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的清晨,魏明带着商宛玉去庙里祈福。那些二人合抱大的梧桐,悠然洒下秋日的相思。那是和往日一样的晴空,却带着别样的眷恋。
沙弥在清扫落叶,沙沙地混合着二人的脚步声。看着面前庄严的正殿,商宛玉却有些潸然。
魏明安慰道:“佛祖会知道你的心的。”
商宛玉叹道:“你何必安慰我?我不是因为信他而来,而是为了使自己信他。当中的祈求,也不算是诚心的。”
魏明问:“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你走的时候我怨恨过上天,现在一切都随心所愿了,却愈发教人不安。不知这到底是恩赐,还是厄运的前兆。”
“太过幸福,总会患得患失。我们好好地在一起,又怎么会分离?”
跨进大殿,二人在佛前跪下。商宛玉双手合十,喃喃而语,魏明却只目视佛像,若有所思。起身后,魏明道:“趁着人少,去请一支签?”
商宛玉奇道:“你不是不信这些么?”
魏明道:“脂华三年的时候我受伤昏迷,醒来时你已经成亲。我伤心之下,渐动了出家之念。因义父把我移送到临屏,伤好后,便去临屏边的祈念庙里求签。你猜,我抽到了什么签?”
“什么签?”
“缘去似水,缘来如梦。莫怨春沉,枕畔留侬。你看,这梦也似的,不正是应了它吉言吗?”
“是啊。如在梦中,如在梦中。”
二人向侧殿行去,果有僧人在内解签。二人稍待,便轮到他们。僧人问:“两位香客是要为什么?”
魏明道:“问凶吉。”
僧人道:“看签罢。”
魏明请出一签,一看,只见上面写:一曰并蒂,死亦同穴。
魏明不解道:“这是……”
僧人道:“是大吉,亦是大凶。”
商宛玉道:“可否再问子?”
“可以。”
商宛玉请出一签,上面写道:何辨颜色?辞世须臾。
商宛玉神色一惊,慌忙问:“这是否说我的孩子会早死?”
“未必。人生在世,谁不是须臾?”
此言不解商宛玉心中的沉重,闷闷出了庙,还是心神不宁。魏明暗悔,却只得劝慰:“生死在一处,说明我们并未分离。辞世须臾或许指他临死时闭气得快,未必是早死。”如此又说了些,商宛玉方转颜。
因套马车的马匹借给修心堂掌柜的差使,二人是雇着轿子到庙里的。魏明向四处看了看,只见轿子已经被抬走,便道:“我们慢慢走下去罢。”
庙建在晏阳山上,从山上往东望,只见太阳低低地挂着,颜色也是惨白。许是换季的关系,太阳并不刺目,乍看竟有几分像中秋之月。商宛玉把目光下移,看见青山相蔽下的小小晏城。
因商宛玉不怎么知方位,魏明便一个个与她说修心堂住处、官衙及药铺之类的方位,商宛玉淡淡听着,忽然笑道:“我不常出门,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魏明忽然正色,道:“我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应当知道如何防患于未然。”
商宛玉刚松懈的人又沉了下去,一面又不觉想:魏明明明很担忧还不得不安慰我,我实在不能再脆弱了。商宛玉立即应道:“我会记住的。”
魏明揽住商宛玉,将她的头埋进自己怀里。商宛玉闭上眼,仿佛浮舟迎上了岸,便舍不得再远航。半晌,魏明稍稍松开手臂,低头吻上她的额。
“好啦,我们回家。”
晏阳山的日落是晏城一景,二人却不想再停留,而是快步往修心堂行去。清娴在打扫院子,看见他们回来,向商宛玉问道:“庙里好玩吗?”
商宛玉见她神情烂漫,含笑道:“寺庙可不是玩的地方。你没有去过吗?”
清娴闷闷道:“没有。贫民家的谁有闲钱付香火?”
商宛玉道:“下次去带你一起。”
清娴登时绽出笑容。魏明问:“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清娴道:“都在屋里。”说着,还朝商宛玉一笑。
商宛玉莫名奇妙,问:“你又买了什么?”
魏明道:“这是极重要的东西,你不能不收。”
商宛玉十分新奇,推开房门,只见桌上放着些红色的绸布,她再仔细一看,不禁脸上颈上红了大片。
魏明道:“拿你从前的衣服量的尺寸,不知合不合身。”
“怎么,怎么做这个?”商宛玉竟然结巴了。
魏明不答,只催她快试。商宛玉却扭扭捏捏地推了魏明出门,过了一会儿,换回原来的衣服开门。商宛玉小声道:“小了点。”
“哪里小了?”
商宛玉浑身不自在,道:“你叫清娴来,我对她说。”
魏明看她窘迫,笑着唤了清娴进来。不一会儿清娴拿着衣服从房内出来,魏明站在门前,问:“哪里不对?”
清娴笑答:“只是腹部紧了些,很容易改好。”魏明听着,不禁也有些发窘。
用过午膳,商宛玉再试过衣服,正好合身。魏明只在房外守着,商宛玉知道他想把欣喜留在后面,脸上愈加发烧。酉时未到,清娴便来侍候商宛玉梳洗更衣。魏明去了书房,自己打理完毕,仆妇进书房摆弄香烛,又挂了两条红绸。
酉时三刻是原定的吉时,商宛玉却躲在卧房不肯出来。清娴非要搀她,商宛玉忽然大声道:“我不与他胡闹了。”
魏明在书房里听到,快步走到我房外,道:“婚姻大事,怎能是胡闹?”
