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端阳祭奠了贾佳桂，正想走出来，却看见贺凤山父子俩手拿罗盘从外面进来了。贺端阳心里明白，却又明知故问：“凤山叔，来福哥，你们到哪里去了？”贺凤山还没答话，贺来福便对贺端阳说：“去给佳桂婶子找阴宅去了。”贺端阳又问：“找的哪里？”贺来福说：“当然是祖坟里！”贺端阳说：“你们可要把佳桂婶的阴宅看好，佳桂婶这辈子不容易呢！”贺来福说：“这点你放心，我和我爹看了好几遍，才定下来的，保证是块风水宝地！”贺端阳听到这里，却突然大声对贺来福问：“哎，阴宅都找好了，那死人啥时出门呀？”贺来福答：“今下午酉时，也就是太阳落山的时候！”贺端阳一听故意看着贺凤山惊叫起来：“今天下午，这样急呀？”贺凤山张嘴正要答话，贺来福又抢在前面说：“那没办法，佳桂婶是凶死，出门要犯很多忌。今下午酉时出门，死者不会找替死鬼，如果今下午不出门，要等半个月才有出门日子，并且那个日子还不干净！”
众人听了贺来福这话，不等贺端阳回答，便纷纷对贺端阳说：“既然是这样，端阳，那还等啥子？这丧葬大事，是阴阳说了算，就按凤山和来福说的办吧！”又说：“反正是要埋的，现在这样大的天气，如果放到半个月后，尸体不早就化成水了？”贺端阳听了众人的话，才说：
“我也没说不听阴阳的嘛。既然是凤山叔和来福哥看的日子，当然要按他们说的办！那现在兴成哥、中华哥、兴安哥你们空下来了，就马上去挖墓坑吧！”贺兴成等听了，说：“刚才凤山叔和来福哥去看地的时候，我们没去，在哪个地方我们都不晓得！”贺凤山说：“你们去的时候，我给你们带路！”贺兴成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吧！”贺凤山说：
“那好，你们跟我来！”说着转身就往坟地方向走。这儿贺端阳看见，也说：“我也去看看！”说着就跟在贺凤山身后去了。走出竹林外，贺凤山悄声对贺端阳说：“我可完全是按你的意思做的。”贺端阳轻轻拉了一下贺凤山的手，悄声说：“谢谢你，凤山叔！”接着又说：“只要人埋了，我就放心了！”
来到祖坟处，贺端阳看见贺凤山父子给贾佳桂看的阴宅，果然面朝擂鼓山方面，贺凤山和贺来福已经给坟地下了木桩。贺端阳是凡夫俗子，看不出这里风水的好坏。贺凤山便对贺端阳说：“啥是地理？地理即地气！
理从地出，地由理生。地无理，则为一块死土之地；理无地，则为空洞之浮词。这块地好就好在后有靠山，面前开阔，这叫坐满朝空……”贺端阳听了半天，还是弄不明白，便叫贺兴成、贺中华等人按贺凤山父子下的木桩开挖墓穴。贺凤山告诉了墓穴的深度以后，便先回去了。贺端阳在这儿看着贺兴成、贺中华等人开挖了一阵以后，这才回去。
回到贺世国家里，贺凤山父子正在布置为死者开路的事。贺端阳问：
“怎么现在才给佳桂婶开路？”贺凤山说：“昨天晚上黑天黑地，即使开了路，亡灵怎么看得见升天？”说着，去祭桌上拿下引魂幡，交给贺宏举着，又让贺伟跟在贺宏后面，这才对小哥俩说：“你们跟在我后面，我叫你们作揖你们就作揖，明白了吗？”小哥俩听了，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
贺凤山见了，便过去拿了铰子，一边轻轻敲击，一边且唱且念、且歌且跳地在贾佳桂的尸体前面说了起来：
