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芷早就感受到了天象异动，来自凝雪原。
有两处相似的天象异动，似乎是博弈，暗暗较劲，但更像是一方束缚着另一方，另一方想要冲破那束缚创造一个未来。
但相比较这样接近于新老两代家族纠纷的小打小闹，青芷更在意的是这次天象异动会对正在炼制丹药的洛夕染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正在殿外护法的她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殿门无声打开。洛夕染走出来，一脸疲惫，身边没有跟着她的猫。原本盘腿坐着的青芷站起身，看着她，被月光照得苍白发青的脸庞透出一丝疑问。
“只炼出来了养护身体和控制中毒程度的两方。”洛夕染轻声道，在青芷印象中，这实属难得——洛夕染几乎没有轻声说过话。
“为什么？”洛夕染看着青芷皱起的眉，无奈地摇摇头。
“缺了一味最关键的药。不过幸亏那种药材只需在最后成丹的时候加入，而现在是……丑时三刻，”说到这里两人的脸色更难看几分，洛夕染顿了顿又道，“寅时孕丹我不能走动，卯时丹成，就……无法挽回了。”
“正好赶上你没有了这药？”青芷的语气很冷，洛夕染都有点哆嗦。
“没错，连你的药园子里都没有。”洛夕染的声音虽轻，但十分肯定，“我只能现在去中州的各大商会看看能不能抢到两颗——你别那么盯着我，那东西，实际上，啧，不能说是药材，它们不是从土里长出来的。”
“你要告诉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算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青芷看着洛夕染凝重的神情，才确定她没有玩笑。“照你说的，那东西来自上界？”她的笑容有些嘲讽，“咱们对上界，尤其是‘上面’的印象可都很不好。”
“可有些东西只有他们有，真他娘的……”洛夕染掐住了那句脏话，“我去中州看看。现在，无论是不是藏起来不舍的用的，就不要吝啬了。”说着洛夕染的眼神飘向青芷的脚腕，撇了撇嘴。
“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女人啊！你也中毒了。”
“啥？！”青芷被她的话说的炸毛了，“你说我中毒了？！！！”
“亏你还一身医术，我呸！”洛夕染也急了，蹲下去掀起她长裙，指着结了血痂的乌青色伤口道，“你看看，你看看！你俩中的毒一毛一样，只不过你量少不那么容易发现！我真是服了，傻吗？”说完转身就走。
“诶！你！”青芷没说完的话噎住了，因为洛夕染已经捏碎了空间玉符离开。她只能坐下，仔细观察着伤口，心中百般纠结。
照这样，那个男人是手下留情，只是让自己中毒，来发现“缺少药材”这件事情。不然的话按照她们两人的性格可能直接改换药方把那位拖油瓶老城主灌醒过来问完所有有价值的信息再找个地方埋了。反正西极地广人稀，物产丰富，水草丰美的好地方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就算要找个好点的风水宝地还有她这个“九州第一卜士”在，还发愁什么。
但现在要命的是她也中了毒。不过，那个黑衣人为什么千方百计要让自己中毒？况且他当时伤势不轻，这浅浅一刀如期说是警告不如说是力不从心。像她这样见多了秘密的人，能留下来自然不会放过，不可能就这样划个小口子，跟小孩子玩闹似的。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没有理由放走自己。
那到底是为了啥？青芷想不通。
“啊啊啊！！一群混蛋王八羔子！！！”洛夕染骂骂咧咧，平底绣花鞋踩得地面咚咚作响。
