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从少年起,在其机警、谐谑的品性中,便已隐伏着残虐、冷酷、狠断的成分,到他乘时出世之际,其峥嵘斗角便赫然显露出来。私闯中常侍张让室,棒杀蹇硕叔父,惩治长安奸宄,禁断淫祀,是曹操初入仕途之际的几件“杰作”,不是向朝廷近臣宦官挑战,便是向赃污长吏开刀,其狠断、冷峻的个性、手段不是令人厌恶,而是令人拍手称快。此刻,曹操狠断、冷峻的个性锋芒凝聚为开辟仕途荆棘之路,塑造个人严正形象的一把严酷的快刀,成为惩治宦官、长吏之类恶人的恐怖的克星、烈性的毒药!这真称得上是以毒攻毒,以恶制恶了。不论怎么说,此刻曹操的个性、行为表现已非少年时代纨绔无赖式的恶作剧,而是带上了强烈的政治色彩,具有“群书”、“兵法”的丰厚理论武装,使其由自发式的机诈、冒险升为自觉的机变、狠断的政治谋略。曹操之成为曹操的个性、行为模式已脱颖而出,渐趋成熟。
私闯张让室一事,应该是曹操告别少年无赖,步入仕途前夕的第一次示威性的政治预演。当时汉灵帝身边的一群宦官贵宠无比,个个封侯,骄横跋扈,其父兄子弟“布列”于各州郡为官,“所在贪残,为人蠹害”(《后汉书·张让传》),尤以中常侍张让威权煊赫,炙手可热。其时曹操气盛志狠,遂趁着月黑风高,私闯张让室行刺,“舞手戟于庭,逾垣而出”,事虽未成,胆气甚壮。
棒杀蹇硕叔父一事,则是他初登仕途的第一把火,20岁的曹操得到司马懿之父司马防举荐为洛阳北都尉。洛阳城内权贵麇集,奸宄横行。曹操采取了三条措施:一是修缮好北都尉所管辖的四道城门,示以庄严;二是设五色棒数十条,悬各门左右,示以威慑;三是严明禁令“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示以肃杀,使得数月无人敢犯禁者。蹇硕叔父凭仗其侄颇得灵帝爱幸,竟敢犯禁夜行。曹操正愁无开棒杀威的对象,此刻有人送上门来,自然毫不客气,正好拿他做了祭棒的牺牲品。此事做得庄重、威严,滴水不漏,缮门、悬棒、明令、施威、既造声威,又故作姿态,做给那帮近习权贵们看,专等犯禁者来送死。这不是姜尚垂钓,预设机,引君入瓮的策略,阴谋阳施,并以果决、狠断的严厉处置制造出一起爆炸性新闻,令京师震动奸宄敛迹,在仕途上迈出了威严、酷烈的第一步。这就是曹操个性锋芒的初次显试。
至于惩治赃污长吏,则是10年后出仕济南相时的事情了。其时济南相所管辖10余县之县令、县长,“多阿附贵戚,赃污狼藉”。对此,曹操已无须预造声势,上来便以猛药治痼疾的狠断、严酷的方式大施杀威。据《三国志》本传讲,十余县的长吏,一下子“奏免其八”,也就是说大约十分之八的县令、县长被曹操罢免,看来,《魏书》所讲“咸皆举免”,并非夸张,“难怪大小震怖”,令奸宄望风遁逃,使得济南一郡清平。此事可说是继棒杀蹇硕叔父后的又一壮举。其雷厉风行,烈火烧荒式的作为,确属少见。也只有如此,方显曹操之本色。
又机诈,又狠断,有权谋,敢作为,这就是年轻曹操的个性特征的基本因素,正是许子将称其“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重要原因。许子将的评说,准确地概括了曹操个性、才能表现的两个侧面与两种趋向:奸雄与能臣兼备于一身,奸雄是其个性本体的发挥,能臣是其才能、谋略的实践,奸雄为体,能臣为用。对此,曹操闻听许子将的评说而放声大笑,一是称许对方为知音,二是叹服此评之中肯。
假如说,在对付宦官、长吏这帮丑类时,曹操的机变、狠断令人感到一位治世“能臣”的谋略和才干,其手段不论如何严酷,都不会使人感到吃惊,因为宦官、长吏之流乃作恶多端、咎由自取,怎么惩治都不过分。但是,离开这个范围,在对待善良、无辜的朋友或僚属时,也施展这套严酷、残虐的手段,就未免过于狠毒而充满血腥气了。而这,正是曹操千古而下遭到后人唾骂、鄙斥的不可原谅的污点和罪孽。这是曹操个性、品行表现最为阴暗、秽恶的成分了。这里先提一件事:
