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烟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穿着丝纶阁女侍中正二品官服的女子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墨水溅在她脸上,把她涂成了花脸,看到这些,朝烟的表情阴晴不定,从袖里掏出帕子给她轻轻擦去脸上的墨水后,终于开口说话,“朕不在的这些天,你们一直在鸢落殿里守着?”
花时有些尴尬,上前推了推女子,女子一脸茫然的抬头,“花时对不起,我又睡着了。”
但眼前这张充满怒气的脸让她有些懵,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提裙见礼,“步兰拜见陛下,陛下金安。”
“看来朕不在的这些天里,你们真是太放肆了,”朝烟冷笑着,从桌上瓷瓶里倒出两颗药丸来,“现在都给朕滚到内殿去休息!”
“可是陛下,还有很多的折子步兰还未批阅……”步兰屈膝,“陛下的身子不好,让步兰和花时为您分忧。”
朝烟瞪了她一眼直接把手里的药丸塞进她们的嘴里,“闻香,把她们带到内殿去休息,睡着了再回来向朕复命。”
话音刚落,一个略有些低沉的女声响起:“遵。”紧接着,一个身着黑色紧身衣的女子出现在步兰花时面前,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并不开口说什么,一双好看的眼眸里全是肃然,花时看着她,拉了拉还想说些什么的步兰,抬步率先进了内殿,步兰回头看了一眼朝烟,轻轻行了一礼后,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最终跟着花时去了。
“好了慕绫罗,去把陌北叫进来,然后你回去看小诺。”
“遵。”慕绫罗行礼退下,想了又想,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闻香一眼。
在朝烟的四名女官中,闻香是最为神秘的一个。
当初朝烟依照遗诏登基为王,钦点身边跟随的四名女官,侍笔文官有两位,绛云和花时,花时主外,与使者交涉各种各样的事,绛云主内,与大臣议事,但最主要的是和门下省一同分担朝烟的政务,带刀侍卫有两位,绛雪和闻香,绛雪在明,朝烟出现的重大场所必定有她,闻香在暗,朝烟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闻香最擅长隐匿,没有人能发现她的行踪,除非是她自愿暴露。
慕绫罗的眸色一沉,走出大殿就看见离陌北抱着一件狐裘披风守在殿门口,被冷风吹的直哼哼,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绫罗,天气冷了,多穿点。”离陌北狗腿的把手中的狐裘披风给自家媳妇儿披上,不想自家媳妇儿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天气冷,自个儿怎么不多穿点?”
没等离陌北回答,她又气哼哼的说道:“我告诉你,你要是感染了风寒,就别回去了。”话毕又瞪了他一眼,“快进去吧,陛下召见你。”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离陌北在她身后喊了半天,也不见她回头,离陌北只好进殿,看见朝烟坐在高位上处理政务,心里很是委屈。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朝烟抬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不忿的脸色顿时明白了一切,狼毫笔蘸了点朱砂,朝烟趁机放松了一下手指,歪着头看他,打趣道:“怎么?绫罗又冲你发脾气了?”
离陌北低头翻了个白眼,他知道朝烟在打趣他,但他不想理会,索性就在一旁干站着。
“你不说话,朕就当朕猜对了,”朝烟合起奏折,换了本继续批阅,“就冲你穿的这么单薄,绫罗不生气才怪。”
“陛下,现在是在朝堂上。”离陌北撇撇嘴,他怎么会侍奉这样一个不着调的皇帝?
朝烟抬头,嗤嗤笑开了,“又不是在鸢何殿,在朕的书房里,你怕什么?干脆这样,反正丞相府离皇宫也近,朕跟你打个赌好了,等你说完你要同朕禀报的事,丞相府来给你送披风的人就到了。”
“赌就赌,绫罗刚在气头上,不可能遣人给我送披风!”离陌北扬眉,说完才发现自己还在鸢落殿,低头,嘴角抽了抽。
额,他似乎……太过放肆了……
“好,那你同朕说说,赌注是什么?”朝烟像是丝毫不在意刚刚离陌北的举动,头都不抬一下,昏黄的烛火一跳一跳的,照得她的脸有些朦胧。
“陛下定吧。”
朝烟挑眉,拿起正在批阅的折子,丢到离陌北的怀里,“刚好最近东洋国那边有点异动,你若输了,你就替朕去查,朕若输了,朕就会让绫罗本本分分的当她的御史,如何?”
