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阕。
客天涯,萧郎有情;誓相守,素女冰心。然而“情深不寿,慧极易伤”,宛玉返京,魏明远行。双飞怎奈忽天涯,咫尺却教空计许。钟司雪薄命终似雪,沈红棉巧计把命裁;秦诺情殒身报孤怨,痴心子断义为红颜。
长生殿,霜满面,高殿风寒谁与言?
半世愿,血无颜,梅花香散对雪眠。
临镜长相看,对月空厮守。恩怨后事,请看下阕。
“‘风露立中宵’,衣怯心惨惨。
是岁何年月?天地岂舜尧。”
一语悲声,沈红棉从院子里踱回,侍女司锦上前扶她,却被她挣脱。
“如夫人……”
“莫要叫我。”
司锦劝慰道:“夫人积月不返,说不定就不回来了,如夫人扶正是早晚的事。”
“是么?”沈红棉冷声道,“我怎么听说官人日日到孺人那儿去。”
司锦道:“孺人有病在身,公子少不得迁就些。且不说上回公子巴巴地请你到王府接他,孺人和三夫人瞧着眼红呢……”
不提还好,气上心头,酸楚更甚:“你住口!”司锦被吓得一惊,沈红棉厉声呵责:“你这小蹄子又知道什么?放你在身边,少不得教人看了笑话。”
司锦连忙求饶,当此时,纳兰宁函身边的侍女司宸快步跑进红萼斋,高声道:“孺人快不行了,如夫人去看看罢。”
司锦连忙拿来披风,沈红棉道:“你再把上回母亲托人带来的参片拿些。”司锦因言去取,沈红棉轻轻抬首,看着漆黑的夜幕,陡然生出一股凉薄的笑意。
红萼斋与映容观相接连,沈红棉只穿过一道穿堂,便看见映容观中往来忙碌的人群,另有几个侍女站在檐下抹帕子。沈红棉原是慢行,陡听见里面响起了纳兰曦娥的哭声,便匆忙忙地赶了进去。沈紫容卧在床榻上,整个人陷在被褥中,显得娇弱不堪。纳兰宁函坐在床前与她说话。
沈紫容瞧见沈红棉过来,止住话端。她的额发本十分浓密,这时竟掉落的大半,前额既然露出,两颊显得更加瘦削了。沈红棉看得仔细,心中想:我若病成这样,就算孤独死去也不愿让官人看见。她正怔忡着,沈紫容对她道:“姐姐当初把我荐与官人,可惜我自己没福。唉,如今我快要去了,只苦下曦娥,这么小就……”沈紫容说着说着便堕下泪来。
沈红棉从司锦手中拿过一片人参,让她含着:“妹妹还长远着,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
沈紫容歇了会儿,道:“曦娥就交给你了,请你好好待她。”
“她是个有福的孩子,我怎么忍心让她受委屈?”
沈紫容看见被乳娘拉在一旁抚慰着的纳兰曦娥,轻叹一声:“曦为日,娥为女,天子之女,岂能为我所养?果然是命罢。”
沈紫容将目光移回纳兰宁函身上,触及他专注且满含担忧的眼神,心中空缺已久的也一下子填满。“官人。”
“我在。”
“嫁给你是因姐姐之媒言、父母之威命,我也不承望能得到你的喜爱。家人都盼我为你生一子,我却教他们失望了。”沈红棉看着纳兰宁函微动的嘴唇,却不让他开口,继续道,“我嫁给你三年,住在临屏两年,住在函日居一年。所见所感,触意良多。惟请官人珍惜眼前人,切不能让她们重蹈我之覆辙。”
纳兰宁函在她耳边道:“我会善待她们的,也请你好起来。紫容,你还年轻,不会这么容易病倒的。”
沈紫容微微一笑,却忽然气力不支,头部下坠。纳兰宁函唤她她也不答,纳兰宁函心道不好,却见她眼睛却依旧睁着,眼珠儿盈盈含泪,似喜似悲。在外间等候的医生过来查看,摇首道:“孺人已经去了,请公子节哀。”
沈红棉看着纳兰宁函伤悲而又懵懂茫然的神情,退后一步,让身侧的侍女准备给沈紫容擦洗。丧事礼节有许多,沈红棉一一吩咐众人准备,府里人看见纳兰宁函无法处事,便遵其吩咐,不仅不以为她越权,反倒当她是个能拿主意的人。
府里人都道孺人这病是她幼时旧疾发作,唯有沈红棉知道根底。兔死狐悲,况是同宗姐妹。沈红棉自离了沈紫容的居所,想起这庭院日后唯剩白绫空挂,竟也沁出几滴泪来。她心中悲慨:可叹堂妹,成也因我,败也因我。
沈紫容的死日,正是她的二十一岁生辰。这正是:
华岁浓浓映薄命,素年浅浅画音容。
七日后。
“灵堂准备好了。”管家李孚觉有些疲累地道。
“这些日辛苦你了。”纳兰宁函问,“那件事进展如何?”
