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盖上前捡起绢布,细细一读,只觉得珠泻玉盘,古意漾然。这才重新去打量李芳树,有另眼相看之意,却见已经有人将她尸首抬了出去,只留下房梁下一圈白绫,空荡荡地飘来飘去。顿时,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心中升起,全身颤栗,晃了两晃,忽有一双大手自后面扶住了她,她喃喃道:“阿奴,你可算是回来了。”
那人却道:“女儿,段功不会再回来了。”阿盖惊然回过头去,原来是父王站在背后,不由得一阵委屈,嘤嘤哭了起来。孛罗又是心痛,又是恨极。
段功离开了中庆,心急如焚,往大理疾驰。他是平章兼大理总管的双重身份,一路官员奉承不及。到得大理境内,忽然接到消息,说是高兰已经顺利生产,产下一子。段功人到中年,原配妻子竟然还生下了幼子,当真是喜出望外,一路驰回阳苴咩,高兰果真已产下一子,虽则孩子异常瘦弱纤细,万幸母子平安,他心中的大石头这才放了下来。
段功回到大理三日后,杨智等人才赶回阳苴咩。段功见杨智撤回了全部羽仪,这才知道他不欲自己再返回中庆。
渐渐有些不好的消息传来,更是坚定了众人不欲段功再返回中庆之心,许多证据表明,孛罗趁段功人不在大理时,采取种种措施分化大理内部。
转眼已是四月,这日又是十五,段功全家到无为寺听经,高兰担心家里襁褓中的小儿子,刚到寺中不久就先行离开。段功等讲经完毕,特意单独留下女儿,问道“你还是不喜欢阿昌么?”段僧奴道:“是。”段功道:“那么好,你便自己选一个喜欢的男子嫁了。阿昌那里,我回头再派人去跟他说。”段僧奴大吃一惊,道:“阿爹是说真的么?”段功道:“真的。”
段僧奴尚在惊愕中,一旁高浪、施秀等人早已经听见,上前笑道:“恭喜宝姬,这下你可心想事成了。”有意无意地拿眼睛去瞟杨宝。杨宝脸一红,道:“信苴都走得远了,你们还愣在这里。”
段功来到中院,听见演武厅后的讲书堂笑语阵阵,走近去一看,原来是罗贯中在给世家子弟讲三国故事,正说到那蒋干盗书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为周瑜所用。罗贯中抬眼见到段功,忙道:“今日故事先讲到这里,大家自行温习一下功课。”走出来问道,“信苴可是找我有事?”段功道:“嗯,只是想与先生随意聊聊。”罗贯中道:“那好,我便陪着信苴四下走走。”
杨宝等人跟在段功后面。高浪见段功对罗贯中颇为信任,很是不解,问道:“当日这罗先生说是找到了藏在黄龙剑中的藏宝图,信苴为何不加追究?”杨宝道:“若罗先生真的拿到了藏宝图,他还会告诉信苴么?”高浪道:“你是说罗先生只是在试探?可当时信苴明明脸色大变,我还真以为藏宝图就在黄龙剑中呢。”杨宝道:“当时是在黄龙剑中,不过现在肯定已经不在了。”
高浪问道:“那藏宝图现在在哪里?”施秀忙斥道:“你还敢公然谈论藏宝图,想让信苴听见么?”
段功始终不发一言,罗贯中便只默默跟着他。来到紫竹院门口,正遇到段文醉醺醺地从院中出来,看到段功等人,只是一愣,也不见礼,又回房去了。段功突然想起高潜来,当日他也是住在这紫竹院中,与段文、杨宝等人朝夕相伴,却在行宫代自己身死,当真是不幸。他招手叫过杨宝,问道:“高潜的房间是哪一间?”杨宝道:“最西面那间便是。”段功有心进去瞧一瞧,却又怕睹物思人,心中难过,不免有所犹豫。
罗贯中忽道:“既然信苴提到高潜,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不过,这件事……”段功道:“罗先生不必顾虑,有话但说无妨。”罗贯中便道:“信苴宽宏大量,赦免了无依禅师杀人之罪。”段功因无依禅师与脱脱有血海深仇,脱脱被割喉前又已身中孔雀胆剧毒,因而特赦了无依杀人之罪,无依因此大彻大悟,隐居在鸡足山面壁修禅。罗贯中又道:“禅师赴鸡足山修禅之前,曾经对我提过他当晚去杀脱脱之前,见到高潜神色慌张地从回光院中出来。”高浪道:“我们几个那晚都去过回光院,信苴早就知道了。”罗贯中摇了摇头,似是对高浪之语不以为然。
杨宝回想了下,道:“不对,当晚我们几个被赶出回光院后,高潜随即去引开跟踪我们的羽仪,应该再没有回过回光院。”问道,“罗先生,无依禅师说是什么时辰见到高潜的?”罗贯中道:“大约是三更时分,已经是刺客事件之后的事了。”
