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簌殿内,莱茵夫人卸下华丽盛装,柔和的灯光照拂在她面上,宁静而雍容。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莱茵夫人问身旁的侍女:“什么事?”
一名侍女走过去,刚打开门,就有一个身影大力撞了过来,亦翎跟在他身后,慌忙向前请罪:“夫人,七殿下要见您,我……”
莱茵夫人挥手打断她的话,“都下去吧。”
“是。”侍女陆续离去,亦翎随在最后,关上了门。莱茵夫人坐在一侧的椅榻上,问,“你深夜找我有什么事?”
夷狄面上含有怒气:“你为什么下令鞭笞紫萝,她犯了什么错误?”
“她擅离职守,私自逃回塞里斯,”莱茵夫人说,“这就是我鞭笞她的理由。”
夷狄冷笑:“夫人,您也知道,那时紫萝身中剧毒,什么都不记得了,古话有云:不知者无罪!您贵为东海的主宰,难道连这些都不知道么?”
“我该怎么做,不需要你来教,”莱茵夫人漠然望着他,冷冷,“身为东海七王子,你深夜闯入神簌殿,有没有将我放在眼底?夷狄,看来,这些年我和你父王太纵容你了,你连最起码的本分都不知道了?”
夷狄心知若此时惹恼莱茵夫人,到时他非但救不了萝萝,反而会害了她,当下拱手说:“是夷狄逾越!夫人,紫萝私回塞里斯事出有因,求夫人大人大量,看在她初犯的份上饶她这一次,她既然主动回来,想必是出于感念之情,相信以后她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哦,”莱茵夫人不置可否,淡淡应着,“你为何要帮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子求情,难道你忘了,若不是她,沐宸怎么会死?”
虽然对外宣称夷狄是在南海进攻碧祁岛时牺牲而亡,但夷狄从月妮娅和凌蔚那里得知,他是因为助萝萝私逃,被旭阳处死。夷狄微微一震,压抑地说:“我知道,但紫萝那时是无心之过。沐宸是我的朋友,紫萝也是我的朋友。沐宸的逝去令我很悲伤,所以,我不愿意再失去另一个朋友,所以我请夫人开恩,宽恕紫萝这一次的失职。”
莱茵夫人问:“你真想让我饶了她。”
夷狄颔首:“是。”
“犯了错就应该受到责罚,若是我赏罚不公,岂不会引起下属的不满,想让我完全赦免紫萝的罪行是不可能的,”莱茵夫人说,“但只要你肯帮我做一件事,我可以考虑减轻她的罪责。”
夷狄思量道:“什么事?”
莱茵夫人说:“前几日冰岛派人送来了消息,冰岛代理首席巫女之职的纺晰巫女年高病重,她们想要接摇光回冰岛接任首席巫女之职,所以,我想派你护送摇光去冰岛。”
夷狄震惊地说:“夫人也应该知道摇光的情况,她不肯接见任何陌生人,您就算送她回冰岛,她也不见得能接任冰岛首席巫女的职位。”
莱茵夫人淡淡望了他一眼,话语中没有任何情愫:“正是因为考虑到摇光情况特殊,所以我才派你护送摇光去冰岛,摇光虽然性情孤僻,但这两年已经改善很多——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她暂时也许无法适应,但若有熟悉的人陪在身边应该会好一些,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只有你最合适。你也知道巫女在冰岛有着统治性的地位,尤其是神庙中敬侍奉众神之父的那些巫女,她们手中的权利可以直接影响东海在四海的地位,更何况她们之中内传的‘灵修’之术,可以侵入脑髓,控制人的思想意志,拥有着强大的力量。这几年来,摇光回冰岛的事情一拖再拖,若再为这件事得罪冰岛,对我们来说是极大的不利,东海与南海刚刚结束战争,我不希望东海和冰岛之间发生什么变故!”
