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狄初到东海之都,对这里的一切都极为陌生,海王苏尚与莱茵夫人对他没有太多的管束,夷狄一个人无聊,三个月后初春的午后,他行经摇光院落外,忽然想到这里面孤独自闭的少女,于是开门走了进去。
虽然只有两个人,偌大的院落依旧打理的很整洁,春花烂漫,枝叶扶苏,那日摇光拿着一把剪刀正跟着老嬷嬷修剪花草,也许映衬着满园碧色,也许是光芒太过耀眼,虽然那女孩儿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夷狄还是看到了她眼中若有若无的笑意。
此后,只要夷狄有空,就会跑到这院子里来,坐在墙上,也不出声。一开始,摇光对他极为防备,只要一见到他,就吓得躲在屋内瑟瑟发抖,不肯出来,后来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不再如先前那般惊恐。
如此又过了一两年,摇光不再拒绝他走进院落,老嬷嬷看到摇光肯接近陌生人,心里十分高兴,每天笑呵呵的做一堆精致糕点给夷狄吃。夷狄不喜欢参与海域之事,他实在太无聊,除了东奔西跑,给摇光讲故事是在东海之都唯一能打发时间的事情,然而那少女却一直默默无语,她安静的像是不存在,像是大海上飘浮的梦幻泡影,轻轻一触碰就会碎裂。就连夷狄自己也诧异,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耐性,可以连续坚持数年,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
后来,夷狄被送到北海做人质,一去就是两年,他回来后,惊闻老嬷嬷过世,摇光躲在院落里不见任何人,连给她送食物的侍女都被拒之门外,海王苏和莱夫人束手无策,夷狄听闻消息,不顾阻拦,闯进院落,一脚踹开了摇光房间的门,就见她缩在角落里,头埋在膝盖间,已经瘦的皮包骨头。
他走上前去,想要将她抱出房间,她的手却死死抓住梁柱,指甲深深嵌入里面,不肯松手。
“摇光。”他轻声唤她:“我是七哥,我回来了。”
两年不见,她已经变成娉婷少女,双眼精致而剔透,却充满恐惧,他轻声说:“摇光,老嬷嬷走了,可是以后我们会陪着你,这个世上不只是你一个人,你听我的话,跟我出去好不好?”
少女依旧坚持摇头,夷狄无奈,只能在房间内陪着她,她不吃不喝,他也跟着不吃不喝,连续七天,他细语宽慰,终于劝她喝了点水,只是一口,就让夷狄惊喜万分,双眼发亮,期望她能再多喝一点。
少女抬起头,静静望着他,明亮的眼中光彩流溢,她从怀中取出一枚拴着红色丝线白色珠子放在他手里,夷狄不明其意,问:“这是什么?”
少女抓起他的手,在他手中写出“夜凝珠”三个字,他有一瞬间的诧异,这就是海域传说中凝聚月光之精华,天下只此一颗,比夜明珠还要珍贵明亮万千倍的夜凝珠?
传闻夜凝珠本是冰岛至宝,由冰岛女巫代代传承,怎么会流落到这里?夷狄有些诧异:“这是给我的么?”
摇光点点头,仰头望着他,双眼清澈,似期待他能收下,夷狄不忍拒绝,他把夜凝珠挂到脖子中,笑说:“好,我以后会把它好好戴在身上,我看到它就象看到你一样。”
少女面容渐渐柔和,仿佛遗失的心找到了新的归宿,倚在他怀里轻轻闭上了眼睛。
夷狄裹紧了怀中少女,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风细飒飒吹着,飘飞而过,消失在远处,似一去不复返的河流,随着时间一同消逝。
萝萝望向屋脊上两人身影,悄然走出院落,来的时候遭到夷狄追赶,她慌不择路,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宫殿轩舍,雕梁画栋,她凭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在廊轩下,试图寻找回去的路。
尽管来到东海之都已经数个月,但几个月除了赋璃的训练,和去藏书阁,她几乎没到过别的地方,此时寻找起来,只觉院落深深,难以分辨,她心中凄凉,漫步在冷寂风中,默默独行。
找了许久,一座华丽的阁楼挡住去路,那楼占地极广,足有三层高,锈蚀的风铃挂在檐角,留下岁月的痕迹,经风一吹,叮当作响。不知不觉,竟到了藏书楼了么?
