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恩曾见沈秋雨语塞,就说:“哎呀,秋雨啊,你就别这么纠结了。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是一个叛徒呢。我以前也觉得叶平文有大用,可他总有异心,这仿佛就是天赋……”
“你还给他介绍过老婆呢。”
“是啊!我曾经对他寄予厚望的!可他呢,总是和我若即若离的。直到你说,他要组建新共产党……”
“我那也是一时冲动,就把那份资料给你看了。后来我想,这很可能是地下党在栽赃陷害啊。虽然那资料的笔迹确实是叶平文的,可叶平文也没必要把自己的名字署上去啊。虽然叶平文没有否认这件事,但他也没有完全承认啊。陈天蔚倒是啥都说了,可那也只是旁证啊……”
“好了,我把顾建中找来吧。”徐恩曾便拿起电话,道,“去把顾建中叫来。”
沈秋雨平复了下心情,静默着。一股强烈的失败感袭来,让他双手捂住了脸。徐恩曾见沈秋雨如此姿势,便觉得有些尴尬与无趣,只好又拿起电话催着。
顾建中进来,见沈秋雨也在,便笑笑,捏了捏鼻头儿。徐恩曾冲着顾建中劈头便问:“叶平文临死前,说了什么没有?”
顾建中被问得不明所以,就说:“说了很多,很多话啊。不知主任……哦……处长你……”
徐恩曾用手指着顾建中:“叫主任,主任。”
“哦,主任!”顾建中笑笑,“主任你问的哪一句呢?”
“我怎么知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呢。”徐恩曾嗔怪着,看了眼沈秋雨。
沈秋雨便说:“我上次在电话里跟你说的,你可跟叶问过?”
顾建中道:“你跟我说了啥?”
沈秋雨急道:“我说了啥,就前两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你接的。我想让你去问问叶平文,关于李士群的背景……”
“噢,这件事啊!”顾建中大声说着,“我问啦,他说不知道。”
“就没说点儿别的?”沈秋雨还不死心。
“没有了。”顾建中把脑袋晃成了拨浪鼓儿。
徐恩曾瞪了顾建中一眼:“你再想想。”
顾建中会了意,点点头:“哦,他好像说,我忘了。”
“这叫什么话!”徐恩曾又瞪了顾建中一眼。
沈秋雨不想再问了,因为他知道顾建中只不过是在敷衍而已。
沈秋雨从特工总部出来,跳上那吉普,一溜烟儿地去了。南京还像上次那样,雄伟中透着妖娆。而沈秋雨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上次的那个自己了。他觉得视野模糊了,但并没有下雨。这小雨就飘在心中啊!
车子停在了细柳巷外。沈秋雨走进巷子,敲响了四十一号的门环。开门的是张淑芹。张淑芹一见是沈秋雨,很惊讶:“啊,沈先生,是你啊!平文他,去了!”张淑芹趴在门板上,就哭起来。
沈秋雨劝道:“嫂子,你就别……”
这时,张淑芹就趴在了沈秋雨的肩膀上继续哭着。沈秋雨有点儿难为情,忙道:“先进屋吧,嫂子!”
张淑芹听到此,才扬起脸:“哦,快进来,进来啊!”她竟然拉着沈秋雨,往屋里走着。
二人进了屋。张淑芹便请沈秋雨坐。沈秋雨刚坐下,张淑芹就把嵌了叶平文照片的相框递过来,还擦拭了两下。沈秋雨接过相框,端详着。张淑芹给沈秋雨倒了杯茶,还特意吹了又吹。
沈秋雨接过茶,问:“伯母呢?”
“病了,在床上呢。”张淑芹带着哭音道。
“噢,我去看一眼吧。”
“你去看了,她会更伤心,还是别去了。”
“那好。我……”沈秋雨掏出一叠法币,放在桌上,“叶兄不幸,我心中很不好受,这是我的一点意思,你一定要收下……啊!”
张淑芹瞧了瞧:“沈先生,你这是……”
“你跟他结婚也没多久,就遭此变故。他是我的好朋友,我觉得很内疚啊……”
“这跟沈先生有啥关系呢,只怪他啊!”
“以后我会常来,看看你们的。”
“好啊,你也要注意安全啊。”张淑芹勉强一笑。
出了叶家,沈秋雨便望着那瑟瑟作响的梧桐叶,连声叹着“失败啊”。他开车来到孝陵,登高远眺,不禁生起阵阵悲凉。
等沈秋雨回到上海,马云就来了,说陈天蔚一天到晚在春风阁厮混。沈秋雨哼哼两声道:“带我去看看。”
马云嘿嘿一笑,说:“陈天蔚这人,快不可救药了。”说罢,便引着沈秋雨去了。
路上,沈秋雨一语不发,让马云很纳闷,便问:“沈兄,你怎么了?”