如来弥陀佛，证明开路上考，作揖——小哥俩听罢，急忙弯下腰，跟在贺凤山背后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揖罢，贺凤山又唱：
观世音菩萨，证明开路上考，作揖——小哥俩听见，又像先前一样深深一揖。接着贺凤山又唱：
地藏王菩萨，证明开路上考，作揖——小哥俩再作揖。末了贺凤山分别面对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哀哀地唱了起来：
开了东方一条路，化了东方一分钱，开冥东方路，化了东方钱，为愿亡魂出幽关，青衣童子引魂来。作揖——开了南方二条路，化了南方二分钱，开冥南方路，化了南方钱，为愿亡魂出幽关，青衣童子引魂来。作揖——开了西方三条路，化了西方三分钱，开冥西方路，化了西方钱，为愿亡魂出幽关，白衣童子引魂来。作揖——开了北方四条路，化了北方四分钱，开冥北方路，化了北方钱，为愿亡魂出幽关，黑衣童子引魂来。作揖——开了中央五条路，化了中央五分钱，开冥中央路，化了中央钱，为愿亡魂出幽关，黄衣童子引路来。作揖——……贺凤山在这里每开一条让贾佳桂灵魂升天的路，贺来福便在纸盆里烧一扎纸钱。贺凤山开完路，到城里巫记丧行给贾佳桂买现成老衣的贺松林回来了，一共买回了五件上衣，三条裤子、一双布袜和一双软底布鞋，除了布袜是用白布缝制的外，衣服、裤子和布鞋都全是青色的。但布鞋的脚尖上却用白线各绣了两朵梅花。松林还自作主张，从巫记丧行顺便给贾佳桂买一座用纸扎的走马转角楼的别墅。那别墅中间的建筑带有欧式风格，一共四层，一层有会客厅、室内游泳池；二层有会客厅、多功能娱乐室、健身房；三层是书房加卧室；四层是观景台、咖啡厅、休息室。两边厢房一为厨房和餐厅，一为车库和储藏室。每层房内，不但各种现代设施配套齐全，而且整幢房子内奴仆成群，极具奢华景象。贺端阳一见，便对贺松林说：“谁叫你买这个东西的？佳桂婶有住别墅的命吗？”贺松林说：
“怎么没有？佳桂婶就是因为活着的时候没这样的命，死了就该让她过过这样的生活！”说完又没正经地笑着对贺端阳低声说：“不就是白麻纸上坟，哄鬼开心吗？”贺端阳听了这话，也禁不住笑了。
正说着，从九岭冈买的棺材也送到了。贺端阳叮嘱要买一副柏木的，拉回的棺材大倒是挺大，却是松木的。贺端阳问：“不是说买柏木的吗，怎么买成松木的了？”跟着送棺材的车回来的贺华平说：“我说了，可是他们没有柏木的！”送棺材的司机也说：“贺支书，现在柏树都砍得差不多了，哪还有柏木来做棺材？”说着又用手拍着棺材，“这是上等的松木做的，有这样一副棺材也不错了！”贺凤山见了，过来围着棺材仔细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用手指轻轻叩击木头，只听得那棺材发出硿硿的响声。贺凤山便拈着下巴上的几根胡须说：“好棺，确实是好棺！”接着又说出几句话来：“人之在世，以室为安；人之死去，以棺藏形！死了要棺材的目的是啥？还不是让死者三魂有所附，七魄有所依！所谓一棺长掩，百事安宁是也！”贺凤山发完了一番感慨后，才对贺端阳说：“既然老衣和棺材都买回来了，那就找人给死者更衣，然后装棺入殓吧！”
