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它有可能出现另外一种相反的情况,即引起可悲的衰竭和自卑感。这同样是一种极其不正常的人格。因而尼采认为这种状况“更不能令人满意”。因此,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断定,“恰恰是惩罚最有效地阻止了负罪感的发展,至少从惩罚机器的牺牲者的角度看是这样的”。惩罚的真正效用是增加了人的恐惧感和仇恨心理。它驯服了人,而不是改进了人。只要看一看一个人在惩罚他人时的嗜血激情和受惩罚者所受的痛苦,就可以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良心谴责在尼采看来是一个人性的、太人性的主题。自从有了良心谴责这种东西,健康的人已经不复存在。人类被禁锢在理性那狭窄的天地中,一切欲望不能随意宣泄。于是,那涌动的意志像地壳里的岩浆在炽烈的高温中躁闷自己、迫害自己、啃咬自己、吓唬自己、虐待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由于无法冲出囹圄而用身体猛撞笼子的栏杆,以自伤来宣泄自己多余的力量。
被禁锢在理性囚笼中的人,同样是用自伤的方式宣泄多余的力量。这种自伤就是发明良心谴责。因此,人“这个渴望而又绝望的囚徒变成‘良心谴责’的发明者”。而良心谴责引发了最严重、最可怕的疾病;“人为了人而受苦,为了自身而受苦”,人类至今没有治愈这种疾病。自从基督教问世之后,原罪说更使人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人的生命简直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人仅仅因为出生便有罪,生命使人感到耻辱。这种负罪感使人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意志错乱。
人情愿承认自己是负债的、是卑鄙的、是无可救赎的;他情愿想像自己受罚,而且惩罚也不能抵消他负的债;他情愿用负债和惩罚的难题来污染和毒化事物的根基,从而永远地割断他走出这座“偏执观念”的迷宫的退路;他情愿建立一种理想,一种“神圣上帝”的理想,以此为依据证明他自己是毫无价值的。
这是迄今为止人类最可怕的疾病。这是人类的疯病,自从基督教问世以来,地球就是一所疯人院!有关道德的种种嗫嚅,只不过是疯子们的幻想狂而已,因此,道德皆是偏见!
《论道德的谱系》的第三篇“禁欲主义理念意味着什么?”指出出世思想产生于生命意志之衰弱、虚空而无望。在这本书中,尼采指出所谓的道德家们都有一副“大憎恨者的面孔”,道德是他们吓唬他人的工具,是他们的虚荣心的源头。他们希望别人一听到道德一词就生起对自己的尊敬。他们用道德抬高自己,只是为了侮辱别人。“正义”、“善良”与“责任”是他们照明的灯笼。他们却不知道这灯笼经不住轻微的秋风的“抚慰”。他们的所谓正义就是要使世界布满他们复仇的暴风雨。
一切时代的道德家们都是满口仁义,心中却最缺乏爱,有的只是怨恨。尼采说:“当我最因一个人受苦时,我并非苦于他的罪恶和愚蠢,毋宁是苦于他的完美。”这班善人,也许你真的说不出他有什么明显的缺点,尽管除了他的道德以外,你也说不出他有什么像样的优点。一个真实的人,一种独特的个性,相反必有突出的优点和缺点,袒露在人们面前,并不加道德的虚饰,而这也就是他的道德。
4.价值的转换:从奴隶到主人
扬弃奴隶的服从,免除怜悯与憎恨,转向自主的道德。这便是尼采有名的“价值的转换”。“一切价值的转换”乃是从基督教的道德观,进而是从以往的文化价值观转向超人的道德观,以生命力来衡量自己的价值,在创造当中展现自己的生命力。
对于批判对象的束缚的锁链,尼采力斥懦弱谦让,热烈地称颂刚毅果决,将道德分为“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两种。奴隶道德是消极的、卑怯的,必然以自我颓废为后果。价值转换是转向超人道德,尼采这“超善恶”的道德观是要重建人的尊严,发挥人的个性,使人能主宰他自己,使人做自己的主人——不要做自我背离的奴隶,不要做神的奴隶,不要做别人的奴隶——这就是尼采的“主人的道德”。
与奴隶道德相反的正是主人的道德,这也是尼采期望中的强人的形象。所谓主人道德,即“高贵的道德”、强者的道德,是指生命的自我肯定,个体意志的充分体现,富有创造精神,是对自己胜利的认可。尼采认为“在所谓道德价值这个狭窄的领域,找不到比主人道德和基督教价值观念的道德更为巨大的对立了:后者生长于完全病态的土壤……相反,主人道德……倒是发育良好的标志,上升生命的标志,作为生命原则的权力意志的标志”。
主人与奴隶是一种比喻的说法,代表了完全不同的两方,一是决定者一是服从者。前者的决定是后者行为的指标,而后者永远是跟随着的。这两者的区别在他们有不同的生命意志,生命意志的强弱是惟一的标准。尼采所说的主人和奴隶的分别在于生命意志的强弱。有坚强生命意志的人是主人,反之,就是奴隶。生命意志的强弱代表了生命的两个方向,即上升和下降。上升是进取、争斗、支配,它体现了生命意志,奉行主人的道德;下降是虚弱、怯懦、懒惰,它是生命意志的衰退,奉行奴隶的道德。
同时,由于尼采作品语言的风格,他不屑于对这两种道德进行论文式的分析。并且在他的作品当中这两个概念是重复的出现,配合箴言式的言论,解释也显得有些多余,这样也就固定下来了。
对于尼采的一种批评就是说他强调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的区分,并用作种族优越性的论证,其实这是歪曲。尼采的两种道德一方面是指精神领域中的贵族,是指那不停的追求超越的人,同时是对现实中人们浸沉于物质而不能自拔的一种批评。尼采问题权威考夫曼曾经指出,对于尼采所说的主人的道德和奴隶的道德,“不能进行种族主义的解释。尼采所关心的,只是两种人的对比,一种是有权力的,一种是缺乏权力的。他不是通过团体的权力而是通过个体之间的权力比较进行研究的”。
正如考夫曼所说的,尼采的这种议论是一种深层心理学意义上的。如果我们进行自我心理的反省,也会发现自己内心中有着两种声音。当我们在非此即彼的选择当中是如此的明显。尼采并不讳言自己的学说具有的强烈的歧视:
我的学说是:有上等人,也有下等人。
我把生活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奋发有为的生活,另一种是堕落的、腐化的、软弱的生活。难道我们不该相信有必要在这两种类型之间提出等级的问题?
