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泉的暴叫声传遍了整个村子,也传到了县委书记的耳朵里。
“马金泉!你是什么觉悟?干县长多少年了?乡长多少年了?党员又多少年了?都干到狗身上去了!二十一世纪啦!跑到村支部去踹门,扯嗓子骂娘,你还广播出去!你咋不来个电视直播?网络直播?你可真干得出来啊!老马呀,老马,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陶书记拍着桌子,无限惋惜地摇头。
马金泉也意识到自己的冲动,颓然低下了头。
“要是以前还好说,我怎么也给你压下去。可现在是什么时候?莲山都上了中央头条了,省里市里一连抓了十来个贪官,这是人中央在给咱铺路啊。官场清净了,咱的路才能走好。你行啊,第一步就给我踩了一脚泥。现在莲山一天恨不得曝三个新闻出去!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犯错?省城建局今早还打电话问我,拆迁进度怎么样了,你让我怎么答?说我的副县长跑到村里去撒泼,对着全村人骂娘?”陶书记忍不住继续呵斥,腰都掐酸了,脸上长了绿毛。
“书记,我错了,您放心,以后不会有这种事,再不会了。我都跑了多少回了,这您知道,我是实在太气愤了。”马金泉吞着委屈,连连道歉,几乎要带上哭腔了。
“下次?还有下次!老马呀,你是老同志,有些事应该看得清。不是我不帮你……唉,这两天看看情况吧。”
马金泉心里咯噔一下,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果然不出陶书记所料,不知是谁将消息捅了出去,不到两天,各大网站都能搜到一则消息,标题很醒目:二十一世纪新型县长,骂全村的娘。
舆论再次哗然,寻根溯源,立刻有人发现,这又是发生在莲山的事。
莲山究竟是怎么了,这个问题越来越深地困扰着所有人,有人甚至专程跑来莲山看热闹。大街小巷里时而能找到一两个记者,现在从这里挖出点新闻,比跟明星有前途。
马金泉首次领教到舆论的威力,门口拥了十多名记者,吓得他不敢出门,只能拉起窗帘,躲在缝隙里往外瞧。
马婶在屋里哭了一场,马金泉不让她给外地的儿子打电话,但她还是偷偷打了。她太害怕,外面那些记者好像能吃人,书记又打电话来,要马金泉在家好好呆着,等待处理意见,吓破了她的胆。
马金泉连呵斥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长吁短叹,一边猛抽烟,一边苦思自己为啥成了这副模样。
出乎意料的是,纪委的车来得很快,他才在家里呆了半天,人就被带走了。
这则新闻比去年图书馆馆长周文戚的贪污案轰动了不知多少倍。无论声望、资历、影响,周文戚都无法同马金泉相比,何况现在的莲山早已不是以前的莲山,曝光率全国称冠。就连不看电视,不关注网络的莲山人,也开始“认真学习”。
马金泉被带走的时候,路过思桀家门口。思桀在窗内静静看着两辆车去远,好事的肖驰又凑了过来。
“你不说他是唯一可以信赖的,就这么让他被带走?”
“那是为了保护他。如果由深渊来处理,他就再回不来了。官场的人,无论多干净,总会被查出点事,查不出也可以制造点事。接下来发生的事会很严重,马金泉在,书记、县长就不会走到台前,我担心到那时候再当替罪羊,就不是在村支部对着喇叭喊几声这样简单了。”
肖驰笑出了声,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中央纪委的人有多闲,前些日子才跑来训话,今天又跑来逮人,而且是刚出事,人就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马金泉的举动并不意外,无论我还是老师,都在等这个机会。”
肖驰的笑声大了起来,点头道:“没错,照那老东西的想法,你被关了半个月,现在一定在冷笑着看深渊的一举一动,当他们通过政府采取强制措施的时候,你就会跳出来,给他们迎头一击。当你吸引了青阳工建的视线时,他就可以从容转走‘客户’的钱,还没人能怀疑到他,真够阴的。不过你更阴,早就看穿了这一切……我们该怎么办?”他兴奋过头,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
“帮青阳工建过关。”
“哈!够坏。你不怕青阳工建得逞吗?”
思桀道:“假设深渊已经分裂成两派,你认为经历了如此长时间的准备,从五年前的美国,再到如今的莲山,韬光养晦,默默耕耘,像乔天龙和高仲亭那种人,都是十年二十年之前就开始准备,他们会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我一个外人的身上吗?相信我吧,即使我不动,他们一样有办法让青阳工建垮台。只不过那是后招,一旦施展,这个从深渊分离出去的变异组织,就不得不走到台前来。我想他们在全盘接收深渊的地盘前,是不希望过分暴漏的。假如被逼到要自己动手,失败的也只是老师一人,无论对深渊中的哪一方,他都再无用处。”
肖驰想了想道:“我们坐山观虎斗,不是更好吗?”
“那样下溪就完了。他们不会对这里的人有一丝怜悯,无论谁笑到最后,下溪都将是第一个牺牲品。”
“你怎么能确定?如果……”
思桀冷冷道:“没有如果。这是天道症结,必须如此。如果莲山之症可以自愈,那么莲山也不是莲山,深渊也不会选它了。”
肖驰正容说:“如果深渊计划全面启动,你估计被转走的资金有多少?”
思桀深思道:“保守估计,不会低于三百亿。”
“那我们能追回多少?”肖驰吓了一跳。
“即使事情都按我的预想在走,也不会多过一半。”
“这么低!那岂不是至少要损失一百五十亿?”
