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毒辣辣地烤着大地,热得门前的黄狗也不尽职责了,见了生人也不叫一声,趴在地上耷拉着耳朵,柳树梢上的枝叶、栅栏上的鸣虫、鸡舍里的母鸡都懒洋洋的。
东头收破烂的胡三边敲铜锣边喊:“收破烂喽~收破烂喽~”,尾音抻得挺老长,见了人就先问问有没有旧物,如果没有他总是要接上一句:这天在外面就是活遭罪啊。
乡下大梁窝棚的慧珍嫂子有喜了。
慧珍嫂子的婆家宋老太太是祖母的远房亲戚,慧珍嫂子和大新哥结婚的时候,宋老太太就拜托祖母帮着找牛黄。
我们这有个说法,给刚结婚的媳妇肚脐上带牛黄准能生个大胖小子。祖母断然拒绝,这牛黄带在身上有没有副作用,谁也说不清。为此宋老太太还有些不大高兴,但最终宋老太太还是寻得了牛黄给慧珍嫂子带上了。
慧珍嫂子怀孕前三个月,妊娠反应严重得很,宋老太太却高兴地拍手叫绝,声称能折腾的一定是男孩。
慧珍嫂怀孕刚出四个月,娘家妈也找人给她相面,算卦的人说慧珍嫂模样变了,肚脐往外鼓一定是个男孩。
这下皆大欢喜了。
宋老太太逢人就夸:“我这儿媳妇争气,嫁进来就马上给我们添人进口。”
旁人一听这话,准是怀个男孩,自然要说两句拜年嗑:“你老太太有福气,就要有大孙子了!”
宋老太太一听得这话,那更是喜上眉梢,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嘴里却推辞着:“哎呦,男孩女孩都好,都好。”
旁人也明知是客气话,都掩嘴笑了。
宋老太太就自顾自地说起来:“你瞅我们儿媳妇,那肚子鼓起的形状,我成想备不住是个男孩。”
聊天的人也心领神会地说:“我看着也像,不管怎么说啊,你老太太就是有福气的人呐!”
宋老太太笑得直揉肚子,呵呵声传出去好远好远,要是晴天,老天爷都能听得见。
(二)
大梁窝棚自此三天两头来街里买些食盒,猪蹄、狗肉、大枣样样都不落,给慧珍嫂带回去补身子。
祖母知道了摇着头:“不能这么吃啊!这么补能行吗?”
花生、红糖依旧不断地被买回大梁窝棚。
宋老太太从不带慧珍嫂来医院检查,她反对大夫用机器按把慧珍嫂的肚子,说是怕给孩子挤着,还振振有词地说:“我生大新的时候什么都没看,这不也照样生个大小子,现在的人就是有钱没地方花。”看相的人倒是请了好几回,因为他不动手脚只是看面相。
晚饭过后,我们坐在院子里用广播听评书。
大铁门响起了一串急促的敲门声,红姑娘一开门,大梁窝棚来信了,慧珍嫂觉儿病了,要生了,请亲戚去看生。
我们这儿有个说法,婴儿生下来第一眼看到的亲戚,就预示着以后的人生性格会随这个人,所以一般家里要生孩子的都会请一些命好的有头有脸的亲戚去看生。
宋老太太敬着祖母儿女双全,各个都念书上班工作,凡事都愿意讨祖母个吉言,就托人请祖母找几个人去看生。
祖母请我父亲和母亲去看生。
父亲向来对这些事情都不感兴趣,第二天他还要开会,父亲就和祖母告假没有去,母亲原本也是不愿意去的,但是总归要有撑场面的人,她收拾妥当准备去医院了。
我没见过生孩子,就央求着母亲带我去,母亲想了想同意了。
我们坐上车直奔医院。
刚进病房,就看到一大群人围着病床。
慧珍嫂的婆婆、大新哥、娘家妈、娘家爸还有一些看生的人,把慧珍嫂团团围住,我和母亲也凑了上去,慧珍嫂满头大汗,一脸的蝴蝶斑,肚子圆滚滚的,好像装着整个地球,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哎呦”。
娘家妈看着姑娘的难受样,咬着嘴唇不停地抹眼泪。
宋老太太一看我母亲来了,赶紧拉着母亲的手拽到了床边,对慧珍嫂喊道:“珍呐!看谁来了,给你看生来了,你啊一准生个好命的大胖小子。”
身后响起了一嗓子:“起来起来,都起来,围着孕妇干什么?大热的天让不让她透透气了!”一个女护士皱着眉,她身后跟着几个男护士,女护士一挥手,四个男护士来到床边一齐抓着褥子的四个角抬起慧珍嫂。
宋老太太一看要抬人,甩下我母亲的手就扑了上去,一把按在了慧珍嫂的肚子上,惊慌地问:“干啥去?咋地了?”