曹操杀故人成皋吕伯奢家人事,发生在董卓入京篡逆,独揽朝政,收买“天下名士以收众望”之际。董卓想把曹操收为心腹,“欲与计事”。但曹操认为董卓乃逞一时之凶,豺狼得势,终将毁败,于是隐匿姓名,潜遁东归。董卓怒其背己,遂发布通缉文书,命沿途拘捕。曹操过中牟县境时,“见拘于县”,中牟“功曹心知是太祖,以世方乱,不宜拘天下雄俊,因白令释之”。这就是后世演义为“捉放曹”的一段故事。虽然“杀伯奢”家人发生在“见拘于县”之前,但说明曹操对沿途缉捕的紧张形势是有感受的,不说是惊弓之鸟,大概也跟亡命之犬差不多。但是,对“杀伯奢”家人的记载,《魏书》作者王沈多有为曹操避讳之处,故所记曹操“杀伯奢”家人成为自卫还击的举动:“从数骑过故成皋吕伯奢;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
比较而言,则《魏书》所载甚悖情理。且不论曹操与伯奢本为“故人”之交,其子焉得不知,单言曹操匆忙“逃归乡里”,能携带什么贵重财物?仅为“取马及物”便当门动劫,实在说不通。倒是《世语》所载“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图己”,更为符合曹操的性格特点。想当时缉捕文书已下,故而有此一“疑”。《杂记》更具体交待明白引起曹操生疑的原因:“闻其食器声,以为图己”。由怀疑而生杀心,这正是曹操一生行事中不断重演的典型心态和行为。所以,《世语》与《杂记》极为真实地勾述了曹操个性心理的独特性及其表现,尤其在曹操发现错杀无辜之后,假惺惺“凄怆”而言的两句极其自私、冷酷,损人利己的处世哲学:“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赤裸裸地暴露出曹操“酷虐变诈”的个性心理特征,因此决定了其才能、谋略的施展,便带有了强烈的权变与诡诈的色彩。
《曹瞒传》载,曹操的一个“幸姬”服侍他昼寝,曹操告诉她说:“过一会叫醒我”。幸姬见他安然熟睡,没有及时叫醒他。曹操自己醒后,便将幸姬棒杀了。一次出征,仓谷不足。曹操私问管粮官怎么办?管粮官说:“可以用小斛对付。”曹操称许:“好。”后来军中传言曹操“欺众”,曹操便对管粮官讲:“现在只能借君死以压众,不然事情无法缓解。”就这样,管粮官当了替罪羊。
《世说新语·假谲篇》载,曹操曾讲:“别人要是想危害我,我就常常心动”。他密语“所亲小人”;“你怀刃密来我侧,我必说心动,抓住你行刑,你只别说是我派的,没别的事,我一定厚报于你”。这个“所亲小人”就做了“至死不知”的糊涂鬼。曹操还说:“我睡眠中,别人不可妄近,谁走近了,我就会拿刀砍人,连自己都不知觉。”后来他佯装睡眠,“所幸一人”悄悄来给他盖被子,因而被砍杀了。从此,每当睡眠,左右再没人敢靠近他。
总之,不论是未遵命者,还是遵命者,都成为曹操施展权诈之术,引人入而诱杀之,借以树立个人威柄,镇慑谋逆者的牺牲品。曹操视这些人性命轻如草芥,杀死这些毫无自卫能力的人,简直像捻死几个蚂蚁。其酷虐残忍的个性,不折不扣地散发出草菅人命的血腥气。
为了对曹操酷虐残忍的个性有一个具体、完整的印象,我们可以从两方面加以考察:一是对其异己之政敌,或亲朋,僚属的诛杀;一是对无辜百姓的屠戮。死于曹操之手的政敌或僚属,可以编出一部数量惊人的录鬼簿。这里只选择几个有代表性的人物做一分析。
《三国志·崔琰传》所讲的鲁国孔融,是汉末“名重天下”的大名士。他不满曹操专权,不附曹操威势,见曹操“雄诈渐著,数不能堪,故发辞偏宕,多所乖忤”。为限制曹操势力的膨胀,主张恢复“古王畿之制,千里寰内不以封建诸侯”,直接归属朝廷管辖,加强中央权力。当初,曹操攻屠邺城,袁绍一门妇子多遭侵掠,曹丕私纳了袁熙之妻甄氏。孔融写信讥讽曹操:“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建安十三年,孔融竟敢面对孙权使者,发表“讪谤”曹操的言论。对于孔融这样一个政治上的异己,曹操外相容忍而心甚嫌忌,遂设巧计以借刀杀人,委任素与孔融不和的虑为御史大夫,网罗孔融言行而“构成其罪”,将孔融及其妻儿一并杀掉,对孔融之死,“世多哀之”,舆论哗然;曹操“惧远近之议”,专门发布了一道《宣示孔融罪状令》,避而不谈诛杀孔融时的“欲谋不轨”的莫须有罪名,而代之以不遵孝道,“违天反道,败伦乱理”的罪状以弭众口。可见曹操之杀孔融,实为孔融恢复古制,维护汉室而反对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异己行为所致。