思桀无奈道:“哪怕不是深渊的客户,你认为一人受贿,就算被查出来,能追回的又有多少?覆水难收,这原本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现在的资金流动条件太便利了,监管措施却远远跟不上。不是每个人都肯让青阳工建为他们转移财产,有些人只信自己。何况这种事,青阳工建又不可能登个广告宣传,他们能查出的也有限。在这一点上任何人都一样,喊的是严打,未必就打的严,更不可能打得尽,这项工程持续了几千年,历朝历代也没见有什么好办法。慢慢熬吧,当科技发展到足够先进,人类生活足够富足,说不定它就消失了。历史的产物,还得让历史去解决。”
肖驰说:“你有种置身事外的姿态,而且很奇怪,我来这些天,也觉得你其实什么都没做。我特别问了老白,对他的事你始终不多过问,这次也一样,这个马金泉还没犯事,你已经叫我知会北京了。你怎么知道他会大闹下溪村的,又怎么知道县委书记不会保他?要说你做了什么还好,居然什么都没做,事情就发生了。”
思桀目不斜视,没有看他,更没有答他。
肖驰无奈道:“说了我也不明白是吧。也对,当我没问。那你告诉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惨事。”
马金泉被带走调查的第三天,再也等不起的县委书记亲自派人督工,四辆巨型铲车从下溪村的一头横开了出去,推倒了十几户民房。
村里一对老夫妻悲愤交集,双双用头撞在了铲车前方的铲斗处,幸亏只伤不死。
陶书记吓得面如土色,紧急召开会议。但村民的反应太过强烈,民愤一时压制不住,大有水涨船高之势。
无奈之下,县里只得出动了武警,在村口拉起防护网,双方成了对峙局面。
现场指挥的是公安局副局长高仲亭。晚上天气依然很凉,高仲亭裹着一身军大衣,刚挂了陶书记的电话,心中冷笑阵阵,比这早春的夜晚更冷。
书记在电话里说的清楚,想接马金泉的班,就得把这事给我处理圆满了。可高仲亭不会这样做,不但不会,他还巴不得事情再闹大点。
几百亿的款项啊!就那么送到一群外国人的口袋里,他心有不甘。虽然他也是吃喝不愁,但就像站在河边的河马,只能喝水,永远无法跳进去,畅快地洗个澡。现在好了,别人能做的事,自己也能做,如果事情成功,他立刻退休,再不干这种伺候人的活。到时候就去国外定居,有一辈子花不完的钱,到哪都比莲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强。
一名武警从村里跑了出来,高仲亭一见,立刻精神振奋,上前问道:“怎么样?”
见那人面有难色。高仲亭怒道:“废物!叫你抓几个人都抓不来。你怕哈?拆迁是政府的事,改革开放多少年了,下溪村还这么落后,就是素质太低。这种人要是能教好,马金泉就不用被带走了。对他们就得来硬的,咱不是有政府文件吗,不肯搬的统统抓起来,判刑!先关他三五个月,我看他们还蹦跶什么!”
“不是,局长,那帮村民肯搬了。”
“你说什么?”高仲亭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再问道:“肯搬?”
“是,口径一致,肯搬了。”
高仲亭摸了摸自己半秃的脑门,低声骂道:“他妈的,白天横成那样,晚上就都改主意了?真他妈活见鬼了。”
那武警小声说:“我听说傍晚的时候,村子里来了几个人,不到一晚功夫,把全村人都说通了。您说这事邪不?”
高仲亭心中骂道:“还用你说?”连忙带着几名警察进了村。
一个小时后,他走了出来,脸色阴沉,舌尖舔着自己的嘴唇,仿佛想舔出点什么味道来。
陶书记十分高兴,天没亮就赶了过来,亲自走访道歉,又去医院探望了两位老人,拉了一队的领导,把一间小病房堵得满满当当。
一问之下才知道,村里回来了几个人,都是从村里走出去的大学生。如果这几个人放到古代,那就是光宗耀祖的人物,下溪村的骄傲,由他们向下溪人解释,会比外人有力得多。
陶书记没有多想,高仲亭的脸却沉得像冰,尤其在陶书记夸奖他的时候。原本这该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下溪村的人是被他们寄予了“厚望”的。还有那个人,他怎么不出手?他在等什么?还是他已经出手了,只是自己没发现?不可能!一定出了什么事。
高仲亭心事重重,丝毫没有即将晋升代理副县长的喜悦。
下溪村的人开始搬走了,离开生活了几个世代的乡村。一场沸沸扬扬的风波还未全面铺展开,就已经止息,背后弥漫的气氛更诡异,很多翘首以待的目光一时找不到了聚焦点。
思桀站在桌旁,正对着自己的沙发愁眉不展。
思瑜坐在那里,静的可怕,毫无活力。
这还是应思瑜吗?还是自己欣赏的鬼吗?如果自己能够支配她,为什么不能令她开心起来?
他想了几天,终于做了个决定,悄悄去找梅画。
两人商议了很久,梅画也想了很久。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离你好远,这次也一样。论异想天开,别人根本不及你的万一,可是偏偏又有道理。但问题是,该如何向方姐解释?”
“没别的办法,只能实话实说。”
梅画担心地说:“上次她可并不知道你见到思瑜的事,只以为我们在打听初晴母亲的情况。把你的底牌亮给她,真的没事吗?”
“她是联系应思瑜和初晴两个人的纽带,就凭两人无一例外地相信她,我就不用怀疑。”
梅画很佩服。心思越细的人,越应该多疑,思桀能打破常规,绝不是容易事。
“我想起来了!思瑜跟我提过,不时出现,跟她讲话的那个人……好像姓思!”方琳闯进思桀的家,脸上有些焦急,有些困惑,有些震惊。
没人能形容此刻她表情的精彩程度,即使思桀早知道,也要心中赞叹。这是他们预演了两天的场景,目的只有一个,骗思瑜相信,她真的是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