……茜如……我想……我们……已经错过太多,但,……我能……吻吻你吗?”
罗茜如蓦地感到脸颊发烫,她日夜思念的人就在眼前。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以前曾经那么强烈的爱和恨现在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了,脑子一阵眩晕,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唐子萱赶紧扶住她。他扶住她,睁大眼睛,贪婪游移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她的眼睛上,以前他对她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他产生了一种冲动,要把她整个儿的容貌刀刻在脑海深处,直到永恒。“在我生命消逝以前……”他暗自发誓真的爱她并原谅了她的过失。思念的潮水一旦决堤,他张开双臂把她整个儿的人拥进怀中。“茜如啊!原谅我。我是个懦夫……”他狂热地吻她的前额、眼睛、嘴唇和雪白的脖颈……用牙齿轻轻地去叩咬她丰盈的耳垂,他们彼此用脸颊去摩挲对方的脸颊……他则把她紧紧搂在胸前,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她明显地感觉到了他身体内的变化,男人的特征凸现出来,萎顿颓废一扫而光;坚硬的物体抵触住她肌肤的一刹那,有关对他的种种怨恨在这一刻完全消失了。
“你想得到补偿吗?……”他呼吸急促地边吻她边问。
“你说呢?”她调皮地反问他。
“我要整个儿的得到你,你的爱……你的身体,我要像洪水猛兽一口把你吞掉……”他热烈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不相信……”她大胆地迎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的火焰让她心头一阵狂颤。紧接着,她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体内的强劲的冲击力。她幸福地闭上眼睛,一任他的疯狂,细细品味那种久违的快感。蓦地,他把嘴唇紧紧按压在她的嘴唇上,久久吻着,吸吮着她口腔里甜蜜的气息,有好大一会儿弄得她差点儿喘不过气儿来,末了,他像一只俯冲的老鹰紧紧攫抓住它的猎物……紧紧攫抓住它,生怕有半点儿疏忽让猎物从它的爪子下脱逃掉……他们的身体现在已经融为一体,没有一丝儿缝隙,直到他像一只在天空中翱翔太久的马达加斯加苍鹰,精疲力竭地从天空掉落栖息在某一块突兀的岩崖上。他躺在她身旁的时候,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却快活极了,压在他心头几十年的磐石一下子被搬移掉了,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
“我的话兑现了吧?”他笑着对她说。“洪水和猛兽!”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似乎在对他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这回轮到他点点头,眼里充满了憧憬。
“还记得那棵百年玫瑰吗?”她偏过脸,问他。
“怎么不记得?”他惋惜地说,“可惜被砍掉了。在修建度假村的时候。”接着他又有些自责,“都怪我,在设计这些建筑之初就应该给罗总裁提个建议,给它预留一个花坛。我提过这个建议,可惜旁人都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说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怎么拿这样的眼光看我啊?”她奇怪地看他。
唐子萱不由自主地叹口气,说:
“你不知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常常用这种眼光看着虚幻中的你。每一次与你的影子对视,我都在心里对你说:我好想再一次注视你的目光,让热情重新把我的理想点燃。”
“哦?我在一只贺卡上见过……”她微皱一下眉头,突然问道:“她……怎样?……”
“谁?”他脸露一丝尴尬,笑了笑,“你还是那副不饶人的德性。”
“你明明知道我问的是虞丹兰呀?”她略含醋意地挑明说。
他瞟见了女人脸上的嫉妒,索性装做没看见。
“……她一直在你的阴影下生活。”
“那是她太爱你了。”她说。
缄默半晌,他开口道:
“茜如,你了解我的;在爱情上我做不到彻底。我恨过我自己的软弱;但我终究是个男人,一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男人!”
罗茜如叹口气,她已经从他的话里窥见了做为一个男人身上所有的人性的脆弱,便换了一种隐晦的语气,想传递她的宽宥。“是啊!你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这回轮到他迷惘了。等了一会儿,他才拿一种近乎自嘲的口吻对她说;同时伸出痉挛抖动的双手一下子抓住她的手:“可是你不知道,每一次情欲的渴求击垮我用意念构筑的防线时,短暂的欢愉过后我是多么地沮丧,没有脸面对她,乃至瞧不起我自己。原谅我!茜如。若不是老天把你送到我身边,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见你的。”
“我相信。”罗茜如神色黯然。“你的坚毅完全可以超越肉体之上,但不幸的是这种貌似坚韧的力量有时候也会达到人体抵抗力的极限。记住!钢铁也有断裂的时候,何况人的血肉之躯呢!”