曹操在诛除像孔融一类政治异己上,向来心毒手狠,毫不留情。但是,在对待忠于他的亲朋、僚属,也是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稍有触犯其利害者便视同异己,置于死地,就未免是妄杀无辜了。
荀是曹操的首要谋臣。史称其“行义修整而有智谋,好推贤进士”,被曹操赞之为“吾之子房也”。荀对曹操可谓忠心耿耿,屡荐贤能,屡进良谋,为曹操开创基业,统一中原建树了汗马功劳。其作用,几乎相当于诸葛亮之辅佐刘备。曹操将其女嫁与荀长子荀恽为妻,称得上是儿女亲家了。然而,只因不同意曹操进爵魏国公,劝谏曹操“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因此触犯了曹操的逆鳞,招致曹操“由是心不能平”,终于被曹操活活逼死。《三国志·荀传》说他是“以忧薨”,实为史家皮里阳秋的隐笔。裴松之注所引《魏氏春秋》对此“忧”字做了发微擢隐的表述;“太祖馈食,发之,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荀别传》载:“自为尚书令,常以书陈事,临薨,毕焚毁之。”荀确是深知曹操之为人,空器无食者,乃逼其绝食自裁。荀被逼无奈,只得“饮药而卒”,以死释去曹操疑忌,并在临死前将其为尚书令时的陈事文书,全数尽毁。此举唯有后世《红楼梦》黛玉焚稿的悲哀大类,荀其时悔恨、哀绝可想而知了。荀死后,“时人皆惜之”,正是对曹操唯我独尊,逆我者亡的疑忌、酷虐品行的侧目以投了。
身怀绝技的一代名医华佗,“本作士人,以医见业”,被曹操召为“专视”医生,“意常自悔”,遂请假暂还,到家,“辞以妻病,数乞期不反”。曹操累下书催唤,又敕令郡县官吏发遣华佗上路。“佗恃能厌食事,犹不上路”,曹操大怒,派人调查虚实,原来其妻伪装有病,于是收狱治罪。荀惜其医术高明,请求曹操宽容,说:“佗术实工,人命所悬,宜含宥之。”曹操恨道:“不忧,天下当无此鼠辈耶?”华佗之死,在曹操的枉死簿上又添了一条耻辱的纪录!直到曹操爱子曹冲病重,曹操才醒悟到名医华佗的重要,叹息说:“吾悔杀华佗,令此儿疆死也。”这也是曹操自己行事罕有的后悔,而后悔并非良心发现,乃是发于一己之私念,丝毫没有顾惜到失去一个华佗,多少百姓的生命无法挽救!不管怎么样,曹冲之死,算是对曹操妄杀无辜的一次切肤的惩罚,也可说是其伤天害理,损人利己的一个报应吧!
在汉末群雄纷争的战争中,曹操为泄私愤而大肆屠杀百姓的行径,就更加令人发指了。
徐州牧陶谦的别将张,将曹操的父亲曹嵩、弟弟曹德一并杀死。曹操气恨之极,便发兵征讨陶谦,志在复仇。陶谦战败,退保郯城;曹操围攻不下,便将复仇的毒焰转向徐州百姓发泄,于是纵兵扫荡,进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据《曹瞒传》载,仅在泗水边就“坑杀男女数万口”,顿使泗水为之不流;曹操“引军从泗南攻取虑、睢陵、夏丘诸县,皆屠之;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曹操在徐州酷杀了一个秋冬,第二年夏天又气势汹汹地杀来。据范晔《后汉书》载,曹操在徐州一共屠杀“男女数十万人”,绝大多数都是无辜平民百姓,其酷虐、残忍,较之董卓在长安所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综上所述,曹操为消除异己,为树立个人绝对权威而采取的残虐手段,以及在战争中非人道的屠杀,充分显示出曹操酷虐、权诈、疑忌的个性心理和损人利己的一惯作风,无处不表现出“宁我负人”,唯我是用的处世哲学和思维品格。他在汉末群雄纷急的大潮中,建立起统一北方的勋业与赫赫威名,但在他的谋划、决策和走过的路上,留下的是一串令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的血腥、残忍的记录。直到曹操去世70年后,西晋著名作家陆机在其《辩亡论》中还感叹:“曹氏虽功济诸夏,虐亦深矣,其民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