“咋了？火气这么大。”青芷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掩饰心里一丝丝的不安——似乎有事情要发生。
“你可别提了！我把整个中州的商会都跑了一遍，总部也问了，和我原来就有交易合作的那两家最大的商会也专门问了，结果都告诉我那种东西被人全部收走了！”洛夕染有声有色的描述道，“那个负责的还流着口水跟我说，‘那个是个矮个子的深栗色头发的温柔礼貌的小姑娘，约莫着十五六岁，穿着个浅蓝色的齐胸襦裙，说话细声细气的听起来让人骨头都酥了，一掷千金连价都不讲！’我呸，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下流勾当！”
“他怕是被蛊惑了。”青芷的话让洛夕染一下子愣在那里。没有停顿，青芷紧接着说道：“他看到的可能是被蛊惑而产生的假象，也有可能是施术的那个人扮成了其他人给他下了咒。”
“你怎么那么肯定不是他嘴里那个小孩儿去给下的咒？”洛夕染尖声质疑道。
“因为……”青芷盯了她一眼，转过头，声音很轻，“在我以前的记忆中，似乎认识她。”
洛夕染愣住了。
青芷闭上眼，叹了口气，又道：“凌霄山脉里有那种东西吧？我记得现在肯定会有了。”
“是，是，有的。”洛夕染呆滞着回答她。
“唉……那我走一趟，你先看着丹药。现在离寅时还有一刻，我争取一个时辰之内回来。”青芷说着，手一翻，几重白色的雾气在她手中凝成了一个卷轴，一边扯开卷轴一边无奈道，“想留也留不住了啊，下次去那两家商会的时候给我留意下。”
话音未落，她已经踏入空间通道之中。
洛夕染望着她，也叹息一声，转身回到大殿之中。
青芷在空间卷轴中奔跑着，因为身体打小虚弱，她跑不快。她也知道自己跑不快。
其实她没经过推算就赌了这一局。可能洛夕染觉得我已经算出来什么了吧，但我什么也没算出来。我凭的是直觉。青芷这么想着，一边尽可能快地奔跑。
最晚半个时辰。必须到那里。必须。不然，满盘皆输。
但好戏早就开场了，不是么？
“凌霄山脉从此，永不平静。”那个在逐戮领域的废墟之外踟蹰的女人搓着手，命令道。
她徘徊着，最后下定了决心，走进去。
“不要跟着我。家事。”她对着身后一片虚无的雪原吩咐道，还有角落中的黑影。
无数黑影。
“那个小丫头来不来呢？呵，”女子冷笑着，“越来越有趣了。”
莫隐还是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眉心那朵红色的五瓣莲花时明时暗，疯狂的抽搐着，带着莫隐的脸也变幻着表情。她的脑子里翻江倒海混沌一片，无数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把她的思维意识都搞得乌烟瘴气。
从远处飘来了一阵香气，抓不住的香气。不是滑溜溜甜腻腻娇滴滴的，而是轻盈明媚的香气。这股香气不属于这个季节。
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
来人的脸和矮矮的个子实在令人再熟悉不过，是贺琰，是贺灵琰，是二井。这股香气明摆着不属于贺灵琰，不属于那个呆萌可爱的小二井。她走路的步伐也不是轻快活泼蹦蹦跳跳的，像只小兔子或者小麻雀儿——而是婷婷袅袅稳重大方的。
如果你望着她走路的步伐，你会忍不住望向她脚下有没有生出一朵朵莲花。
风早就停了。她的大袖裙袂无风自动，像一片青色的烟雾，像朦胧细雨中遥望时映入眼中的桂树。
她走到莫隐身边蹲下，担忧地凝视她。
莫隐眉心的五瓣莲花突然停止躁动。最外侧那两瓣颜色迅速变淡，突兀地消失了，像是凋谢了一般。
“贺灵琰”一惊。她的食指指尖冒出了一星晶莹剔透的绿光，如同一颗翡翠。她将食指按在莫隐眉心。莫隐的气息平息了下来，埋在她四肢百骸的狂躁的红色细线逐渐明亮，律动向她的眉心，又凝出了两瓣花瓣——了无生气的孱弱的花瓣。