沈秋雨望了望天,又看看马云:“你想飞吗?”
马云被问得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也望了望天:“飞……可以坐飞机啊。”
“我是想飞上去看看,那里是不是有另一个世界。”
“沈兄你这是在遐想啊!”
“我想通过那个世界,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
春风阁里,陈天蔚正和霁云腻在一起。陈天蔚又哭起来。霁云便去斟了茶,不住地安慰陈天蔚:“瞧你个男子汉,泪水怎么这么不值钱啊?”
陈天蔚揩了泪:“我在想啊,这弹词一天到晚唱英雄,可什么样的才算是英雄呢?”
“英雄嘛,就是叱咤风云、呼风唤雨,保护女人……”
“不,不,这只是英雄的一种。还有一种的!”
“哪样?”
“像我这样。”
“你?”
“我,怎么啦,不像么?”
“像,像!”霁云咯咯咯地乐起来。
陈天蔚喊道:“难道我不像吗!”
霁云显然是被吓着了:“哪有像你这样逼着别人说自己是英雄的。”
“我……”陈天蔚霍地站起来,站到了椅子上、桌子上,“我现在就是个英雄!”
“你是,你是!”
“你看我像谁?”
“梁红玉。”
“那是女的。”
“韩世忠!”
“这还差不多,那你就是梁红玉了。”
“谢谢啊!”霁云傻乐着。
陈天蔚抱起霁云又是一阵亲,直把霁云亲得找不到北了才放手。
“啪”的一声,门被踹开。马云转了转脚脖子,进来,后面跟着沈秋雨。
陈天蔚见了,立刻放开霁云,站起来,愣了。马云朝陈天蔚脸上伸手就是俩耳光。陈天蔚捂着脸,叫:“你凭什么打人!”
马云指了指霁云:“你,出去!”
霁云吓坏了,刚要走,却被沈秋雨拦下。沈秋雨指着陈天蔚问她:“他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霁云瞧了陈天蔚一眼,道:“他……就是老亲我,没说啥。”
沈秋雨观察了下霁云,就放她出去了。继而他对陈天蔚说:“你整天价在这里鬼混,是不是想死呀?你看你,还有点人样吗?”
陈天蔚被刺激得结巴起来:“我……我……我……这……也是没法子啊,沈区长,你晓得的。”
“我晓得啥?”沈秋雨瞪了眼。
“叶先生都死了,我想我会不会也快了!”陈天蔚哇地哭出声来。
马云上前要踹陈天蔚,被沈秋雨制止了。沈秋雨拍拍陈天蔚:“我理解你,我知道你,你跟我回去吧。”
陈天蔚嘟囔着:“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马云急了:“嘿,还敢跟区长讲条件了!”
沈秋雨微笑着:“你说吧。”
陈天蔚喃喃道:“别把我送回南京去。”
丁默邨在书房里把一堆从邮检处得来的信件抄本拿出来一一观瞧。这些信都是很可疑的,就是说它们可能是密信,用了密语。丁默邨看了半天,觉得自己手下有些神经过敏,这些家常信、大段大段的废话里,怎么会有什么机密呢?如果有,也不会写成这样啊。他看得累了,就打了个哈欠,拿起了烟枪,点上,歪着,倚着。
不一会儿,李士群来了,见丁默邨又在抽大烟,很不高兴,心想这样的人怎么能成大事呢?可他还得仰仗丁默邨才能成事,于是只好屏气凝神注视了丁默邨一会儿,道:“默邨,我来了,你把东西取回来了吗?”
丁默邨指指桌子上面,用懒散的语气说:“你把这些信交给那边吧,也许有用。”
李士群简单笑下:“好,我看看。”说了,便坐下来,翻着。他看了这张看那张,有点儿饥不择食,其实啥也没看出来,却道,“好啊,很不错啊。”
“你看出什么来了?”
“我……看出这些信里隐含着两个字:机密。”
“你怎么能看出来?”
“嘿嘿,就你这一袋烟的工夫,我就看出来了。”李士群指着一封信说,“你过来瞧,这里!”
丁默邨从沙发上像虾米一样弹起来,颠儿颠儿地跑过来:“哪里?”便顺着李士群的手指看去,“这话怎么啦,都是拉里拉杂的家常嘛。”
李士群撇撇嘴:“我不这么看。你看这几句的头一个字,这不就是‘我住浦西新村大柳树下’吗?”
