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伽晔王子率众回南海,然而,丽姝公主却要求留下来,莱茵夫人似乎知道少女的心思,承诺让她在东海居住一段时日,再由人遣送回南海。伽晔殿下对丽姝的留下乐见其成,并派遣六名侍女和十名贴身侍卫保护丽姝公主。
五月,莱茵夫人和海王苏尚知道了摇光公主被夷狄带走,大怒,派遣数百艘船只在各个岛屿搜索,直到两个月后,才找回两人。夷狄被关在暗室内思过,沐宸不由为他担心,心想他这么跳脱的性子,把他关起来简直是要了他的命,然而去看他时,夷狄仍是笑嘻嘻的,没有任何生气的样子,甚至还得意自己所作所为,戏说自己和摇光公主一路玩乐,遇到多少糗事。
六月中旬,莱茵夫人派五王子拓执去西海接回六王子弗陵。
九月末,六王子弗陵回到东海。
阔别多年,东海的一切都似乎有别样的情深!当弗陵踏在细软的海岸黄沙中,踏上青石铺就的宽阔街道,踏上精致曲廊幽径,这里的每一件事物,每一个人都从记忆中翻涌出来,在他心中清晰无比。他在神光殿内看到东海高高在上的两名掌权者,清晰的发现,他们鬓已霜,他们的容颜已苍老,不再是他记忆中的强大与威严,时间在他们身上留下清晰的印记,一道道数来,如同百年老树上的年轮。
大雨漂泊落下,东海之都陷入巨大的帷幕之中,围墙上的蔓藤经受不住豆粒大雨的倾袭,枝干摇摇欲断,秋叶纷纷坠落。
秋日寒雨,森森冷。
莱茵夫人望着殿中一字排开的六位王子,她眉宇间的风霜更深了:“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们一个个送到其他三海当人质么?”
殿上六人沉默不语。
“你们都是东海的王子,即便无所建树,这一世也可以高枕无忧,尊享福富贵煊赫。”莱茵夫人目光从东海六位王子身上梭巡而过,声音冷凝,“但这是你们想要的吗?东海一向势弱,我和你们的父王接下这个东海时,它的地位在四海中岌岌可危,我们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讥嘲排挤。可是我不信这片海域永远会这样软弱下去,我们就注定处处受到欺凌。所以,我和你们的父王拿起刀剑,尽最大努力去捍卫这片海域,让它在我们手中强大起来。但,这还远远不够,我想要它更加强大,让它千秋万代传承下去。”
莱茵夫人细不可闻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和你们的父王都老了,这片海域以后就是你们天下,我并想让你们只当一个守成的主宰者,我想让你们用更强大的力量将这片海域坚固的延承下去,让它莅临其余三海之上。所以,我将你们都送到其余三海做人质,让你们知道寄人篱下的苟延残喘,是怎样的毫无尊严、备受凌辱!告诉我,你们甘愿任人欺凌吗?”
旭阳、孤诣、拓执、弗陵字字铿锵:“不愿意。”
夷狄心不在焉地听着,暗翻白眼。
凌蔚不置可否。
“那么,你们就不要让我失望。”莱茵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露出浅淡的笑意,她转向凌蔚说,“蔚儿,你不同于你的哥哥们,你自小身体不好,所以我并没有将你送到其他几海当人质,但是,作为东海的王子,每个人都要经受考验,即使是我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凌蔚说:“谨听母亲吩咐。”
“南海与我们在碧祁岛归属权一直争斗不休,碧祁岛归属权兹事体大,你毕竟年幼,涉世未深,有很多事难免会欠考虑,”莱茵夫人望了旭阳一样,说,“这次,你和旭阳同去碧祁岛,这件事拖延的太久了,是该到解决的时候了。”
“是。”凌蔚点头道。
莱茵夫人对旭阳说:“到了碧祁岛,很多事情你都要教他,另外,他的身体你也要多多注意,如果情况不对,就立刻派船送他回来。”
莱茵夫人对幼子的偏爱,东海之人都心照不宣,这次她派遣凌蔚去碧祁岛,只不过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恐怕并不指望以凌蔚孱弱的身体能做些什么!旭阳说:“夫人放心,到了碧祁岛我会好好照顾白。”
密集的雨滴落到屋檐上,晶莹的帘幕滴落下来,洗刷着大地沧桑。
神光殿外,月妮娅一袭锦衣,飘然而立,她雪白的玉指伸出檐外,接住飘落而下的雨水,看它从指缝间流落而下。
水晶帘雾,氤氲的雨中景象都模糊了起来。
弗陵记得,当年他离开时,她还只有十多岁,头上盘了两个对称的发髻,细细密密绕了两圈水晶,走起路来,很远都能看见光亮闪耀。不知不觉,匆匆六年已过,去年他在西海见到她时,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若不是她清晰的唤出他的名字,弗陵难以相信,当年的黄毛丫头已经出落成娉婷少女。
