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主街上的喧闹,楼房矗立、连绵狭隘的楼巷内寂静而冷清,潮湿的馊水从楼内泼淌出来,散发阵阵恶臭。
萝萝抬起头,望着眼前身着长袍、身材修长的陌生人,撩开他头上斗笠的垂纱,露出熟悉的面容:“你怎么找到这里?”
沐宸湛亮有神的双眼里有些笑意:“夷狄抓你的时候,我其实就在御炼岛上,如果我那时出来制止,他一定会缠绕不休,所以我就偷偷跟踪你们,想要找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你。”
萝萝沉思道:“我们现在去哪里?如果被夷狄逮到,他肯定不会轻易放你走的。”
沐宸往街道上看了看,并没有发现夷狄的身影,暗暗松了口气,说:“夷狄肯定认为我劫走你后就会远远离开,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你打算去哪里?”
“岩星岛。”
萝萝诧异,“岩星岛?”
沐宸颔首,握住萝萝的手,指尖触到她脉搏上,双眉轩起,神色奇异:“夷狄封了你的真气?”
“嗯,”萝萝颔首道,“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只要一个稍稍比我强壮点的人都能杀了我。”
沐宸望着她深黑色的双眼,不盛唏嘘:“我原本以为这一次就能带走你了,不想夷狄还留了一手。他点穴的手法怪异,应该是二殿下教的,二殿下从不出兰屿岛,上岛的人也极少,这手法是他自创,除了他以外,就只有夷狄会了,看来我们不能走了。”
萝萝眉头蹙起:“我们要回去找夷狄?”
沐宸摇头,否决了她的想法:“不,我们还是去岩星岛,让夷狄来找我们。”
沐宸对谈起夷狄的兄弟都极其敬畏,唯独提到夷狄,对他的死缠烂打虽有些无奈,却神色飞扬,似多年相交的好友。
萝萝好奇地问:“你是怎么和夷狄结下梁子的?”
“这话说来就长了!”沐宸笑了笑,无可奈何地说:“东海在四海之中一向势弱,所以西、南、北三海之中分别都有东海送出的质子。六年前我第一次被夫人派遣跟随逆启大人出使西海,想要迎回在西海的四殿下孤诣,换由六殿下弗陵作为人质。夷狄的生身母亲是西海之王的妹妹廖江公主,他从小和母亲一直住在西海,不愿意回来。逆启大人奉夫人之命,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要把他带回来,威胁、诱哄、恳求齐用,想要诱逼夷狄回东海。夷狄奔来就没有什么耐性,长时间被骚扰的烦了,就指着我故意刁难逆启大人,说‘想让我回去也可以,我要跟他打一架,如果他赢了,我就跟你们回去,如果他输了,以后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们管不着。’”
想起往事,沐宸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夷狄的功夫在西海宫中可是打遍上下无敌手,再加上他常年在外游荡,就似脱缰的野马,连猛虎雄狮都追之不及。当时我也是年轻气盛,并没有思量太多,听他这么说,一口就答允了。夷狄比我年长,不仅是他,就连我自己也没料到自己居然打赢了他,他许了承诺,半途矢口否认,面上自然挂不住,不情不愿地跟我们回了东海,我当时只觉夫人第一次交代事情就做成了,心里很是高兴,可是没想到却被夷狄缠上了。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认为是我投机取巧赢了他,纯粹是个意外。那以后他追我躲,实在躲不过才打,打完了又逃,后来夷狄被送到北海待了两年,我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没想到回来后他还是一直追着我。”
他叹口气,拿起斗笠戴在萝萝头上,与她上了一艘船,避开船上水手潜到底舱。船上水手吆喝:“起锚,开船……”
大船顺着风势,快速航行。昏暗的船舱内,两人比肩而立,透过狭小的通气口望向海面。湛蓝的海水在金色晚霞的映照下,似洒了一层薄雾般的金纱,轻柔而绚烂。沐宸对萝萝说:“这是孤诣殿下的船,我们在这艘船上天黑以前就能到岩星岛。”
腥咸的海风透过小窗拂面吹来,天上烟霞绚烂,海中烟霞璀璨,绰约的人影,宛如洪流沧海的一粒微尘。
轻微的脚步声从底舱外传来,越来越近,“咯吱”一声,舱门打开,一袭白衣拎着一盏散发晕黄光芒的油灯走了进来,青年人的面容在灯光下泛着金色光芒,目光落到萝萝沐宸身上,没有任何惊讶,似乎早已知道两人踪迹。
“夷狄已经封锁了小星岛上所有出海的船。”他淡淡地说道,“到了岩星岛我会安排你们乘船离开。”
“四殿下,”沐宸迟疑道:“我们还不能走,七殿下封了萝萝的真气。”
沐宸的功夫虽不能算是顶尖,但解开夷狄点穴手法绰绰有余,青年人知道夷狄一定用了特殊的手法:“你们要留在岩星岛。”
沐宸颔首。
“夷狄很快就能找去岩星岛。”青年人点了点头,不再理会两人,举着灯离开舱底。
仅有的光芒消失,船舱内陷入一片黑暗,日暮落下,满天星斗璀璨耀眼。船只抵达岩星岛已是深夜,海风翻卷着海浪扑面而来,潮汐起落,如同不知疲倦的命运,永无止尽。
孤诣没有惊动任何人,将沐宸萝萝带到一个僻静的院落休息。月圆如盘,夜冷如水,皎洁的光芒从空中照射而下,微风轻拂,草木自香。
萝萝坐在廊檐下,仰头望着浩瀚的星海,她想起幼时,在暖风微醺的山岗上,静悄悄的黑夜里,无数萤火虫闪耀着淡绿色光芒在草丛间起落飞舞。她拿着编织的竹篾,在草木间穿梭、扑打,将捉住的萤火虫装入准备好的白色布袋里,直到布袋中透露出金绿光芒,清晰照射出地上青草。
那时的星海如此绚烂,月是如此明亮!
