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诡异了一下，思瑜目瞪口呆。思桀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似乎此时的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自己，原本那个他此刻荡然无存。刚才思瑜最触动他的一句话，是问他有否在独处之时，仍然戴着一张面具，不敢正视自己。虽然是思瑜的强辩之词，却恰好命中了思桀的软肋。
思瑜缓缓开口，脸上泛起一抹嫣红，媚眼如丝，轻轻吻了上去。
思桀一阵触电般，把手缩了回来。
思瑜气道：“不公平！人家才刚碰到一下。”随后又化嗔为喜，娇声吼道：“思桀害羞喽……”声音回荡在这荒山，如同山谷内的黄莺啼鸣。
“你究竟做了什么？我以为你会像周文戚一样，把夏志远关进局子里，怎么还夸起他了？”正在思桀面如醉酒，有生以来首度把尴尬这件事做得清新脱俗时，白向南和梅画并肩踩着小路上山，来到思桀父亲的坟旁。
思桀不经意瞥了一眼四周，思瑜已无影无踪，似乎对他刚刚的表情很满足。
“新闻上说什么？”
白向南拜过思父，不答反问：“你脸怎么了？”
思桀辩解道：“可能是被风吹的。”同时心中想着，她该躲回书里了吧，否则现在又会笑自己。
“史河湾小学设施完善，硬件齐全，夏志远被吹成了实业家，我看省内是没什么初级学校比得上他了。你老实说，究竟想把夏志远怎么样？”
思桀脸上的红渐渐消退，看了眼梅画：“梅画把事情告诉你了。”
白向南不悦：“只有你喜欢藏着，梅画前两天就跟我说了，原来周文戚贪污的钱有不下百万之多，都交给了夏志远来运作。还有青阳工建的事，我的老天，这人心也太险恶了。但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我当然有我的信息渠道，这方面大哥不用问，对你不是很好。”
白向南咕哝了一声，无奈地说：“行，听你的。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做，你尽管说。夏志远这下要牛哄哄了，像乔天龙一样，成了省里的名人。”
“我倒不这样看，估计他现在正在度日如年。”思桀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梅画的手机这时候响了，她拿出来看了看，随后失声惊呼：“夏志远去了公安局自首！”
白向南愕然以对。
思桀缓缓说：“我本来也没打算把他怎么着，一切都是他自己疑神疑鬼。退一步讲，即使我把他怎么样了，也威胁不到青阳工建。青阳工建的布局非常缜密，不会留一个把柄在夏志远身上。”
“梅画跟我解释完，我才清楚青阳工建的手段。它干嘛不老老实实搞建筑，非得搞一些悬的？”
“你觉得一家这样的公司，会将目标放在建筑行业吗？”
白向南胖胖的脸孔上呆了一呆：“为什么不行？”
思桀看了一眼父亲的坟，道：“我们边走边说。”
下山的路裹着白霜，昭示着北方冬天的到来。思桀想了想说：“大哥觉得，这世上最持久的职业是什么？”
“这个我知道，妓院和赌场！”
“噗嗤……”
白向南看了看捂嘴失笑的梅画，尴尬道：“我忘了还有梅大律师在。幸好你喜欢的不是我，否则我这形象可毁了。”
梅画粉脸一红，气氛莫名轻松了一些。
思桀咳了咳说：“我不是指历史。拿你的建筑业来说，现在就处在瓶颈期，中国的城市建设太快了，快到超出了民众的购买力增长水平，导致最后无房可建，否则乔天龙也不会看上你这点产业。宏观上说，任何行业都是会衰败的，唯有一种持久，就是与人性绑定的行业，妓院赌场都是如此。青阳工建就是抓住了这一层，才能经久不衰。”
“什么叫经久不衰？青阳工建的存在才不过十年，比起一些老牌建筑公司，无论实力还是规模，他们还是差了一截的。”
“一个贪字就道尽了一切。历史从不缺贪官，可是现代社会高度透明化的信息传递方式，使得他们的财产不再容易转化，洗钱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青阳工建存在的理由就是，它能将非法资金变成合理资产。这比任何行业都持久的多，也赚钱得多。建筑业可以不景气，但世上从来不会缺来历不明的钱，于是他们的生意一直很红火。”
白向南心中惊奇：“给你说的我背后凉飕飕的，这么大案子要是破了，肯定又是一大群人被扯出来吧。”
思桀再笑笑，不置可否。
三人边走边说，到家后，发现一辆省城牌照的车停在路边。这辆车思桀是见过的，就在昨天，不过这对他来说，意义远不止此。
三人入院，怀沛奇正含目看着他，身边跟着两外两个人，其中一个与白向南年纪相当，手里拿着一只公文包，正是前天陪着怀沛奇参观史河湾小学的一位李主任，另一人该是司机了。
“你总算回来了！又不带手机，害我找不见人。这三位等了你半天。”思母抢出来说，想问这几个人是谁，只苦于没有机会。
思桀使了个眼色，白向南领会，呵呵一笑：“老娘，我一大早过来，还饿着呢。”