施秀哑然失笑道:“你不会是说是高潜先下了孔雀胆谋害脱脱……”一语未毕,便即住口,蓦然想到当日盗取孔雀胆的嫌疑犯名单上,不正有高潜的名字么?只不过众人绝然没有想到会是他而已。
高浪道:“施秀羽仪长是在说高潜偷盗孔雀胆毒死了脱脱么?”施秀道:“那晚我曾奉信苴之命来紫竹院向高潜和高浪追问宝姬下落,之后我派了武僧在这里监视,高潜如果离开,武僧一定会知道。”高浪道:“就是啊,施秀羽仪长你走后我和高潜就去了杨宝房中,一直呆到第二天早上呢。”施秀道:“不过,我到的时候,正见高潜从外回来,凑巧也是三更时分。”高浪连连摇头道:“不可能是高潜,他胆小怕事,根本没有下毒的胆子。况且脱脱是我的大仇人,跟他没有丝毫关系。他要下毒害人,害的也该是他的杀父仇人梁王才对。”
这一语恍若一个晴天霹雳,杨宝呆了半晌,才道:“原来是他。”高浪道:“你也怀疑脱脱茶杯中的孔雀胆是高潜下的?”见杨宝木着脸不答,料来高潜下毒已是定案,道,“果真如此,我倒是有几分佩服高潜了。”
罗贯中道:“本来这件事早已经过去,我也绝无心再提起。抱歉得紧,损了令侄声誉。”段功道:“不要紧。声名固然重要,真相却是更加重要。”罗贯中道:“信苴通态豁达,胸襟远过常人,只是有些人本就是狼子野心,与其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段功知道他是暗指梁王,心中一痛,又想起阿盖来。
施秀道:“可正如高浪所言,高潜为什么要谋害脱脱?他根本与脱脱无甚干系?”杨宝道:“我知道原因。”叹了口气,缓缓道,“那一日下午,我们都在演武厅中练习武艺,忽然施秀羽仪长率羽仪来到无为寺中,我们得知次日梁王使者要来寺中听经,我猜当时高潜便已经心动,只是我们大家的心思都在宝姬逃婚一事上,完全没有觉察。后来高潜找机会去药师殿盗取了两副孔雀胆,预备次日分别毒杀梁王使者和行省使者。哪知道当晚我们几个在回光院窗下偷听到信苴与脱脱谈话,脱脱说要去中庆辅佐梁王,高潜决定先毒死脱脱。不过因为当晚凌云行刺明玉珍使者,引来全寺戒严,高潜一直到午夜后才等到机会。他装成送茶水的人,将孔雀胆下在了脱脱茶水中。出来时,被无依禅师看见。无依禅师自己心中有鬼,无论如何也不会起疑,所以等了一会儿,摸入院中,他不知道此时脱脱已中孔雀胆剧毒,所以下手又毒又快,用匕首割开了他的喉咙。第二天,脱脱尸首被人发现,满地是血,人人只以为他是被刀杀死,绝想不到他已经先中了毒,无依禅师也很快伏法。直到信苴领兵出征的那一天,脱脱尸首变成绿色,我才知道这是件案中案,不过一直想不出是谁下毒,直到罗先生今日说出关键线索,才想透其中关窍。”
段功听完,深深叹了口气,道:“虽则真相大白,高潜犯下杀人之罪,不过他终究是代我而死,足以功过相抵。”杨宝道:“高潜的一片苦心,信苴现在还想不到么?”段功道:“我知道,高潜一早就提醒我小心酒中有毒,我却是不信,还命人将他带走……”杨宝道:“不是的,不是的……他……高潜……他是自己喝了毒药。”众人一时呆住,不知所云。
段功半晌才问道:“你是说,当日行宫寿宴,那酒杯是高潜事先下的毒,他想毒死的人其实是梁王,只不过公主将梁王面前的酒杯先奉给了我,他怕我饮下毒酒,所以才抢过去自己一口饮下?”施秀道:“这绝不可能。当日我们进阁时酒水食物已经摆好,高潜一直跟在信苴身后,他哪里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毒?”杨宝道:“高潜没有往酒杯中下毒,他事先将毒药含在嘴中,抢过信苴酒杯饮酒时才将毒药吐进酒水中。”
段功愕然不能相信,道:“什么?高潜为什么要这么做?”杨宝哭道:“梁王用孔雀胆毒死高潜生父高蓬将军,高潜一心要报杀父大仇,信苴不但与他的仇人结盟,还要娶仇人之女,他武艺平常,无杀梁王之力,只好出此下策,用他自己的死来离间信苴和梁王。”
杨宝所揭开的真相令人震撼,段功也是过了好几天才能慢慢接受事实。高兰更是不能相信唯一的亲侄为了报仇,会如此决绝服毒自杀,舍己而去,而他离去后的结果,又是如此无望,他指望为他报仇的信苴,照旧当了行省平章,照旧娶了仇人之女,照旧帮助梁王恢复了元气。
段功痛惜高潜之余,也有另一种想法,梁王所做的一切虽有歹毒一面,但对他并无恶意,而他和部属却误会了他。再想到阿盖温柔多情,更是恨不得立即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