已经是深夜子时,藏书楼中依旧有微弱光芒,从三楼的半掩的窗户照射出,映到楼后面一棵巨大的樟树上,黑暗中显示出深冬樟树上浓重的青郁,一道围墙横砌而过,将宽大的藏书楼圈禁了起来,四周碧影遮天,冷风瑟瑟,搅起满树枝叶沙沙作响。
虽然东海宫殿辉煌华丽,但每到深夜却寂静的可怕,只有无边无际黑暗蔓延。
萝萝心中莫名萧索,她望着三楼窗口照射出的微弱的光,仿似一个无处着家的人,忽然找到了归路。她翻身跃进藏书楼,伸手推开了厚重的门,门板摩擦,发出“吱呀”的声响,在黑暗中不断延伸,如山谷回响的哀戚。楼中书架森立,一摞一摞摆满书籍,黑森森的仿若鬼影。她摸索着楼梯,向楼上行去,脚踏在古老而陈旧的楼梯上,发出沉闷的踩踏声。
三楼没有灯火,只是一线微弱的光亮从隔间中传出。
这几日,赋璃训练日益加重,她只是匆匆忙忙借还了书籍,就会离开。藏书楼地势偏僻,若有人要查找书籍,书堂中有抄录的备份,很少会有人到这里来。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萝萝站在藏书楼隔间门外,犹疑。她对隔间的书籍充满了好奇,是怎样珍贵的书,会让藏书楼老先生那样博学的人视若珍宝,他的弟子捧书时,稍稍不慎,就会使他雷霆大怒,杖责告诫。虽然有时候他会毫无自知之明的喋喋不休,但天博地广,纵贯古今,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有时候萝萝被他扰的不胜厌烦,随口丢出一个问题,并不指望他能回答,老先生却引据史经典籍,出口作答,细致准确。
其实,除了啰嗦点儿,他也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老人!萝萝深深吸了一口气,推来了隔间的房门。
隔间并内有她想象中的狭小,诺大的房间内,数座书架并排矗立,最角落的书架上摆放着竹简,有很多书籍已经残破不堪,字迹模糊不清,有的则明显有笔墨修改的痕迹,每一架格子中都明确标榜了书籍名称类型,以便查看阅读。
萝萝好奇的查看树上标签,竟是她闻所未闻,听所未听过的。
“这里的书大多都是遗世孤本,”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所以竹舢博士才把它们看得比命还珍贵,放在这里,不让任何人靠近。”
萝萝诧异地转头望去,一名白衣少年一手拿着书籍,一手举着蜡烛,立在书架角落前,灯光显透出他挺削精致的鼻梁,仿若千年不化的万仞雪山。他眉宇间隐含讥讽,淡淡地说:“我也是缠了他半年才得他允许进来的。”他目光落到萝萝身上,“过来帮我拿灯,我要把这个放上去。”
诧异这少年这么晚了居然还在这里,萝萝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上前接过他手中蜡烛。
书架旁放置了一架矮梯,方便拿取高处书籍,凌蔚爬上楼梯,将书塞进原本的位置,说:“竹舢博士对这些书籍爱之若命,如果让他发觉谁拿了书籍损坏或者没有归放到原位,一定会大发雷霆,到时候就连父王也拿他无可奈何。”
萝萝望向楼梯上的少年,虽然面上那若有若无的讥讽依旧存留,然而话却多了起来,没有平日冰冷讥屑。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呐呐半晌,她无心开口,并不指望凌蔚回答。
出乎意料,凌蔚淡淡地说:“睡不着,我是偷偷从寝宫里跑出来的,没有人知道。”
他从楼梯上下来,目光在书架上梭巡,不知在找什么,一会儿拿出来一本看看,一会儿又放回去:“除了爱书成痴的毛病,竹舢博士是东海最博学的人了,虽然有时候有点啰嗦,却对史书典籍却无一不知,无一不精,是个难得的活书库。”
萝萝举灯跟在他身后,听他似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心中却对这少年的转变一时间无法适应。
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书籍,凌蔚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萝萝举目望去,赫然见那陈旧的书籍上写着《冰岛巫纪》四个字,心中有些好奇,问:“这是记述什么的?”