“怀老，我们里边说话。”思桀伸手做请，将怀沛奇让进屋内，那位李主任自动跟着走进来，司机留在外面。
“我本来打算回去了，刚接到夏志远去公安局的消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跑一趟。还没帮你们介绍，这位李主任不是教育厅的，而是来自城建局。”
思桀恍然，同对方握了手，才坐下。
李主任从包里取出几张纸来，纸上有些潦草，但不改他的严肃，道：“这是前天观察过史河湾小学情况后，我做的材料账目表。从建筑层面上讲，史河湾小学在全省都属于高规格，我们恐怕只有在建水坝时，才会使用这种标准。但它的奇怪处并不在此，你看这几种材料，省内是没有的，都是高新技术。如果用装修来比喻建筑，他们是在用一百万的装修费，装出了价值在两百万以上的房子。”
思桀问：“能具体定价吗？”
李主任摇头：“不行。材料还没在市场上流通，难以定价。”
“请稍等。”思桀起身走了出去。
思桀把白向南叫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壶茶和几个杯子。
“我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人物，以前见过的人里，县长就是最大的了。怀老，李主任，幸会。”白向南热情地与他们握手，见两人并不感冒，才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份材料上。
看了一会，白向南叹道：“这份总结一看就知道经验丰富。建筑工艺不但有生熟之分，也有所谓的个人特点，一块砖放上去，摆放角度、方式，水泥涂抹的层数和速度，真正有经验的老手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可以保证，能干出这种活的人，除非是把各地工程队的高手集中起来。但这种人每个工程队有一两个就很不错了，必须有从业十年以上经验才行。”
李主任再从包里翻出一叠文件放到桌上：“这是我们能够搜集到所有关于青阳工建的建材输出清单，依然很少，如果想搜集全面，必须要警方帮忙才行。”
思桀没有拿起来看，只道：“李主任从中看出什么？”
李主任眉头深锁：“一切都太正常了，正常到引不起丝毫怀疑。老实说，即使现在，我也看不出青阳工建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如果要我颁个模范公司奖，我一定会给它。这利润太少了，你不能说它不盈利，但这家公司给我的感觉，更像是在做公益。”
怀沛奇开口了，却不是说这件事：“三年前，你来找我，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是疯子。我在教育界三十年，商界二十年，形形色色的人不知见了多少，倦是倦了，但从未想过要改变它。这世上贪官是除不尽的，就算我本人，也从不敢自诩清廉。”
思桀好整以暇地说：“怀老未到五十岁时，忽然辞去职务，投身商海，又是为了什么？相信以您的家族资源，钱和地位都不会少。”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怀沛奇目露精光，
“愤怒。”思桀语气平淡，却直指症结：“老祖宗说的好，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其实不必我们挣扎，历史是一剂万能良方，可以消化掉一切症结。然而我们真的要等它去解决吗？我还没有幼稚到打算去改变社会，只想做些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事。怀老愤怒了二十年，今日您能坐在这里，不正因心中之怒无法排遣吗？”
怀沛奇背靠椅子，端着茶杯，微笑着说：“跟你说话，实在痛快。来之前我曾想过要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算了，还是不要挑战自己的承受极限了。媒体方面你放心，我会全力配合……真不知道青阳工建当初怎么想的，会拣了你做目标。”
思桀再次沉默。
送走了怀沛奇，沈月琴开始摆桌，思桀忽然想起，自己早上还没吃饭。饭桌上当然少不了白向南和梅画的筷子，沈月琴很高兴，偶尔拿眼飘向梅画，集中了全部火力，热情到令她无所适从。思桀直皱眉头，白向南则在一旁憋着笑。
“下午我就回去了，妈跟我一块走吧。”思桀忽然说。
“我不去，你那闷得要死，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白向南附和道：“去吧，老娘，这里冬天没暖气，小杰也需要人照顾。”
思母脸色一沉：“他那有什么要打理的，房子里空荡荡。”说罢起身进了里屋，没一会拿出一张银行卡来。
“里面是你这几年陆续寄回来的钱，既然买了房，就好好装修一下。”
白向南抢着说：“老娘，你这不是打我脸么，这种事还用的着您出钱。现在入冬了，我也匀不出空，等来年开春，我叫他们好好装装。”