女护士拿开老老太太的手,黑着脸,不耐烦地答了一句:“做检查。”
慧珍嫂被抬上了担架往外走。
护士边走边说:“有没有管事的,过来跟着听听结果。”
婆家、娘家一齐往门外挤,卡在门口,都争着要去看看结果。宋老太太呵斥娘家妈:“你去干什么?我们儿媳妇,我们孙子。”嫁人的姑娘不由娘,娘家妈站住了脚,眼泪还在眼圈里打转儿。
大家正在病房里等消息时,走廊里传来了一阵吵闹。
医生说,孩子太大必须剖腹产,需要家属签字。
宋老太太坚决不让剖腹产,说剖腹产不如顺生下来的孩子聪明。
大新哥一向听父母的话,在旁边没了主意,靠着墙边看着宋老太太和医生争吵。
大夫虽然带着口罩,但严肃的语气还是能听得出来的:“孩子太大,需要剖腹产,自然生会有危险。”
宋老太太一听“危险”俩字眼前就要发黑:“为了生这孩子,我们搭了多少钱,现在你和我说危险,那能行吗!”
“为了母子平安,现在需要剖腹产。”医生耐心地解释着。
“那剖开生出的孩子不聪明咋办?”
“剖腹产和自然生的孩子一样。”
“剖开能不能伤到我孙子?”
“一般不能,但也存在一定风险,所以需要你们签字。”
“那我们不能签字,这是啥话啊?还正常生生不出来,别人能,我们咋就不能?还得剖开,剖开还不一定伤不伤得着我孙子,这能签吗?这就不能签!”宋老太太插着腰直着脖子喊着。
“那你说怎么办?孩子太大,生不出来,必须剖。”大夫语气着急了起来。
宋老太太一听大夫急了,她也跟着急了起来:“你问我,我知道怎么办,你们不医生吗?这字我们不能签,签完了出事你们该不认账了。”
大夫气晕了头:“我们不认什么账啊!我跟你讲做什么事都有风险。”
宋老太太高了嗓子门:“什么风险不风险的我不管,伤了我孙子就不行。”
大夫有些泄气,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有没有能听明白话的了?产妇的丈夫呢?”
“哎,这儿……”大新哥刚要过去,宋老太太一伸手挡住了,直嚷嚷道:“你这是看说不过我老太太了,你这要找我儿子啊!”
大夫真的急了:“我再说一遍,签不签字?不剖腹母子都有危险。”转身就走了。
娘家妈一看大夫走了,也急了,上去摇着宋老太太的手:“签吧,签吧!”
宋老太太甩开亲家母的胳膊,转身面对墙,一直来回转磨磨。
大新哥汗都流进了脖领里,一副要虚脱的样子:“娘啊,签吧,剖吧,不然出事了咋整。”
宋老太太停了脚,转过身,“中,签吧。”
这时,走廊尽头护士又在喊:“刘慧珍家属签不签字?”
“签,签。”宋老太太举着手一路跑过去,大新哥,娘家妈也紧跟着跑过去。
走廊里闷热闷热的,吊扇吱嘎吱嘎地转着不管用,看生的人一头汗地站在墙边。
刚消停两分钟,谈话室又吵了起来,大家赶紧走过去看个究竟。
宋老太太抓着大夫的手,不停地摇头:“不能生啊,不能现在生啊。”
“这又怎么了?”看生的人当中不知谁嘀咕了一句。
大夫已经火大了,摘下口罩想要透口气:“老太太,这都什么年代了,你再这样真出人命了!”