贺端阳听了这话，便马上叫了贺桂花、董秀莲、池玉玲、谢双蓉几个女人给贾佳桂换衣服，灵堂里所有的男人都暂时回避。男人们听了这话，果然都全部走了出去。这儿谢双蓉过去关了大门，几个女人便开始在屋子里忙碌起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大门才重新打开，贺端阳走进去，见贾佳桂全身上下都是青衣皂色，腰和袖子、裤腿都用麻线缠紧了，只有软底布鞋上的两朵梅花十分醒目。贺端阳问：“怎么穿了大半天？”董秀莲说：“你没见她死了都十多个小时了，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才给她穿上。”池玉玲也说：“就是！多亏了松林衣服买得大，不然只有剪开往身上裹了！”说完却附在贺端阳耳边，轻声说：“你猜昨晚上贺世国踢贾佳桂那一脚，踢在哪里？”贺端阳忙问：“哪里？”池玉玲说：“踢在胸口上。现在贾佳桂胸膛子还有杯子大一块青疙瘩！”
接着又说：“那个背时的那一脚好重，他怎么能那么踢自己的女人？”
贺端阳听了这话，立即正了脸色说：“这可不能乱说，知道不？”池玉玲说：“我只是给你说说嘛！”
两人正说着话，贺凤山就进来装棺了。只见他先在棺底撒了一层草木灰和细柏丫枝，然后又铺了一层草纸，这才叫人把贾佳桂的尸体抬起，轻轻放进棺材里。放平了后，将贾佳桂的头抬起，垫在一只包着草木灰的枕头上，又将两只草木灰口袋分别塞到贾佳桂两只十指已经蜷曲的手里，然后让贺宏去找了几片瓦来，垫在贾佳桂的脚心处，又用柏丫和贾佳桂生前穿的所有衣服，一一将尸体塞紧，这才撤了门板，把棺材移到灵堂正中先前的板凳上，将棺盖半掩半闭。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酉时一到，便封棺起灵，送死者出门了。
这时，贺兴成等人回来说，墓穴已经挖好。贺凤山不放心，说贾佳桂的棺材大，要是挖小了，临时返工会误了落葬时间。又叫贺来福亲自去看了看，贺来福回来说宽度、深度都超出了当初下桩的要求，再大的棺材都落得下去。贺凤山听了这话，看见这时太阳成了一个很大的火轮子，正沿着王家尖山慢慢地滑下去。和王家尖山遥遥相对的擂鼓山和大地上的房屋，也像被那火轮子染红了似的，闪着血色的光辉。贺凤山便说：“时间快到，可以封棺闭殓了！”
听到这话，所有在院子和灵堂里的人都像被人推了一巴掌似的，起了一阵骚动。贺凤山走到灵堂里，喊了一声：“哪些还要来看死者最后一眼的，快来看哟！”说着过去揭了棺材里贾佳桂脸上的草纸。刚把草纸揭开，贺宏、贺伟兄弟俩便嘤嘤地哭着走了过来。到了棺材前，手把着棺椁，眼睛落在棺材里，又是哭又是喊，头把棺材撞得咚咚响，不愿离开，旁边有人急忙将他们拉开了。接着是董秀莲、池玉玲等女人走过去，口里妹子长妹子短地喊着，也匆匆忙忙地朝棺材里看了一眼，走开了。最后贺凤山又喊：“寅时、亥时出生的人回避！”众人一听，知道要封棺了，一时屋子里的女人开始放低声音哭了起来。那些生在寅时、亥时的人走了出去。这儿贺凤山叫贺兴成、贺松林、贺中华几个汉子慢慢将棺盖合拢，此时屋子里已是一片哭声大恸。在众人的哭声中，贺凤山在贾佳桂的灵柩前展开了一张黄纸，念道：
献于：
寿终亡人贾佳桂之灵柩前而祝曰：
孺人之生，生而为英。孺人之死，殁而为灵。凛然正气，虽逝犹存。
封棺在此，谨告奠灵。三魂七魂，慎勿散行。所经之处，勿恐勿惊。聊申奠献，回答悃忱。以妥以佑，冀其来歆。