二十多年前,因为莞渝巫女的事件,东海和冰岛一直关系紧张,莱茵夫人自然不会因为摇光的关系,再得罪冰岛神庙中的巫女。夷狄沉默片刻,问道:“是不是我送摇光去冰岛,夫人就减轻紫萝的罪责。”
“不错,若你答应送摇光去冰岛,我会减轻紫萝一半的鞭刑。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陪摇光停留在冰岛,我已经派人向冰岛巫女叙述了摇光的情况,她们会酌情考虑让你留在那里,直到摇光完全适应冰岛生活为止。”莱茵夫人静静地说:“我并不愿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要如何抉择,由你自己决定。”
离开这里,对摇光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夷狄沉默了一会儿,点头说:“我愿意送摇光去冰岛。”
“好,”莱茵夫人点头,唤道,“来人。”
亦翎开门入内,行礼道:“夫人有何吩咐?”
莱茵夫人说:“既然七殿下求情,那么紫萝的刑罚减半,你去告诉黑嶷,余下六日,每日鞭刑一百即可。”
“是,”亦翎领命退出。
鞭刑一百,对于一名身强体壮的大汉来说都是难忍的煎熬,更何况一个娇弱的女孩。夷狄诧异道:“夫人,你答应过我减轻对紫萝的责罚……”
“这已经是我对她最大的仁慈。”莱茵夫人蓦然打断他:“我已经命赋璃准备好海船,天亮以后依旧护送摇光离开吧!”
夷狄仅仅握紧了拳头,沉闷的气息令他几欲窒息,他冷冷望着眼前的执掌着大多数人命运的女子,漠然许久,冷冷拱手:“是,夷狄告退。”
远方天空透出迷蒙的白光,黎明即将来临,宁静的天空宛若黑色的海水聚拢汹涌,无边无际的湮没了人间。
曙光突破重重黑雾,从天空照射下来。金色海波澹荡,一艘巨型大船在东海之都游驰而去,溶入金色波涛中,化为沧海芥子,消失无踪。
深蓝海水击打在黑色的玄武石上,岸边陡峭崖壁上经受了整整一晚鞭笞的少女昏迷了过去,冷冽的吹拂在她身上,撩起身上破烂的衣裳,露出可怖的伤口。
金色的光芒洒落在深色的海礁石上,淡薄的光晕中,一只纤长白净的手托举起了少女的脸,只是这轻微的动作,惊醒了昏睡的少女,全身的疼痛迫使她难以言语,唯独两只眼睛黝黑湛亮,漠然望着眼前的少年。
凌蔚并不在在意她眼中的敌意,他拂开少女脸上乱发,拿袖子轻拭她脸上的血污,嘴角含露着一抹难以窥探的讥嘲:“知道么,昨天晚上,父王母亲为我定下了一门婚事,明年三月,我就要成亲了。”
“那真的要恭喜九殿下了!”萝萝低声说,她已经没有过多的经历去思索少年话中意思。虽然不知道夷狄让什么方法,请求莱茵夫人消减了她一部分责罚,但整整一晚的鞭笞也使她几乎虚脱。
“你知道对方是谁么?”凌蔚嘴角忽然露出了奇异的笑容,“其实,那个人你再熟悉不过了。”
海风呜咽,卷动海水击打在礁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隐忍着身上的痛苦,萝萝嘶哑地脱口问出:“谁?”
“南海丽姝公主,”凌蔚将她面上的乱发挽到耳后,“就是当年你从桓束岛救出的那个女奴——丽姝。”
萝萝无力地低垂下头,种种世事变迁,已经使她无礼对抗与排斥外界所给予变化,她只是顺服安静的默默接受一切。
“好好活着,”他抬起她的脸,直视她的双眼,“只有活着,才能拿到你想要的一切!如果死了,你将什么也的得不到!”