多年来星海不移,皎月不变,当时一同望月的人却已经不在,人世间几度春秋,草木枯荣,人事早已不复当年。
沐宸坐在萝萝身侧,仰头望着空中晕黄光芒的圆盘,说:“御炼岛的试练已经结束了,等夷狄解了你身上的气穴,回去到那里,还要经受一年的训练,才有机会出来。”
萝萝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
沐宸面神色幽沉:“这一次,你是因为我受到连累,失去这一次机会,你就要多承受一年的苦训。”
萝萝却随意淡然:“那又怎么样呢?反正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的话语有些颓废,不由得沐宸的眸色深了几分。
夜风凄凄,缠卷着这个夏天的燥热,腥咸的海水味从远处传来,弥漫了整座岛屿。
夷狄检查完小星岛所有出入船只,没有找到沐宸紫萝的下落,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在了哪里:他封锁了所有船只,却唯独放过了驶往岩星岛、孤诣所乘坐的那艘船,为了弥补过失,他一叶扁舟,连夜上了岩星岛,虽然一晚未睡,他的精神却十分好,神采奕奕,脸上有说不出的兴奋与激动。
晨曦里,安静的岛屿还处在沉睡中,夷狄纵身在岛主宫殿上空搜索了一遍,没有发现沐宸萝萝的踪迹,却惊动了巡守的侍卫。等所有人都被迫打起精神,那个弄得岛上沸沸扬扬的少年却中途改变了主意,突然间不知所终。凝遥公主排遣自己的贴身侍卫,搜查了所有宫殿,却没有找到闹事者。
就连沐宸也十分诧异,按照夷狄的性子,他得知自己在岩星岛,不找到就绝不会罢休,怎么等了半日却没了消息?
在所有的人被弄得人心惶惶,作为肇事者的夷狄正在孤诣的殿堂内,拎着酒壶,舒服地躺在卧椅上,两脚高翘,悠闲地耸动着,仿佛外面天塌地陷都与他无关。他并不急着和沐宸打上一架,两人已经你追我赶了这么多年,他不在乎多等些时刻。
窗前,孤诣手执书卷,神情漠然。
“四哥,你不会告诉三姐吧?”夷狄笑嘻嘻地望向孤诣,见他许久不答,他笑得更加谄媚:“你也知道三姐的性子火爆,如果让她逮到我,她一定会上父王那里去告状,说我胡乱闯祸,到时候保不准我又要被关上十天半个月,那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我也只不过大清早把岩星岛的人都帮忙叫了起来,省得他们偷懒贪睡,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孤诣似若未闻,静默翻阅手中书卷。
夷狄见他不为所动,再接再厉:“我知道四哥一向不是嘴碎之人,你不是喜欢二哥酿的葡萄酒吗,还有那本《海蓝经》,上面记载了很多海上博文趣事,我知道四哥一直都很想要,下次我上兰屿岛的时候就帮你要过来怎么样?”
孤诣转头望向他:“你想贿赂么?”
夷狄拍拍他的肩,大义凛然:“我们兄弟之间什么贿赂不贿赂的,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会帮你向二哥要的。”
孤诣目光落到夷狄搭在他肩上的手,面无表情:“说完了么?”
下一瞬间,夷狄整个身体被抛了起来,越过窗户,像一只断翅的小鸟,摔到远处的草坪上,翻滚了两圈才停住。孤诣双手一挥,关上窗户。夷狄趴在地上低叹片刻,懊恼地捶地,委屈地道:“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不啰嗦了,是你自个儿不理我。”
他的惊叫声惊动了远处侍卫,见情况不对,夷狄从地上爬起来,避开巡逻的士兵,捡僻静处到岩星岛后岛。
岩星岛后岛是一望无际的树林,黑色网状表皮层层叠叠包裹住粗壮枝干,巨大的枝叶在空中铺展开,像一把把撑开的巨伞,针状叶子顶端盘踞的巨大黑刺,诡异而坚硬,稍有不慎,就会刺破血肉。树下腐烂的枯叶间夹杂着误落法网的小动物的残肢枯骸,在炎热的气流里,散发出浓郁的臭。
穿过树林,一片金色的沙滩在眼前铺展开。沙粒在日光的照耀下,如同一颗颗洒落人间的金子。远处海水湛蓝,翻卷着奔腾向海岸,复又回落下去,雪白的海鸟从海水中一跃而起,叼着捕捉来的游鱼,落入远处悬崖上搭建的鸟巢中喂食幼鸟。
隐藏在重重密林后的黄沙碧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踏足,夷狄避在大石后,只见一名年轻的少女独自一人立在海岸上,遥望着碧海蓝天。天空广阔,碧海无垠,站立在海上的紫衣少女渺小的如同海滩上的沙粒,无奈的随着命运的潮汐起落。
目光落到落单的少女身上,夷狄大喜过望,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原本还想着怎么引开沐宸,把萝萝劫走,却没想到她自己就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夷狄刚想上前,忽然看见远处一袭身影奔了过来,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杜鹃花,笑容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