狂风从蔓藤中穿飞而过,脆弱碧叶被欺负的凌乱不堪,露出紧紧攀附着墙壁上遒劲丑陋的枝干。
见到众王子从含光殿内出来,月妮娅一一行礼。夷狄最不耐繁琐的规矩与教导,得到释放,当先冲了远去。
旭阳、孤诣、拓执只是微微点头,从她身边静静走过。
弗陵在月妮娅身前停下,他打量着眼前明媚的少女,笑道:“枫好久不见。”
他本就长得清秀,这一笑,让他的神情也柔和起来,如同三月抽芽新柳。
月妮娅向他身后望了望,道:“六殿下,凌蔚殿下呢?”
“夫人打算派凌蔚去碧祁岛,应该在交代他什么事情吧?”弗陵随着她的目光望了一眼,微笑着说,“他很快就会出来。”
月妮娅有些诧异道:“夫人要派少主去碧祁岛?”
弗陵点头道:“凌蔚已经长大了,夫人觉得他应该有所担当,不过你不必担心,这次大哥会和他一同前去,夫人也会派遣得力手下保护尚白安全无虞。”
月妮娅有些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随即脸上笑颜如花,迎了上去,她撑开手中的伞打在从神光殿出来的少年上方,问道:“少主,夫人让您去碧祁岛?”
凌蔚淡淡点了点头:“嗯。”
月妮娅笑问:“会带着我去么?”
“嗯”凌蔚淡淡地回应。
弗陵望着两人行进密雨之中,身影在通透的帷幕下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他转身离开,脚步踏在青砖曲廊上,被雨声湮没。
雨下了整整两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天地间绿色都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凝萃,尽情释放这个秋季最后一抹亮色,然后随着秋风陨落,化为尘埃。
明势团的练武厅内,萝萝和亦翎完结了一天的训练,从御炼岛至东海之都,已足有一年,但两个人除了接受赋璃的训练,并没如同其余训练的孩子一样接受别的任务,两人一如既往回到寄身的房间,然而,赋璃却出乎意料的拦劫了她们的去路:“跟我来。”
两人诧异的对视一眼,跟她行去。穿过曲廊假山,绕过一座院落,在一座寝殿前停下。赋璃淡淡望了她们一眼,道:“进去吧。”
萝萝亦翎不明所以,却不敢询问,只能推门而入。
殿堂内的布置婉约而华丽,金色的纱幔从窗前垂落下来,光芒透射而入,使整个房间都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一条紫檀木雕铸的长腿高几之上,放置着两个白杨木雕刻的小人儿,只有一尺长短,外面用一层水晶罩住,折射出里面一对绿、一对蓝,两双眼睛,绿色双眼的小人儿嘴角含笑,风华高洁,仿若潺湲河流岸上灼灼其华的杜若秋兰。蓝眼的小人儿面容完美的一丝瑕疵,神色却极为清冷,两人静置对比,惟妙惟肖。
木刻小人旁边是一只白玉瓶,玉瓶之中插着一朵半开的紫莲,这莲花不同于现时盛开的清雅,有一种难以言出的厚重,花身饱满,凝伫了时光流淌,与常见莲花差别极大。
萝萝望见这朵莲花,心中不由一动,走上前去,欲从瓶中摘下,一窥究竟,忽然听见一声低沉的厉喝:“住手。”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极具威严,萝萝不由暗自一凛,手僵在半空。
莱茵夫人一袭金色长衣,淡如薄暮,与房间色彩融为了一体,她眉目间略带恼意,显然萝萝刚才的动作惹怒了她,她走上前,捧起白瓷瓶中的莲花,她神情有些怪异,似欣慰,似愁郁,却又显得极为珍重,一时面上情绪纷呈,难以分辨,声音也带了沉沉的暗哑:“这是蔚儿从兰屿岛带来的,郁儿栽种的那株莲花开了。”
萝萝和亦翎拱手行礼:“参见夫人。”
莱茵夫人似乎意识到自己在手下面前失礼,放下手中白玉瓶,坐在一侧软塌上,望向窗外漫天沉郁:“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们来吗?”不待两人回答,她继续道,“你们跟着赋璃已经一年有余,该教的她几乎也都已经教给你们,我手下的每个人都要有足够独当一面的能力。我决定让你们随同白同去御炼岛,保护他安全,若他出了任何差错,你们也就不必回来见我了。”
萝萝和亦翎对望了一眼,拱手道:“是。”
莱茵夫人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待两人走远,赋璃关了门,行至莱茵夫人身前,道:“夫人,这样可行吗?”