上等人有必要向群众宣战!
人应该按上升的路线行走,一步步升高时,他的主人道德激励着人们不断奋斗,自强不息;在他讲只有像他那样有贵族血统的人,才有坚强意志时,让人感到他确实是一位贵族气味十足的道德论者,带有强烈的贵族主义倾向。尼采并不讳言持有主人道德的上等人与持有奴隶道德的下等人,是两种生活和两个等级,尼采所欣赏的是上等人的主人道德,谴责的是下等人的奴隶道德。
主人的道德是给予的道德,它像金子一样放射着柔和的光辉,它的光辉缔结了太阳与月亮的和平。
最高的道德是稀少而无上的,它放射着柔和的光辉:给予的道德是最高的道德。
这新道德便是权力;它是一个主宰的思想,与一个绕着这思想的聪明的灵魂:一个金色的太阳与一条绕着太阳的知识的蛇。
这种道德有如一张新的榜文,它上面分明地写着:
看哪,这里是一张新榜!但同我持着它到峡谷里、到人类之心的我的弟兄们在何处呢?
我对于遥远的人们的伟大的爱如是要求:别姑息你们的邻人!人是要被超越的一种东西。
因此你看:有着这么多超越之不同的道路和方式!但仅仅一个丑角知道:人也能被跃过!甚至于在你的邻人中超越了你自己:有力量夺取的,你不当接受给予,这便是你的权力!
你对人所做的无人能对你做。看哪,这里并没有报酬!不能命令自己的人就不能服从自己。许多人能命令自己,但于自己服从仍然差得很远。
高贵灵魂之族类如是愿望:他们愿意一切不白得,至少是生命。流氓才愿望着白得的生命:在我们则生命已自给,我们永远想到什么是我们所能给予的最高的还报!
真的,那是一句高贵的格言:“生命所期许的,我们愿意对于生命保持着那期许!”自己不当在没有贡献的地方愿望着享乐!自己不当愿望享乐!
因此寻求享乐和无垢是极可耻的事。两者都不愿被寻求。自己当有着它们——但自己宁肯寻求罪恶和苦痛!
要真实——少有人能真实!能真实的人仍然不愿真实!但至少善人是能真实的。唷,那些善人们!善人们永不说出真理。因为如是修善便是心中的一种疾患。
那些善人们,他们退让,他们自己屈服;他们的心复述着自来所说过了的,他们的深处的灵魂服从:但服从的人,并不听自己!
善人所谓的一切的恶必须汇拢来产出一种真理。哦,我的兄弟们哟,你们的恶足以产出这种真理了吗?勇敢的冒险,长久的怀疑,残酷的否定、厌恶、当机立断,一切这些都没有汇拢来!但真理是从这样的种子产生的!
在坏良心的旁边生长出一切的知识!你们的求知者哟,粉碎,粉碎了这陈旧的榜!
它嘲笑一切旧的道德命令,你不当偷盗!你不当杀戮!从前这样的诫命被称为神圣:在这诫命之前人类屈膝而低头,并脱去了自己的鞋子。但我问你们:在这世界上还没有比这神圣的诫命更凶的强盗和杀戮者吗?在一切生命中没有强盗和杀戮者吗?称这样的诫命为神圣,因此他们不也是——杀戮了真理了吗?
那反对和劝阻了生命而被称为神圣的,不是一种死之教言吗?哦,我的兄弟们哟,为我粉碎,粉碎了这古旧的榜!
