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坐在咖啡厅里,那里传来《乡村骑士的》歌曲。
又是《乡村骑士》。我被撞击到了回忆,想起与徐溪然在那间旧宅子里,夜里她一边写作一边反复放这部歌剧的时日,细细缠绕的声线如同记忆在冬蚕吐丝,织成失落的思念,我只觉得这一切太久远,仿佛幻觉。
林忆寒说陪我一起去旅游,说,“那样会舒服些。”
我说好。
正是春夏相交的时节,游人如织,抱着冲浪板的赤身少年跑过街道,棕麦肤色的高挑女子穿着泳衣躺在海滩。海岸悬崖上蓬勃盛开着瀑布般的紫红色玫瑰,大片的草坪在剧烈的阳光之下绿得透明,在丛丛翠绿树冠的缝隙之间,银蓝色的海面正若隐若现。
这里美如逝者的诗句,我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遥远无边的蓝色海面上,流动着柔软的光芒和潮水,美德连疾风涌过来时都忍不住回头观望,因此最终迟疑而轻柔的扑在脸上,我与林忆寒一整个下午久坐在海边,喝了一点啤酒,无所言语,直至暗红的夕阳从背后投射出昏沉的光线,海水这般无尽湛蓝叫人心碎。
黄昏,我静静坐在高高的海崖边缘,背后是遥阔无边的海,脸上有渐次退却的笑容,我为掩饰自己的动容而选择了一个不会暴露我表情的角度,相机镜头逆光,因此照片上我的脸孔完整的沉浸在暗中,非常帅。
归途上,我们一起坐在车子里,路过阳光下番红花盛开的林荫道,影子斑驳的打在挡风玻璃上,如流水般幻化不定,车里放着一段无名的钢琴曲。林忆寒叫我的名字,一直碎碎的呢喃,我问她,“你喜欢这个名字?”
她开始笑,说,“不,我怎么会喜欢一个名字,我喜欢你。”说完她伸手抚摸我的脸与脖颈,我转过脸去,望向窗外,林荫道的尽头正是一片阳光照耀之下的城市,远处清真寺的宣礼塔高高耸立在一片苍黄的白杨树稍中,她抚我时柔和手影映在车窗上,衬着天空的底色,仿佛是飞翔的鸽翼。
这只是一场优雅的调情,因为时间已教会彼此付出的禁忌与心动的界限。
太多的旅行者在这座城市流连忘返,它缩影了历史的与当下,丰富的存在,没有地方可以比拟。
我爱上的是这个城市喧哗的寂静,与宠辱不惊的胸怀。
我们活在浩瀚的宇宙里,漫天漂浮的宇宙尘埃和星河光尘,我们是比这些还要渺小的存在,你并不知道生活在什么时候突然改变方向,陷入墨水一般浓稠的黑暗里去,你被失望拖进深渊,你被挫折践踏得体无完肤,你被嘲笑被讽刺被讨厌被怨恨被放弃,但是我们却总在内心里保留着希望,我们依然在大大的绝望里小小的努力着。
而今我有时会觉得,如果哪天,我就此消失,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辗转流离,那么所有我之于他人的感情,记忆,想念,都不再会得以保存完整,很多时候,我都可以猜到事情的结局,却从来不知道如何控制它们的开始。
一直觉得,我与一些人一样,在年轻时是苏打水,无色无味,单独出现,的确是看不出什么特点,甚至会单薄无聊,令人兴味索然,却可以搭配各种饮料,吸取它们的气味与颜色,从而斑斓。
我想说的是,这么多年里经过和一些人的调配后,吸取了太多他人的好与坏,我已经忘了如何做自己,与你一起近三年的时间,我将好的给予你,包括另一些人,但结果事与愿违,因此前行是一种不得不选择的出路,就算最后的尽头仍是一个人,遇到悬崖必须终结。
这是林忆寒陪我去海边的时候写给徐溪然的。
至今我仍然常常回忆那个下午,眼前是浩瀚的大海,与一个萍水相逢的美国籍华人老男人进行了对话,热闹的人群中,他与我都显得太过单薄,看着身边的欢笑起伏,内心空落,我可以体会到她,如他一眼便看出我也是如此。
夜晚,我经常回顾那次对话,他的历史似一种传奇,但细细想来却不过是凡人的凡生,颠沛挣扎,二十三岁离开老婆去美国闯荡,热血与桀骜,经过十五年的历练与屈忍才得到了公民身份,四十多年来,从未回过故土,素食者,没有再婚,没有子女,一直保持单身与整洁的生活,他说,“最近把房子与车子挂上了出售的牌子,打算去旅游。”
他说:孤独是最大的原因。
他说:会找了女朋友,然后一起旅行,但我还未找到,于是开始独自环球旅行。
他说: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是我的恋人。
在聆听中,看着他的眼睛,黑而明亮,说话时眼神都是跳跃的,年轻得像个小伙子,我并没有感觉到一丝悲伤或是凄凉。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经历人生。
这就是我所希望的。
我去信之后,很快接到了徐溪然的电话。