莱茵夫人不置可否,只是道:“赋璃,你遣宸另外再带四十人随在蔚儿身边,训练弟子的任务就暂交由琦瑜。”
“是。”
七日后,旭阳与凌蔚带了分乘四艘船,带了五千名水手前往碧祁岛。此时的海域正是丰收的季节,随处可见捕鱼蟹的渔船,从海面上飞驰而过。那些人因为常年出海,皮肤都被晒成健康的黑红色,面上颇见风霜。
巍峨的海船上高帆扬起,乘风破浪,一泻千里。虽然已经是十月,白日的海风依旧燥热,只有到了晚上才略觉清爽。
沐宸带领的数十名侍卫连同萝萝亦翎,同在凌蔚的雪船之上,大王子旭阳则带着两千名水手,另乘海船,先他们一步去了碧祁岛。
薄雾半掩了月光,繁星闪烁,散落于海,涤荡的海水折射出暗夜的光芒。
已是深夜,水手们已经歇下,甲板上寂静无人,只有一盏悬浮的灯散发着晕黄光芒,隐约照见远处桅杆,在黑夜中有一种难言的诡异。海风徐徐而吹,伴随着细微的脚步声惊现于暗夜,被呜咽的海涛声盖过,若非仔细聆听,几乎难以察觉。
甲板上的少女侧了侧头,望向从船舱里走出来的男子。
“这么晚了,为什么还没睡?”沐宸立在她身旁,见她只穿了一层单衣,眸色深了些。他握住她的手,只觉触手冰凉,眉头不由皱了皱,将她双手包裹在掌心,“海上日夜温差极大,你怎么还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
他举起萝萝的手轻轻呵了口气,温热的气息扑到她手上,不由萝萝暗自颤栗,面上蒙上一层无法察觉的红晕。她强自定了定心绪,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到碧祁岛?”
海船被深蓝的天地帷幕包裹,仿佛极目苍原盛开的夜色花朵。沐宸捂着萝萝的手,等着它暖和了些许,才说:“我们现在刚出东海没多久,如果船速够快,也要半个月才能到碧祁岛。”
萝萝点了点头,风卷起她的紫色长衣,与暗夜融为一体。
沐宸轻声说:“很晚了,回去休息吧。”
萝萝摇了摇头,说:“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知道萝萝固执,沐宸伸手揽住她的身体,想要她更暖和些,只是这简单的动作却费尽他所有力气,身体僵硬起来,脸颊上是烧灼的火球般的滚烫。
察觉到沐宸的僵硬,萝萝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嗯,”沐宸声音中有难掩地嘶哑,“没,没什么。”
静默片刻,他低声说:“既然你不愿意去休息,我们就在这里赏月,大海里的月色是这世上最美的美景了。”
在御炼岛的两年,生死搏杀,她的生命实在极度的苦难中度过的,后被夷狄劫持,一路辗转到兰屿岛。虽然那半个月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闲暇,但有夷狄从中阻挠,两人在一起的时日并不多,后回到东海之都,忙碌的更是多日不知能否碰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