念毕，在蜡烛上点燃烧了，这才又大声叫：“书笔封棺！”叫声刚停，贺来福早已拿起准备好的几根长约两寸的钢钉和一把斧头，站到棺材前头去了。贺凤山见了，便又叫：“请封棺头！”贺来福听了，将钢钉含在嘴里用口水打湿了，然后拿出来将钉子对准棺盖当头的正中央，用斧背咚咚地将钉子敲了下去。贺来福钉时，贺凤山又念：“一封棺头，亡者棺内得悠游！”念毕，见贺来福已把棺头的钢钉钉下去了，便又叫：“请封棺腰！”贺来福听了，又马上拿着钢钉走到棺材左边，拦腰又将一根钢钉从棺盖上钉下去了。贺来福钉钉时，贺凤山又念：“二封棺腰，亡者棺内乐逍遥！”念完又叫：“请封棺脚！”贺来福又来到棺脚，同样将一根钢钉钉下去。此时贺凤山再念：“三封棺脚，亡者棺内多快乐！”
三根钢钉钉完，封棺已毕。这时要将堂屋的灵柩移到院子里去，才好绑扎抬杠。这叫作移柩或迁柩，也要举行一套仪式。因为人们觉得移柩要惊动棺材里的亡魂，得事先告知一下，让亡魂有所准备，不至于突然受到惊吓。因此贺凤山又叫了起来：“八大金刚何在？”“八大金刚”就是抬贾佳桂上山的八个汉子，又叫抬脚。此时早已人人肩头搭一条毛巾，这毛巾是丧家发的。随毛巾发的，每人还有一块肥皂。这肥皂早已被金刚们拿回家去了。听了贺凤山的话，贺兴成等八条汉子，早已一边四个，扶住了棺材底。贺凤山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小楷字的草纸念了起来：
恭维贾佳桂孺人，细听分明：
生辰既届，迁柩当行；生则为英，殁则为灵，生处家庭，死为坟茔；魂魄既散，棺椁尚存，此时此刻，送君登程；早升天界，勿念家门，丧车既驾，欲留不能；勿受祖钱，勿念悲情，一言既告，片刻勿停。
念完，又在香蜡上点燃，让纸一边燃烧，一边往院子里走去。这儿贺兴成等八个汉子，喊了一声“起——”将灵柩用手捧起，就往院子里走去。院子里早已搭好了两根大板凳，贺兴成等将灵柩捧出来，重新搁在板凳上放好，急急地去找来龙杠，将棺椁绑扎好，八个汉子又用手捧着抬杠试了试，看看一切平稳，便又放下抬杠，看着贺凤山。贺凤山见了，知是一切皆备，只等着他举行起灵仪式了。于是便叫贺宏将堂屋里原先的引魂幡和灵牌端出来，放到了灵柩前面，又叫贺伟端了新准备的供果、供酒出来，和引魂幡、灵牌放到了一起，然后贺凤山叫了贺宏、贺伟在母亲灵柩前跪下，开始念起出灵文来：
奠声儿母听分明，正当出灵是良辰。昨夜灵前已祭奠，今朝再叙离别情。母子恩情虽难舍，可恨怨天不由人，生离死别成永诀，尚乞儿母早登程。勿恋房屋之美丽，勿恋子孙之繁荣，勿恋亲朋之吊奠，勿恋儿子之悲声，封棺迁柩礼已毕，即将儿母送山林，略备肴馔与爵进，饯别儿母来格歆。叩首——在贺凤山的指引下，两兄弟在母亲灵柩前磕了三个头，又奠了三杯酒，方才起来。贺宏过去端起了插有引魂幡和灵牌的竹筛子，贺伟过去端起了摆有供果和供酒的竹筛子，贺凤山指挥抬棺的、端板凳准备中途歇棺休息的、丢买路钱放鞭炮的、哭丧打杂的……各就各位。指挥了半天，一两百贺家湾人终于排好了队，只等贺凤山一声令下，这长长的队伍便朝贺家祖坟出发。
——选自长篇小说《〈乡村志〉卷三：〈人心不古〉》
四川文艺出版社待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