商宛玉没了底气,软绵绵央道:“这个仪式还是免了吧,我见不得人了。”
魏明“威逼”道:“你快点不出来,我现在把你拎出来。”
清娴与仆妇也道:“夫人,你快些吧。误了时辰可就不吉利了。”
商宛玉无语辩驳,只得慢悠悠地往外挪。刚推开门,便被魏明抓住右手。
商宛玉因盖着喜帕,顿时一惊:“你干什么?”魏明把手松开了些,温温地把她往书房引。
商宛玉的心稍定。
二人在书房站定。两个桌案已都清理,上面挂着条颤巍巍的红绸。商宛玉什么都看不清,又因魏明松开手,感到有些不安。向来不出房门的诺情也过来说了几句贺词,魏明谢过,又请她当司仪。
诺情十分推托:“这样有失妥当,不如请掌柜的来。”
魏明道:“我们在院子里闹闹,无意在烦劳他。敢劳诺情小姐罢。”
诺情只得作司仪,清娴自动站到商宛玉身侧,笑着道:“我当陪嫁丫鬟。”
仆妇玩笑道:“你知道陪嫁丫鬟是做什么的吗?”
清娴顺口道:“不就是服侍夫人吗?”
仆妇还欲再说,清娴忽然明白过来,忙不迭地跑到一边去,“你们行礼,我看着就好。”
众人都笑了。
魏明与商宛玉行过三礼,诺情道:“送入洞房。”魏明再次拉起商宛玉的手,把她复牵回卧房。魏明因先予了赏钱,便省了闹洞房,只把一干事物事先放进屋内。
屋子里只剩他二人,商宛玉走在床沿,不免又局促起来。半天不见魏明揭喜帕,便道:“结束了吗?”
“没有。”
魏明手中卧着喜秤,却迟迟不敢去挑喜帕,直到商宛玉有扭捏了下,才慢慢走上前。商宛玉眼角看见魏明的靴子,不动了。
喜帕挑开,魏明一怔,忽然哈哈大笑。商宛玉啐道:“看不惯就不要成亲,笑什么!”
原来商宛玉脸上的胭脂没有抹匀,糊成一片像是斑驳的桃印。魏明几乎笑岔了气,指着她,半晌才把话说齐全:“这是怎么弄的?清娴不是帮着你梳妆么?”
商宛玉气恼道:“就是清娴作鬼。她非说我气色不好,拼命地搓胭脂,我看着都发寒。”
魏明还是笑个不停。商宛玉不乐意了,半怒半疑:“有这么好笑么?我去洗掉。”
魏明连忙拉住她:“很好很好,不用洗了。”
话虽如此,魏明还是满面笑意。他从桌上拿起两个小盅。看了看,把右手的一盅递给商宛玉。商宛玉顾及孩子,道:“我还是不要饮酒了。”
魏明道:“你的是花酿,我的才是酒。”
商宛玉与魏明交杯饮下。那花酿十分甜,商宛玉却不觉得腻口,问:“这是什么花酿的?”
魏明道:“这叫百花酿,是取花蜜和捣碎的花瓣制成的。”
商宛玉又问:“你那是什么酒?”
“一般的酒罢。”
商宛玉奇道:“你记得你从前很爱喝酒,怎么不买些好的?”
“喝了美酒便止不住,还是不喝的好。”
商宛玉笑道:“你这般有克制力?若是我喜欢美酒,便是日日宿醉也舍不得放弃。”
魏明不由一叹:“想起来多少年不曾畅饮过了。”
商宛玉笑说:“今日我特许你,但喝无妨。”
魏明长长看着商宛玉,商宛玉莞尔道:“这样看着我,难道我就是那恼人的酒?”
魏明却正正经经地道:“你比酒还要令人欲罢不能。”
商宛玉再次脸红、窘迫、垂首,魏明瞧着她难见的娇羞,经不住迷惑吻上她的唇。
“好甜的花酿。”放开她时,魏明喃喃道。
商宛玉的头已经要低道地底下去,魏明却从袖中拿出一件事物,插在她的发鬓间。商宛玉伸手去摸:“是血玉簪?”
“虽然不是真的血玉,但……”魏明嗫嚅了下,“宛玉,你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
“婚礼这样草率,没有媒人,没有聘礼,甚至连司仪都是临时找的。你说我在胡闹,我也觉得我好像太胡闹了。”
“魏明,你幸福吗?”
“当然。”
“我也是。”商宛玉道,“四年前成亲的时候,万千聘礼嫁妆只令我愁苦不堪。但是只要和你在一起,即使住在陋屋破巷,我也甘之如饴。何况,今日你又给了我这么多欣喜?”
魏明欢喜得又拥住她不放。他在她耳边柔声轻唤:“娘子。”
商宛玉酥麻了半边身子:“魏明……”
魏明拧她:“该叫什么?”
“官人?”
“不行。你也是这么称呼纳兰宁函的。”
商宛玉笑道:“都过了这么久,你还吃醋啊。”
魏明道:“等到小魏出生,你叫他什么我都不吃醋了。”
商宛玉佯怒:“好啊。原来你有了孩子就不要我了。”
魏明连忙拱手:“魏夫人,岂敢,岂敢。”
商宛玉见他不怀好意,白他一眼:“谁是魏夫人?”
魏明一幅委屈的样子:“你赖账。方才是谁与我成亲的?”
商宛玉“惊诧”道:“我嫁的是你吗?”
魏明“冷冷”道:“你走吧,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商宛玉道:“我走了。”
魏明不看她。
商宛玉在他耳边道:“魏明?”
魏明还是不看她。
“夫君?”
魏明伸手将她纳入怀中,商宛玉好不容易挣开,却见他满脸是笑。
“就知道你诈我。”
魏明自觉辩解无效,一手圈住她,一手向她的脸庞摸去。
商宛玉慌得一让身,“你——”
魏明噙着笑道:“抹掉碍眼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