“巫术,”凌蔚望了她一样,淡淡地说,“听说巫术是一种以意念控制强大力量的修行,所以我很好奇,想要看看是不是真是如此,但记述巫术的典籍很少外传,若不是修行巫术之人,外人根本无法窥知,听说《冰岛巫纪》是百年前一名叫幽郗的冰岛女巫叛出冰岛神庙时携带出来的,后来几经辗转流落到东海,竹舢博士想方设法,费尽心思才找到的。”
萝萝蓦然:“东海神庙里也应该有记述巫术的典籍吧!对于东海九王子来说,想查看巫觋修行术法的记载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听到少女语气中若遇若无的讥讽,凌蔚却没有生气,随手翻了翻陈旧书籍,说:“对于信奉的神祗不同,巫觋与巫女之间的修行也各不相同,四海之内信奉的都是海王波塞冬,而在陆地海岸,因为人群种族难以统计,所以他们信奉的神祗也各不相同,分歧极大,有的人认为太阳神是无上之神,有的却信奉月神,还有些地方则推举智慧神、战神,抑或创世神,不能概论。但这些人中作为修行者却大多以巫觋为主,当然也有地位高绝的巫女存在,但这种情况很少见,而在冰岛,担任祭司或对于巫术修行的人则全部都是女子,这些巫女有着绝高的地位,却也终身孤寂待在要在神庙内,常伴青灯。如果有人做出逾越之事就会被烈火烧死,若巫女与人媾和,珠胎暗结,如果是女儿,就会被选定为死去巫女的继承者,如果是男孩则会和巫女一样被烧死。”
稚子何辜?诧异冰岛巫女规矩的残酷,萝萝有些震惊:“烧死?”
凌蔚点了点头说:“不错,被烈火活活烧死。因为不耐神庙的冷清孤寂,这样发生在巫女身上的例子并不少见,就在十几年前,冰岛就有一位女巫被火活活烧死……”
他忽然停住了,眼中讥讽愈深。
“那么,巫女的恋人呢?”萝萝心中微紧,迟疑地问,“即便与人媾和,也并非巫女一个人的错,难道那个男人不管了么,就这样看着巫女活生生的被烧死?”
“那个男人,”凌蔚双眼湛亮,他望向萝萝,眼含讥讽,“你知道,和十八年前被烈火活活烧死的冰岛第一巫女莞渝媾和的那个男人是谁么?”不待萝萝回答,他冷冷地继续说,“那是东海伟大的王,我的父亲——苏尚。”
没有料到这样的答案,萝萝一怔,直视眼前少年:“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曾经有个很伟大的君王,他年轻时文韬武略,治国安天下,四海清肃,可是他老了以后却迷恋上一个女子,他最初将那女子招进宫内封为女官,后又封为贵妃。也许是歌功颂德,也许是谄媚奉主,很多人都赞叹那位贵妃的美貌,说她与君王之间有最真诚的情感,可是后来有人叛乱,叛军直逼帝都,君王被迫逃离,逃跑中途,六军不发,胁迫帝王,如果不赐死这位贵妃,他们就会叛变,那些人认为帝王的昏庸是由那名女子造成的,如果不是那名女子用美貌迷惑了帝王,也不会造成叛乱的局面,为了保住自己的王位,所以这位帝王到最后就将这女子活活缢死。”
萝萝的神情冷漠而哀绝,声音低沉压抑:“‘如何四季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你说,是这名女子死的活该?还是对于帝王来说她只不过是闲暇时的玩物消遣?一个只能任人摆弄,随时都可能会被丢弃的精致娃娃?多么可笑啊!居然还有人为了君王痛失所爱而悲悯伤痛,同情怜惜‘……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那女子何曾想过要做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妃子,可是在那样命如纸薄的时候她又如何有抉择的权利?只能茫然的顺从别人安排下的命运,如履薄冰。”
听出了她暗隐的讥讽与怜悯,凌蔚神色思远而苍茫,静默了一会儿说:“对于有些人来说,有些东西在被迫或主动的情况下都会被舍弃,而保障更多的权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