离陌北眼睛一亮,很干脆的答应下来,他随意的瞥了眼那本奏折,本是无心之举,但奏折的颜色让他有些惊讶。
普通的奏折通常用暗红色绢布包裹,但那本奏折,包裹它的,是洗月山庄独有的湛蓝色浮锦。
朝烟在位九年,洗月山庄一直不曾递折子来,大事小事都被慕秋处理的很好,但他记得刚刚朝烟说的是洋国吧,那么,是洋国那边出了事?
手不自觉的握紧,想起洋国,他的心里涌起滔天的恨意。
是洋国人借离家的手,除掉慕家的!
“陌北?”朝烟沉声唤离陌北的名字,“你不是说有事禀报么?所为何事?”
离陌北立刻回神,理了理思路,作揖道:“之前陛下让臣去查的事,有眉目了。”
他顿了顿,复又开口,“这几月在北方各地的雪灾,是人为的,并且,臣已经查到了一个人,这些事,全是他一手操办。”
“谁?”
“陛下的皇叔,何枫。”
“他么?”朝烟提笔的手顿了顿,“原来是他。”
“陛下,臣该怎么做?”
“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明日朕会给你一道密旨,你带着你搜集到的证据,全部移交给绛云。”
“遵。”
忽的有黄衣舍人缓步而入,向朝烟行礼后,道:“陛下,慕大人派人给离丞相送了件大氅,并写了便条给陛下。”
朝烟闻言,挑衅的看了离陌北一眼,黄衣舍人恭敬的呈上了一张字条,朝烟接过,只见上面用簪花小楷写道:“陛下,更深露重,望早些休息。”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朝烟懒懒的把字条丢到一旁。
“回陛下,刚到戌时。”
朝烟心里一惊,竟这么晚了?
“亦歌睡下了吗?”
“世子早就歇下了。”
看了眼桌边剩下的奏折,朝烟抚额,下了命令,“那陌北你回去吧,记得收拾下衣物,待四国会结束后再去东边。”
离陌北叹了口气,“臣愿赌服输,只是现下天头不早了,望陛下早些休息。”
“等朕阅完这些奏折。”
“陛下,国家大事虽为上者,可一切请以陛下龙体为重,”离陌北的眉头微皱,“陛下是医者,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朝烟揉了揉眉心,指着一旁的奏折直皱眉,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反正以后都要看,还不如现在一次性都看完。”
离陌北冷哼一声,讥诮的话几乎脱口而出,“陛下您知道自己中了毒,为何不听萧夫人的建议,熬夜批阅奏折只会让您的身体状况更糟糕,如此糟蹋自己,你根本就不知道绫罗她有多担心你!”
朝烟又提笔在奏折上潇洒的写下一个“兰”字,听见离陌北的话,终于抬头,“亦歌太小,帮不了朕,你是臣子,不能逾越,月辰是西方央国未来之主,其他臣子会反对,你说,谁能替朕批阅这些奏折?”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离陌北口中说的人不是她一样。
“那臣恳请陛下册立王夫。”离陌北有些气恼,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了。
“朕有王夫。”朝烟重新翻开另一本奏折,对离陌北的气恼熟视无睹。
“陛下说的是君烨吗?”脱口而出的话把离陌北自己吓了一跳,该死,他怎么会说这个?这个可是朝烟的禁忌啊。
心知有错的他连忙跪下请罪,“臣该死。”
朝烟缓缓吐出一口气,放下毛笔,“没关系,朕都无所谓了。”
推开面前的奏折,她起身,“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朕就去休息了,现在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小诺和绫罗都在等你。”
离陌北躬身,“谢陛下不杀之恩,臣告退。”
朝烟轻轻点头,转身看挂在墙上的一幅字画,直到离陌北走了很久,她还是站在那里,看着那副字画,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陛下,已是戌时三刻了。”
朝烟点点头,低头说了句话,宛如叹息。
“若真能舍弃所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