他打开脚下带来的精致紫檀木盒,里面是用银杯装着的清水。清澈的水在银杯中微波荡起,在阳光映照下折射出淡金色色泽。凌蔚将清水送到萝萝唇边,湿润她干裂的嘴唇。
萝萝静静望着他,将脸扭到了一边,颓废而讽刺地说:“九殿下为什么要帮我呢,我这样的人如果死了,岂不是更好。”
凌蔚冷笑:“别忘了,你现在这条命是我给的,如果你想死,也要经过我的同意。”
“若我真的想死,又岂是你所能阻拦的,”萝萝短促的冷哼一声,凝声道,“不过,九殿下请放心,在没有报仇之前我是不会死的,更不会影响九殿下夺得大权,我们之间还有交易存在,不是么?”
“不错,”凌蔚说,“不要忘了你该做的事情。”
他抬起手喂食她杯中清水,海风烈烈,天地浩瀚,远处琼楼玉宇金碧辉煌,海岸岩石上的两人却如同垂落的孤雁,似乎只有彼此更为贴近一些,才能寻找到慰籍。
每日深夜萝萝都要承受一百铁鞭的鞭笞,第三日夜晚,天空忽然下起了漂泊大雨,她身上的伤口因为雨水的大力冲击,疼痛地难以忍受,寒风冷冽,她的身体在倾盆雨水中僵硬起来,黑夜忽然变得漫长起来,它以伟大而深邃的力量与她开起了玩笑,久久不肯离去。在萝萝几乎难以忍耐下去之时,夜雨终于停歇,一丝曙光从东方云层中照射而出,云层变幻,绮丽无穷,仿佛深陷沼泽的人终于找到了寄望,她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微笑,昏迷了过去。
傍晚,天边的彩霞绚烂的布满天空,凌蔚依旧如前两日一般带着一杯清水来看望她,清甜的水流入口,减缓了胸腔中积郁的痛苦,她的唇角干裂的没有任何血色,全身上下被鞭笞的找不到一点好的肌肤,然而她的双眼却透露着坚定与执着,强大的意志盖过了身体的残痛,外间一切的苦楚对于她来说都变得微弱不堪。
承受了七天七夜的曝晒与鞭笞,每日仅能以一杯清水维持生命,等刑罚结束,萝萝的面容已经枯槁的不成样子,双唇仿佛寒冽的冰雪,干涸的血液凝结在身上,身体上下都已经变成了诡异的暗紫色,四肢僵硬如铁。亦翎将她带回院落,才发现她额头滚烫得吓人。
亦翎清理了她身上的伤口,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想要找些草药来缓解她身上高烧,然而刚出了院门,她看见树影婆娑中,一名锦衣少女飘然走来,她手中握着一只雪白的瓷瓶,深黑的双瞳如清水般潋滟,她将手中的瓷瓶递给玲。
“把这个给她用。”少女面无表情地说,“这是用兰蒂斯山脉中采出的七彩玲珑花炮制而成的玉露肌理膏,是去血化瘀、调和身体的圣药。七彩玲珑花十年开一次,而且只在兰蒂斯山脉峭崖上生长,极为难得,这里面只有三颗,一颗内服,另外两颗相隔三天化水敷在身上,她身上不会留下半点伤痕。”
亦翎清楚地知晓,自从两年前沐宸过世后,月妮娅就对萝萝有莫名的恨意。并不在意她口气中的憎恶以及冷漠,亦翎从她手中接过白瓷瓶,打开瓶塞,只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清雅冷冽。月妮娅冷淡地说道:“你不必担心,药里我没有下毒,九殿下还不想要她死,我不会杀了她的。”
亦翎并没有答话,转身回房间,倒出一粒药喂进萝萝口中,又用清水化开了另一颗,擦掉她身上原本的药粉,擦在她身上。过了两个时辰,萝萝额头的高烧奇异地退了下去,脸色也显得红润,呼吸渐渐均匀起来。
夕阳残照,整个世界都铺满橘黄的色泽,枝叶浮影,在这个深冬,静谧地停止了一切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