“呵呵,你倒挺有想象力的啊。”
“嘁,就这种雕虫小技啊。这就是个接头暗号啦。”
“这样的暗号是不是太简单啦?”
“可也有不简单的。比如第一句的第一个字,第二句的第二个字,第三句的第三个字,如此下去,也可以用更复杂的规则,那就变幻无穷啦。”
“看来你对这很有研究吧,那你就把这些信拿回去好好研究吧,寄收地址也都有,可以去实地看看啦。”
“嗯,情报如今很值钱的。”
“怎么着,你也想开个情报局啊?”
“那可没准儿。我呀,开个情报公司。”
丁默邨嘿嘿笑着,就像是在咳嗽,一时喘不上气来,却道:“哎,那个陈天蔚怎么样啦?”
“他好像不在春风阁里,可能是回家了。我正找他呢!现在叶平文死了,如果他不死,那我的事也可能暴露,他掌握了我很多秘密。”
“那你觉得他会不会已经跟沈秋雨说了呢?”
“可能说了,也可能没说。他这人,对我还是有些怕的。”
“那就抓紧。等这件事完了,你就跟他们说要求归队。等你在那边的根基深了,咱们就能成大事了。”
李士群媚笑着:“我也是这么想的!”
松下芭蕉自从跟派克笔见过两次,对派克笔很欣赏,但还有所怀疑。尤其是,这家伙的千术哪里学的呢?此时,松下芳子正好从外面进来。松下芭蕉望着女儿,便道:“芳子啊,你过来。”
松下芳子像只小鸟飞到父亲身边,亲了一下他,道:“爹爹,我刚才去了趟外滩,看到了好多好多的鸟。它们在那里叫啊,飞啊,叫啊,飞啊!”
松下芭蕉抚弄着女儿的头发:“芳子,你是不是去跟谁约会啦?”
“我呀,跟鸟约会。”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中国小伙子,很不错,对大日本帝国很崇拜,对日本文化也很向往。我想让你认识认识他……”
“爹爹,你又想让我去啊?”松下芳子有些不情愿。
“我可不是想让你去刺探什么,我是说,也许你可以找个中国男朋友了。”
“我可不想找中国人!”
“为什么呢?”
“我想回日本找。”
“可你现在在中国啊,什么时候回日本还不知道呢。”
“啊?!你不是说很快吗?”
“现在我被任命为机关长,所以回不去了。芳子,你要陪我啊!”
松下芳子笑了下:“爹,你这是在培养我啊。”
“我知道,你喜欢这个。”
“哦,那他长得英俊吗?”
“长得……还不错吧,很有中国气质。”
“爹,我知道你崇拜中国文化,可咱们日本文明也很悠久啊,天皇陛下也很英俊啊。”
“我们来到中国,就是为了效忠天皇。天皇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呢!”
“我在想啊,爹爹,北海道的家乡,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所做的,就是为了早点回去。”
时节已是初秋,上海刚刚飘了场雨,天气有点儿凉。陈天蔚坐在那儿,像个被捡回来的孩子,有点儿委屈,又有点儿不安,但更多的是觉得温暖。他抱着沈秋雨递过来的大茶杯,就当成个暖手的壶用了。
沈秋雨拉了个椅子,坐在陈天蔚旁边,乐呵呵地说:“天蔚啊,你是不是有点儿冷?”
陈天蔚摇摇头,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不冷了……哦,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下。”
“关于什么呢?”
“是关于李……士群的。”
沈秋雨笑笑,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陈天蔚喝了口茶,感觉茶水已经流进了肠胃,才道:“这人很早就加入了中共,从事地下工作。他老婆叶吉卿也是共党。二八年被租界巡捕房逮捕后,拜上海青红帮大佬季云卿为师,才由季保他出来。三二年,他被徐老板抓住,自首了,随即就成了上海区的情报员。他在《社会新闻》杂志社,跟丁默邨混得很熟,这些情况你都知道吧?”
“我……知道一些,叶平文告诉过我。”
“哦,还有件事,李士群没自首前跟上海地下党的赵容很熟,还曾是伍豪的警卫员。他交际广,底子深,如今丁默邨当了军情局的第三处处长,他们俩一定会密谋的。”
“那他们会密谋什么呢?”
“不知道。”
“这情况你为什么不早说?”