她移开手指。莫隐的气息再次紊乱。
“希望能骗过那女人。”她在心里说着，眉毛不自觉地垂下来，带着浓郁的忧伤和哀愁埋进眼窝，埋进鼻梁，又顺着长长的睫毛滑到地上，像一颗颗小小的雨珠浸入地面。
她听到了脚步声。是一种激动到不能自制的脚步声，但因长久的习惯而被克制住，以伪装稳重。再怎么也盖不过从这脚步里传达出来的仇怨，连失聪者都能听出来。“贺灵琰”在心里冷哼一声，露出那个友善亲切而疏离冷漠的标志微笑，快步迎上前，将莫隐挡在离她一尺左右的身后。
那个黑衣女子站在月光下平静地像尊雕塑，可她的傲气和尊严都遮掩了月亮在夜晚的锋芒。月亮因她退居第二，甘为其捧裾。她不适合这身黑衣服，因为黑色遮挡不住她双眸中闪烁着的浸透了月色的辉光——她比月亮更像月亮。
她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挡住莫隐的“贺灵琰”。
“呵，好你个小丫头。”她突然笑着摇了摇头，就像是看着小辈的恶作剧成功了的长辈一般，无奈而宠溺。
“小琰儿早被阿泱她们带走了，确实是我。”“贺灵琰”也笑。
“你呀你，你们呀，这群小丫头片子，尤其是罗泱，那丫头片子把我们都绕进圈里了啊，”神秘女子笑得双肩颤抖，一个手指冲着“贺灵琰”点了又点，“真有意思啊。”
“所以说，我们不可能让您把隐儿带走，我现在在这里，您就能看出来的。”“贺灵琰”温婉赔笑。
“行了，梁京墨，别装了，把你那幻术收起来，跟我走。”神秘女子瞬间变了脸色，语气冰冷如凝雪原最深处的暴风雪，是死亡的呼唤。
那位“贺灵琰”垂首笑了笑，双手掐了个印诀，摇身一变——一位肤白貌美的高挑少女，站在那里，比天上的明月更是耀眼，姿态娉婷，浅浅笑容远胜过浓墨色夜空中乳白色月光与蓝紫色璀璨星河交融缠绵的美景。
那个女人看着她的深青色齐腰襦裙和大袖衫，还有随便挽起来的黑色长发，微笑着摇摇头，依旧冷道：“走啊。”
“走？去哪儿？”梁京墨歪着头，疑惑道，微蹙的眉毛仿佛两枝交错的桂树细枝。
“你说呢？凝雪城，我得和你好好谈谈。别以为再过两年你就能承令尊位，与我平起平坐，我就会给你好脸色看——你知道你到底有几斤几两。”说着，那女子转身离去。
梁京墨回头看了莫隐一眼，嘴唇动了动，眼角似乎要滴下泪来。她转身，咬住下唇，握紧双拳，跟了上去。
天地再次归于沉寂。莫隐身后是他们躲藏的洞穴，如今，山头都被剑气削去大半，只留下附近几棵孤零零的树。其中最矮的一棵，树冠上传来悉悉索索物体移动的声音。一个有着被挽成发髻的灰白色长发，双眸亦是灰白色透着丝丝精光丝丝水气的脑袋探了出来，三蹦两跳下了树，一溜烟跑到莫隐身边。
“啧，还好运气大，没被发现。”那是个个头不高，穿着粉蓝色半臂短齐胸襦裙的伶俐姑娘。她这身衣服看起来有写不合形制，因为她求图方便把袖子和裙子都裁得很短，尤其是襦裙——只到膝盖。
她在莫隐身边走来走去绕了好几圈，以一种审视货品的目光仔仔细细打量了莫隐好几遍，才捏着下巴满意地点点头，露出一个奸商笑容。俯下身点了莫隐身上几处穴位，起身拍拍手，一团深蓝色的水雾从她右手边的地面钻出，升腾，化为一个身上带着片片鱼鳞，样貌俊美，妖气四溢的年轻汉子。这汉子看起来像个虚无的幻影，半透明似的。他背起莫隐的动作干净利落，一看就是常干出力气活的人，并且定是个中好手。那个姑娘望着他的鱼鳍耳朵，还有旁边那张半死不活的人脸，笑了笑，道。
“不管你听不听得见，我叫乐正澌。”
话音未落，乐正澌警觉地望向左边——似乎有空间通道的动静。她不屑一笑，变戏法似的从空气里掏出一片海蓝色的鳞片，捏碎。
她们一下子就消失了，毫无痕迹地消失了——就如同潮水涨落，星星闪烁一般自然。
从空间通道里赶来的自然是气喘吁吁近乎虚脱的青芷。