李孚觉会意道:“小的查出那日有纳兰府的马车等在王府后门。老爷那儿没有动静,却听说大公子派了一艘小船去临屏。”
“璎珞的下落有没有?”
“她那日后去的王府,似乎是和夫人一同走的。余的再没有了。”
纳兰宁函想了想,道,“你不用查了。我写封信给三弟,让他在临屏看看。”
李孚觉有些犹豫地道:“三公子恐怕也没空闲。”
“为什么?”
“听说三公子身边的女子走失了,他天涯海角地在找,哪有心思理会旁的事。”
“他身边的女子?怎么没听说过?”
“公子可听说过北凝南诺?”
“这是什么?”
李孚觉道:“国中有两位真正有才艺的女子——云陵之凝月,临屏之诺情。三公子一心倾慕的,正是诺情小姐。”
纳兰宁函想起脂华三年春天,在临屏纳兰宁关的观情舍见到的女子,了然道:“是她?这又怎么回事?”然而李孚觉也不知内情,无法回答。纳兰宁函无心追问,十分苦闷地道:“我原想亲自找她,没想到紫容突然生病,竟然辞世而去。现在她七七未过,我总不能太无情。”
“小的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请说。”
李孚觉道:“多情便是无情。公子不忍背弃孺人,又放不下夫人,这样让独守深闺的如夫人和有孕在身的三夫人情何以堪?”
八月十五圆月夜,钟司雪正在缝制小衣,却忽然腹中疼痛。府里登时惊动,第二日天明,钟司雪生下一子,宽额朗目,甚是可爱。
纳兰林赦得讯赶来,看着小公子喜道:“这是纳兰氏的长孙,定会多福多寿。”
纳兰宁函又请纳兰林赦赐名,纳兰林赦略一思忖,道:“有志凌云,非善不为。就叫他纳兰凌善。”
钟司雪在屋内听见,心中欣喜:官人名宁函,意中守成。而凌善二字既刚且柔,正是英明之主。真真的有福了。她又想起先前遭遇,觉得苦尽甘来,不觉热泪盈眶。侍女司眉听见,忙道:“快不要哭了,这正是忌讳的。”
“没事。我只是太欢喜了。”
司眉也笑道:“是啊。小公子满月时公子一定会提高您的位分,现在夫人又不在,您便是府中的正主了。”
钟司雪却又担忧道:“要是官人以后又有了孩子怎么办?他该不会也把凌善送出去罢。”
司眉嗤笑道:“这有什么可担忧的?你没听说吗?如今都传夫人是石女,生不了孩子的。将来纵然如夫人有子,也同样是庶出。还不是得依着长幼来?”
且不言钟司雪心中思量。纳兰林赦看过了孙子,忽然想起来没见着商宛玉,便问纳兰宁函:“宛玉去哪儿呢?”
纳兰宁函支吾道:“她病了,回王府住两日。”
纳兰林赦不满道:“你也忒让着她了。她是家里主母,丧事喜事都该她主持,怎能说走就走?”
纳兰宁函只得道:“我明日就去接她回来。”
纳兰林赦又问了些关于商宛玉的事,纳兰宁函不得不一一替她遮掩。遮掩得多了,纳兰宁函虽然脸上赔笑,心中便有些抑郁,得子的喜悦一下子被冲淡了大半。纳兰林赦又道:“你见着你大哥了吗?”
“没有。”
纳兰林赦一叹,自语道:“真是不省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