“行了吧。一码是一码，你那日子也不好过，我都听李茂他们几个说了。我们帮不到你什么忙，更不能给你添麻烦。”
“伯母，我吃好了，谢谢您的款待。”
沈月琴被吸引了注意力，思桀悄悄把卡拿去了一旁。
饭罢，梅画陪着思母去收拾，顺道满足她的好奇心，白向南则跟思桀闲聊。
思桀忽然道：“待会夏志远可能会来，我不想见他，大哥帮我应付一下。”
“谁？夏志远！你们不说他去公安局自首了吗。”白向南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所谓自首，只是表表姿态，做做样子。他怎么可能因为我的一点小动作，就去乖乖自首，青阳工建也不会允许他如此做。那笔钱的确不是揣在他的腰包里，青阳工建自有一套完整的资金输送渠道，不担心被查出来。”
中午刚过，夏志远果然来了，虽然思桀略做了解释，白向南还是一头雾水地将他挡在了外头。
夏志远他见过多次，却没见过如此惶恐不安的表情，就像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还没有完全醒来。
回来时，白向南边笑边说：“这老小子真逗，电视台刚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如果记者再见到他现在蜡黄的脸色，不知道会怎么想？”随后叹了口气：“你似乎比以前更加厉害了，说他会来，他就真的来了。如果钱真的是经他手转移，公安局怎么会放过他？”
思桀苦笑道：“你当我是神仙吗，连夏志远说了什么都知道。”
白向南嘿嘿一笑：“说起老奸巨猾，谁能比得上你？我现在彻底明白了，你回来绝不是单纯的破产那样简单。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车上说，你如果不老实交代，我就把你以前的糗事告诉梅画，再把你在美国的糗事告诉老娘！”
思桀想了想，说：“有人参与就有失误，就有暴漏的风险，所以青阳工建不是用人来转移资金，而是通过货品差价。在外人看来，青阳工建只是物美价廉了一点，其实也有劣质的东西贵卖，只是不在内部发生而已。在商言商，这种事无法定性为犯罪，一人贪污公款，跑去买了东西，你能说店家有罪吗？青阳工建又是几经转手，甚至到了国外以后，才会接手这笔钱，能拿他们怎么样？哪怕我们将所有事情揭露出来，青阳工建可能再经营不下去，要将他们定罪，仍然不是件容易事。”
白向南寒气直冒，惊吓过度地说：“他们哪来这么大能量？你不会有危险吧？”
思桀平静说：“我有能力自保，大哥放心吧。这世上有很多无形的力量，只是你不曾发现。夏志远同青阳工建的关系，有点像壁虎断尾，那条尾巴可以扭动出各种不同的姿态，足以吸引任何注意力。”
“你说夏志远还在演戏？”
思桀答：“他不是演戏，而是入戏。夏志远所知并不比周文戚多很多，照我猜想，情况是这样。周文戚拿着钱去找夏志远帮忙，于是夏志远推荐了几个投资项目，最后钱赔了。当然，他们彼此也知道，这是笔必赔的买卖，所谓帮忙和投资，只是走个形式。在这个过程中，夏志远以媒介的身份参与，他可能会提供周文戚的投资渠道，而当警察追踪过去的时候，当然是毫无结果。但这样毕竟有了个交代，在查不下去的时候，警方就会罢手，毕竟贪污这种事，原本能追回来的赃款就很少。夏志远可以洗去自己的嫌疑，也能顺道提醒周文戚，不要乱说话。”
白向南警醒，大震道：“你在美国做了什么？难道是四年前初晴的事！”
“让梅画解释给你听吧。”
梅画看了看表，说：“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我们路上慢慢说。”
思桀到史河湾老家后的第七天下午，又回去了莲山县城。
“乔天龙同青阳工建本是一路，可以说他就是夏志远的前身。但以他的脾气秉性，显然是不能满足于壁虎尾巴的角色，尤其当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欲望的膨胀使他迷失了自己，竟然将自己的女儿送到了思桀身边……”
梅画诉说着当年的事，白向南恍然大悟。难怪思桀不肯继续说下去，自己的猜测果然正确。
梅画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初晴的辞世，将白向南推到了与青阳工建敌对的立场上。他恨青阳工建，但同时也恨思桀。思桀做到了他想做，却没有勇气做的事。可在他的心里，没人能比得上自己。面对青阳工建那样一尊庞然大物，我们双方都清楚，单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抗衡的。于是我们回来了，乔天龙也回来了……现在白大哥应该明白，为何他会逼你合作了吧。”
白向南机械地点着头，自语道：“我不但要与他合作，还得防着他。他会不择手段对付青阳工建，也会如此对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