“李士群现在回到地下党里,脚踩两只船,左右逢源,想灭谁就灭谁。我怕我这么说了,他会宰了我!”
“所以你就躲到了春风阁里?”
“嗯。”
“那你为啥现在又想说了?
“不说不成啊,沈区长。你对我不薄,我得报答你啊!”
“你是想让我保护你吧?”
陈天蔚傻笑着。
周正约李士群在一个面摊上见面,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李士群暗中以韩信为榜样,也就不和周正计较了。周正要了两碗阳春面,就推给李士群一碗。
李士群手头本很宽裕,但自从打入地下党以来,就装得很寒酸。可是再寒酸,也不忍吃下这一碗没有浇头也没有拌头的阳春面啊。他琢磨着能不能把这面当成另外一种玩意儿来下咽呢,可那种玩意儿是什么呢,不免皱起了眉头。
周正以为李士群在冥思苦想,便问:“陈天蔚的行踪有了没?”
李士群摇摇头,颇有些无奈地说:“目前还没找到。这个叛徒神出鬼没的,我正在找内线,让他去打探呢。”
周正慨叹一声:“组织上信任你,这次行动由你负责。可要是找不到人,那行动不就泡汤啦?”
李士群郑重其事道:“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完成这个任务。”
周正吸溜溜地嘬着面条,颜色缓下来,道:“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如果你能干掉陈天蔚,就可以正式归队了。如果不能,组织上也还是信任你,会再给你机会。”
李士群点头称是,道:“我知道,党的大门对我来说是很宽的,就是还有个门槛。”
周正忽然哈哈笑起来:“门槛是有的,但没那么高。你是个聪明人,只要忠诚对党,门槛啊就会消失的!”
李士群干笑了几声,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起来。
离开了索然无味的面摊,离开了自我感觉良好的周正,李士群才感到轻松了一些。街上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着,让李士群有些眼馋。他咂摸了咂摸,却想起老婆的美貌,便咽了口唾沫,往家去了。
丁默邨从上海到了南京,便往正元实业社而来。他来到实业社门口,正看见顾建中在修剪花草,觉得新鲜,便上前道:“顾科长,你好有雅兴啊。”
顾建中停住剪裁,回头看见是丁默邨,就一脸喜气地说:“哟嗬,丁处长,稀客啊。”
丁默邨笑了下:“我是稀客吗?你们徐老板才是我的稀客呢。”说着,便往里走。
顾建中急忙跟上来:“我带您进去吧。”他脸上现出一片彩霞,丢了花剪。
丁默邨点头致意,不再废话,转身进去了。顾建中跟进来,边走边给丁默邨介绍着总部里的新局面,就好像这里刚刚刮了阵改革春风似的。其实呢,就是调整了一下部门。
丁默邨见顾建中还跟着,便道:“顾科长,你该去修花弄草了。”
顾建中心里一怔,有点儿忿忿的,却道:“哎呦,我把剪子落哪里去了?我得去找找,失陪啦!”
当得知陈立夫是新组建的军事委员会情报局局长时,徐恩曾心花怒放。这就是说,自己将是这个军情局的二号人物。戴笠是小字辈,丁默邨更是不入流。雄心与野心并存,再加上好财之心,让徐恩曾夜不能寐、日不能安。他在制定一个大计划,既要保住党务调查这一块儿,又要努力往警察、缉私、交通等方面渗透。而军事情报,虽说归了戴笠,但徐恩曾也想着能插一杠子。
丁默邨前来拜访,让徐恩曾很欣慰,果然有来拜门子的了。他便有了老大般的神气,欠了欠身:“默邨兄,近来瘦啦,劳累了吧?”
丁默邨抖了抖西服,坐下:“徐兄,你的特工总部天下第一,以后就要仰仗你啦。”
“哎,哪里话来。老弟,我这里虽说有点儿家业,可人多手杂,管理起来也是捉襟见肘。想你当年,也是陈部长一员大将,凭三寸舌就说得北洋军三只军舰倒戈。现在我们又聚在陈部长旗下了,要精诚合作啊。”
“我这次来,是想向你借一个人,不知徐兄肯不肯赏脸?”
“谁呢?”
“沈秋雨。”
“借他,做什么?”
“是这样,”丁默邨酝酿了一会儿,“现在我负责的这个邮电检查,缺人哪。我知道,沈秋雨是一个人才、天才,所以就想让他给我们指导指导。我想,徐兄不会驳我的面子吧,就算看在咱们都在陈部长旗下,也该精诚合作啊!”
徐恩曾一时无语:“好吧,可以,但说好喽,只借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