二、千年呐喊:上帝死了
尼采驳斥上帝的存在并不是简单地用理性代替上帝,不是打破上帝的偶像而代之以理性。他是在思考人生的意义何在。
他蔑视认知和理性,甚至也不关心上帝存在和不存在的科学事实。他是从生命意志的意义上,从人的创造力的发挥的意义上不允许上帝的存在。立足于生命意志这一概念,是为了生命意志的张扬,是为了突破一切对生命本能的束缚。在这个没有上帝、价值翻转的世界里,尼采在否定了以基督教的道德价值为基点的一切传统价值之后,想要建立新的价值观。
1.上帝的死亡
上帝的死亡是一件可怕的大事:以往的神失落了,一度是绝对的价值彻底破产了!这如夏日惊雷一样的震慑,将导致虔诚的信徒们的慌乱。尼采却借一狂人宣布了这件事:
你是否听说过,有一个疯子大清早手持提灯,跑到菜市场,不断地大喊:“找到上帝了!我找到上帝了!”由于四周的人均不信仰上帝,遂引起一阵骚动;怎么搞的!他失魂了吗?其中一个说道。他是不是走错路了?另一个说。还是迷失了自己?他害怕我们吗?他在梦游吗?人们议论纷纷,哄然大笑。这个疯子突然闯进人群之中,并张大双眼瞪着大家。
“上帝到哪里去了?”他大声叫,“我老实对你们说,我们杀了他——你和我!我们都是凶手!”但我们是如何犯下这案子呢?我们又如何能将海水吸光?是谁给我们海绵而将地平线拭掉?当我们把地球移离太阳照耀的距离之外时又该怎么办?它将移往何方?我们又将移往何方?要远离整个太阳系吗?难道我们不是在朝前后左右各个方向赶吗?当我们通过无际的时空不会迷失吗?难道没有宽阔的空间可让我们呼吸与休息吗?那儿不会更冷吗?是否黑夜不会永远降临且日益黯淡?我们不必在清晨点着提灯吗?难道我们听到那正在埋葬上帝的掘坟穴者吵嚷的声音吗?难道我们没有嗅到神的腐臭吗?——即使上帝也会腐坏!
尼采之否定上帝,是在道德价值的名称下行使的。尼采这一思想,实乃对于西方文化的价值根源之强烈的否定。
尼采说上帝是因嫉妒心和怜悯心而死:
关于上帝,我比查拉图斯特拉更清楚——他是个隐匿的上帝,充满了诡秘。
有人称赞他为爱的上帝,然而对于爱的本身却无高意。这上帝岂不也想做裁判官吗?但是真正的爱者是超过赏与罚而爱的。
当他年轻的时候,这神来自东之晨洲,他严酷而好复仇,为自己建立了一所地狱,以娱其爱徒们。
但他终于老了,变成软弱,而且爱好怜悯,不像一位天父,却像一个祖父,更像一个震颤的老祖母。
于是他坐在屋角的火炉边,憔悴地,忧愁着他那软弱的腿,意志衰颓,倦于世间,有一天,遂因过多的怜悯心窒息而死。
2.是谁谋杀了上帝
中世纪是一个上帝的黄金时代,属于上帝和他的仆人——僧侣。上帝是一切真理的源泉,真理埋藏于圣经中,所有的论证都是在上帝的面前舞蹈。
在尼采之前有许多思想家对上帝的存在表示过怀疑,他们提出了上帝不存在的种种论证,成为一股醒目的异端。文艺复兴是西方思想解放的先声。它像一个沉睡中被捆缚的巨人,猛然地、彻底地挣断了绳索向世界宣告它的力量,用理性的光芒照耀这个世界。古老的神祗们渐渐地销声匿迹,教父们在宗教裁判所的各种酷刑,也不能挽回其必然的颓势。
通过文艺复兴,人们发现了自己,于是有了反映主体性的文学作品。主题思想是用科学来代替圣经的权威,用人性代替神性。
人们新奇地发现了奇妙的自然,人们用理性的语言来解释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各种自然现象。天文学家哥白尼著有《天体运行论》,从科学角度否定了上帝创造世界。1859年《物种起源》一书,把旧世界的旧信念击得粉碎,一位值得骄傲的英国人向全世界提出了一个骇人的大题目:“人是否由进化而来?”达尔文努力打破物种不变之说,英勇地宣称人类祖先的种属,而《旧约》明明记载着上帝“照自己的形象造人”,那末我们岂敢推想上帝乃是一只跳跃的猿猴!尊严扫地,莫此为甚!然而教士们的怒吼与抗议,仍然不能阻止人们对于事实的探究。
牧师说过“信仰是不能怀疑的”,但近代人却偏偏喜好怀疑。笛卡儿最初高呼:“一切都可怀疑。”他由怀疑入手,而建立心物独立的二元系统,最后必须证明上帝之实质存在为共通基础,以使含摄其他存在。斯宾诺莎将神等同于自然,主张泛神论,抛弃了“超自然”的上帝。康德的出发点不仅推翻了上帝的证明,而且推翻了基督教形而上学的基础,但旋即回头“假设”神与灵魂不朽,为费希特和理想主义铺下了道路。其后叔本华力斥基督教,然而却从佛教思想中接受了奥义书的形而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