宋老太太指着门口的钟:“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老祖宗的话,现在都十点五十了,再挺个把小时就到阴历十五了,咋就不能挺呢!”
大夫脸都气红了:“这都些什么,再这样是要出事的。”
“我儿媳,我孙子,出什么事?一整你就出事出事的,你怎么你就没个好话你。”
大夫的鼻尖出了汗。
“你让我进去,我跟我儿媳说,我让她挺一会儿。”
又进来一个年长的大夫:“产妇现在有危险,你们到底同不同意生?”
大新哥急哑了嗓子:“生,生,我们同意。”
宋老太太上去一巴掌打在了大新哥的脑袋上,气急败坏地说:“生,生,生,你个死脑瓜骨,你咋那么耳根子软,人家说生,你就生,挺会儿就十五了,十五当大官。”
大新哥捂着脑袋,抽泣着蹲在走廊里。
经过了一番波折,慧珍嫂终于推进了手术室。
老宋太太蹲在手术室门口。
其他人看生的人都坐在稍远一点的休息椅上,窃窃私语着。
“你也来啦?”
“嗯,这老太太可真行,闹了这么长时间。”
“可不是,这生下来得几点。”
“可不怎么,明天我还有事呢。”
母亲也疲倦了,她抱着我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门开了,护士抱出一个哇哇哭的孩子:“刘慧珍家属来接一下孩子。”
宋老太太“腾”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把抢过孩子,不知道多久都没洗过的手伸进小被褥里摸了一把,登时咧着嘴笑了,咋呼着:“小子!”凑上一晚上没刷牙的嘴,呲着焦黄的牙对着孙子的脸蛋连亲了三口。
大新哥也抻着脖子看着孩子,用手摸了摸孩子的脚趾,嘴笑得裂到后脑勺:“正好正好”。
大家赶了过去,也不知道谁是第一个看到孩子的。
胖乎乎的娃娃一直哭个不停,娘家妈伸手想抱一下,宋老太太一扭身子,娘家妈手落了空,张着嘴,空着手站在她身后。
宋老太太抱着孙子和大新哥回了病房。
看生的人也完成了任务,长舒了一口气,彼此道别:“这下可完事,得回家睡觉了。”
慧珍嫂还没推出来,母亲对我说:“咱们再等一等,等慧珍平安推出来,咱们就回家。”我俩又坐回了休息椅,手术室门口只有她娘家妈和娘家爸。
又过了一会儿,手术室门开了,护士出来了:“刘慧珍家属推产妇回病房。”
慧珍嫂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
娘家妈和娘家爸推着床,母亲也过去帮忙。
推回到病房,房门却锁了,娘家爹敲了好几声,宋老太太开了门,拍着腿责怪道:“哎呦,使那么大劲儿干嘛?孩子睡了,门我锁的,我怕别人把孩子偷走。”
母亲帮着推进病房就领着我走出了医院。
清凉得月光撒在地面,母亲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这孩子以后得惯成什么样啊!”
我抬头问了一句:“生男孩就那么好?”
(三)
春去秋来,日子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过着。
我和母亲去商店买玩具,冷不丁有一个人拍了母亲的肩膀一下,母亲一回头,诧异地看了半天,犹豫地问:“慧......慧珍?”
对面的女人穿着松垮垮的棉布衫,活像一只鼓胀起来的河豚,饱满的脸庞泛着油光:“嗯,是我啊。”
母亲随后就笑了:“上街里买东西呀?”
慧珍嫂子笑着说:“嗯呢,我胖了,没认出来吧,自打生完可心(孩子的名字)我就瘦不回去了,这上街给孩子买点小衣服,孩子长得太快了,”
母亲笑着说:“嗯是呀,小孩长得快,我也领孩子买点小玩具。”
“那行,我就先走了,有功夫我去看你啊!”
“行行,忙着吧!”
慧珍嫂子笨拙地转身离开,侧着身子缓缓地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