他沉默不语。良久,声调中略带悲伤:
“你记不记得乔治·桑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有一天社会把你驱逐,请记住这里还有我们印度式的小茅屋。’真要到了钢铁断裂、血肉之躯烟飞灰灭的时候,我的小茅屋就是荒芜野草覆盖下的坟墓。那里没有人世间的喧嚣,没有失落和痛苦,有的只是宁静和……永恒!人生是一幅画卷,只是它没有展开来罢了。一旦展尽画轴,人的生命也到了尽头。这是天意。天意的力量谁也不可违拒。”
罗茜如眼睛避开他灼灼逼人的目光。
“你对人生的悲观和消极让我感到难过……”
她咽掉了“可怕”二字。
“我死了你会流泪吗?”他突然问,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儿盯着她。不等回答,又喃喃自语:“男人深沉,女人随遇而安。”
他的话让罗茜如十分难过。她转而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他,满心不快地想:
“他一直在怀疑我对爱情的诚意。”
唐子萱不易觉察地轻叹一声。
“你觉得我很虚伪是吧?其实我很后悔。固执和自尊让我走到这一步。多少年了,我一直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幻想有一天你我二人举着一把油布伞,依偎在雨中散步……然后我们一起慢慢变老……然后……可是,幻觉过后的迷惘更让人痛苦。”
“对不起,我伤害了你……”
罗茜如说这话的时候,语音颤颤的;唐子萱把头颅埋在她的身体里,两只手臂痉挛地紧匝住她的腰际,像个孩子“呜呜”地哭了。“茜如!茜如!”他颤栗着喊她的名字,“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罗茜如伸出双臂抱住那颗有着油黑发质的头颅,手指爱抚地插进发丝里,不停地梳抚它们。“哭吧!哭吧!让你以前遭受的所有的痛苦都随着泪水排出来。”看着他渐渐安静下来,她像一个布道者,用平静的语气告诉他:“在我心里,你永远占据着最好的位置。”接着她轻轻吟诵着泰戈尔的诗句:
我的亲近的人们不知道你离我
比他们还亲近。
向我说话的人们不知道我心中
充满了你所未说出的话语。
在我的路上拥挤的人们不知道
我和你一同行走。
爱我的人们不知道是他们的爱
把你带到我心中。
“我把它写进祝福卡里一同寄给了你。难道?你没收到?”她问。同时,从他眼里闪过的一丝愧疚里,女人特有的细腻让她敏锐地扑捉到他的苦衷。“他不愿伤害另一个女人!”这个念头一闪,她立即感觉到了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共同生活了十七年的力量。
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已经窥见了他致命的弱点,于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记得那一年某个城市的选美大赛上,选美小姐回答主持人提问‘最大的幸福是什么?’时,她回答:‘爱人与被人爱!’”
“你瞧见了我的清贫和落魄,还会爱我吗?”他苦笑着说。
罗茜如笑了。
“以前我总是怨恨你,现在不了。你知道我爱你,永远。”
“我知道的。”他也笑了,“爱和恨是一对孪生的精灵。”他脸上恢复了自信,戏谑说:“那时的罗茜如在我眼里是多么的高贵啊!在她头顶上罩有一层美丽又神秘的光环,是那样的遥不可及;现在,她就在我面前,离我这么近……这么近……”
罗茜如像嘲笑旁的人那样嘲笑自己:
“她头上的那一层光环早已消失了……露出了常人的平庸、自私、贪婪,难道你不认为她是在玩弄虚伪,亵渎你的感情么?”
唐子萱收敛起笑容,严肃地说:
“我现在不这么认为了。记得你在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中写道:‘爱情和友谊之花需要我们共同去培植,去浇灌。’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否真的出自你口——不瞒你说,我甚至怀疑过它是抄袭别人的名言——但我还是要说,我好后悔,没有及时地理解它、珍惜它、呵护它,致使它过早地夭折了。”
说完,他爬起来,穿戴好一切。对恋恋不舍的女人说:
“我还会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