听到她的声音依然熟稔,但我早已连一丝动容都不再有,她唠唠叨叨含混不清的说起了我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在这边安静的听,目光却落在人群穿梭的窗外,略有漫不经心。
在一场有一场告别之间,夹杂着些许的希望,我以为我的退却对她就是幸福,可是我错了。
我离开的时间,徐溪然不知道到底在干嘛。
她说她一个人很无聊,终日写东西,却发现我不在身边什么都写不出来,雨轩,我对不起你,你回来吧,来看我吧。我太痛苦了,我现在只想见你。
我握着话筒渐渐用力,无言以对,为什么是这样。我想了很久,静静答她:徐溪然,我大约是知道你敏感痛苦多于常人,但你万不该因为你自己而连累他人,你这样的人总是如此,非要把痛苦搁在放大镜下看,觉得世不容你,且唯独不容你……动辄惊声尖叫……我非常遗憾,我以为你会过得很好,我是真的希望你可以过得很好。
不,我们过得很糟糕,我非常后悔……
她一如既往,甚至有些变本加厉,不等我说完,继续在电话里向我哭诉了很长时间。
只有你懂得我的。
她说。
我挂掉电话,不想再听,她痛苦,大哭,抑郁,这些都再与我无关了,我知道我的世界里不会再有这个人的份儿了。
放假,我回到家里,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睡觉,睡觉。可是凌晨却又突然惊醒,我想,徐溪然在我心中的分量太重了。第二天起来,父亲不在家中,就奶奶一个人,我坐在奶奶身边她给我讲我家中的事情。
幼年时中医说我体寒,果然如此,常年来冬天都是艰难的时节,寒侵心骨,万事索踪。家乡的冬天很少有雪,只是风疾雨寒,天空变得云痕重重,好像沉得要坠下来般充满了人间的痛,在那痛楚的深处,阴风湿润似永远拧不干的泪,扑面而来若有万般伤诉。我犹记得,冬日黄昏,在猝不及防坠落下来的昏暗夜间,船家的灯影在暗如青绸的水面点了一盏细小如豆的火花……我听得见窗前桨声荡漾,雀啼如泣。桥上归人的伞影,像是褪色的皮影戏一般……千家万户丝丝缕缕的煎炒煮炸之声,锅瓢碗盏作响,我还闻到热腾腾的米饭香,这人间市井的重复,细密,无尽无望,温存丰实却不甘满足……
解放前爷爷家中赤贫,他幼年得了天花,高烧昏迷近了一个礼拜,天花痊愈之后,脸上留下麻疤,容貌非常丑陋,被家人嫌弃,常遭毒打,爷爷十三岁就从家里逃了出来,被招去英国人的工厂做了螺丝男工,一年下来,在地狱一般滚烫的车间里,脸被蒸得肿白,手指常年侵泡于开水中,几乎是被煮熟了,他又从那里逃出来,去汽车配件厂打篷布,很快被车篷旧帆布的粉尘弄成了肺结核,日日咳血。车厂开掉了他,他又便另外去打工,苦熬几年,娶了我的奶奶,有了一点积蓄,才终于开了一家小的店铺。
奶奶是有一门相当可观的手艺的,那就是缝纫。
她通常做正红色的缎子旗袍,凤仙领,端庄之下暗藏风情,绣上纹理森森细细的折枝牡丹,雍容复古自不待言。滚边的金线和饱满的排橞。看上去有悲剧感的华丽,斜襟领上缀有刁钻细腻的盘扣绞花,一颗一颗细细静静的扣上去,仿佛藏有凄凉笑意的红唇渐渐隐去,密封身心的本相,带着女子对未卜的婚嫁的颤栗。
彼时爷爷已经在政府的部门中当上了会计,过的是老爷日子,每天用小楷抄抄账本,看报,四点钟下班后叫上一辆黄包车去戏院看戏,吃茴香豆喝酒,入夜方归,醉意醺然,靠着爷爷的薪水,家计不愁,家里还请了一个小保姆,这也是奶奶一生中唯一一段短暂的好时光。
奶奶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刚刚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就又遇到时局变动,全国解放,就政府垮台,政府部门纷纷遣散职员,一人塞几根金条,树倒猢狲散,爷爷一身懒骨头,只知道看戏喝酒,落下一身的病,本想用这点遣散金做生意,结果被人骗,砸进了所有金条,买了几大堆根本没有销路的帆布,扔在仓库里被老鼠咬光,家底亏尽。
为了躲避战祸,一家人辗转迁徙多个地方,在这里定居下来的时候,家里已经相当艰难,爷爷身子已经败了,仍偷偷出去喝酒,半夜回来在床边呕出散发着浓烈嗖酒气的黑血,又叫嚷着肝疼,彻夜呻吟。
那年冬天下了薄雪,雪落如尘,阴湿寒冷叫人骨头发酸。爷爷在除夕之夜死于喝酒过量,死前呕得整张床都是墨一般的稠血,还拉了血便。奶奶抱着孩子,请镇上的木匠打了一口薄薄的棺材,葬了爷爷。
雨泽时节,滴水成串,望过去窗前似乎总是挂着愁人的泪。我至今仍记得屋内简陋,上等的红木也因为年久失修而腐朽发黑,踩上去咯吱作响,天花板萎缩的木板之间露出缝隙,黑暗如斯,我总恐惧里面藏有鬼魂或怪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