半个时辰，不多不少，真正好——可她不知道这半个时辰之内这些平淡无奇又暗流汹涌的事情。现在的青芷，更专注于寻找她要的那些东西——
从星月之光辉之间凝结而掉落下来的东西。它们没有名字，人们只称呼它们为“那种东西”或者“星月之光”。它们很小，很难以寻找，但又十分显眼——因为它们有着如同明月一样温润的外表，一闪一烁律动光芒，如同星星一样。
青芷发现了凌乱的脚印，血迹，还有碎石断枝。
但她没找到她想要的那东西，一颗也没有。
即将到来的黎明是阎王催命的音信。青芷越来越着急，四处扒拉，翻开石块，拨开草丛，弄得蓬头垢面也没有找到。
本来是很宁静的，可青芷分明听到不远处有一个少年的求救声。
她急忙奔过去——有声音就证明有可能有她要的东西，那东西太珍贵，九州上是个人都知道。她可以用自己的医术作为交换，获得一些也不是不可能。
果然，那里有一个小书生。小书生将一个面容俊俏的少年架在身上，那少年已经只有出气没了进气。他们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小书生看见了她，眼泪刷得一下子流了出来，跪在地上。
那少年倒在那小书生身上。青芷看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也红了眼睛。
“您能救救他吗？”小书生哭着说道，手里满满的一捧全是叫做“星月之光”的东西，看得青芷心惊，“我给他试着吃了一颗，管点用，就一直给他吃着，才拖到现在。您能救救他吗？求求您了呀，您能救他这些都给您，我记得这些东西好像很贵，您在要什么我都给，现在没有的我也想办法给您弄出来——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救他啊……”
“……”青芷瞬间沉默。
经常在一念之间，摇摆不定做不出选择的她这次，果断地点了点头。她咬牙切齿地掏出最后一个空间卷轴，脸上割肉一般的表情吓得那个小书生——洛天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青芷注意到他从一开始就想着办法，无论是说话，还是掐，还是戳，还是拍，都是要保持那个少年的意识清醒——他是个可塑之才。
医者本仁心，而又有了爱才惜才这一层心思，更何况他们还有青芷要的东西，她果断地点了头。
空间通道再一次出现，出现在三人面前。“你先扶着他进去，动作要快。”青芷命令道，回望着身后，警惕着什么。洛天水忙不迭点头，连忙站起来，又差点摔倒。他好容易站起身，连拖带拽地将那个少年——洛半云带进了空间隧道。洛天水时跑时走，踉踉跄跄，好在速度不慢。青芷跟在他们身后迅速进了空间通道，将其合拢。
两人一下子坐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无力。
“你先给我个，”青芷指着洛天水手里的东西，“我先给他吊住命。”
凌霄山脉再次归于寂静。
此时，正是日夜交替之时，也是最黑暗的时刻。最黑暗的时刻都挨过去了，那么以后，一定会好起来啊。
又有人摸着黑出现在了好不容易宁静下来的凌霄山脉。那是个个子很高的红发少女。
“哟，被人救走了？不过也没关系啊。”那红发少女抱着双臂，灰白色的双眸不无得意，还有些许的恼怒。她环视四周，怒然提高了声调加重了语气，恨恨道，“可不是吗，可不是吗，叫人都救走了。不过真没关系的。”
浓郁的如同血光一般的仇，恨，怒，怨，贪，不甘一齐从她的眼眸口腔里迸出来，通过目光和言语的媒介传播给世间，使得凌霄山脉都因为这跗骨噬心而颤抖——
“要让老东西们知道，下棋的人，还有我。”
夜色最浓。黎明，近在眼前。
即将开始，又是一天，崭新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