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在崇政殿里焦急不安,张若水和兰元振却在城外喝酒打架。
出宫办差,张若水倒还罢了,兰元振是喜出望外。兰元振是崇政殿总管太监,不像张若水,出宫机会不多。正值春色灿烂,出宫走走,是何等畅快的事?他先在心里盘算一会,然后问张若水:“张公公打算朝哪个方向走?”
张若水说道:“朝哪走都一样。皇上叫我们看看黎民百姓要不要青苗法,只要乡下有人的去处就成。”
兰元振说道:“我们练武的,有三个地方必去。一是城南武成王庙,二是城北杨业家庙,三是博浪亭。武成王庙和杨业家庙我已去过,一直想去博浪亭看看,可惜没有机会。依我看,不妨先去博浪亭,再在附近找个村庄问问,张公公以为如何?”
张若水一笑说道:“也好。”
这博浪亭在城北三十里,又叫博浪城,是张良令力士伏击秦始皇的地方。张若水和兰元振一人一骑,自右承天门往北,出正北门封丘门,沿御路径直往北。行十余里后,绕过祭坛*,走上乡间土路。路上湿不粘蹄,干不扬尘。满目新绿,令人舒怀。田埂边,溪岸上杂花乱放。时见小桃照水,娇杏出墙,看得兰元振连连喝采。
两人快马加鞭,要不了一个时辰,便到了博浪亭。这博浪亭,其实就是在一个土墩上建起的八角凉亭,周遭并无人家,亭边一棵老柳树,一半儿已经枯死,另一半垂下数十根柔枝,在风中袅娜悠荡。亭内立一石碑,上刻“汉张良击秦始皇处”七个大字,立碑的日期已经汙漫不清。亭柱油漆剥落,八角已断了两角。随着岁月流逝,这博浪亭也衰败不堪了。兰元振和张若水站在亭内放目四望,只见平畴千顷,阡陌纵横之间,麦苗青青,已不见当年秦始皇的驰道。兰元振慨然叹道:“西风易水,壮士情怀,荆轲没刺死秦王,还落得青史留名;当年伏在这博浪坡击秦始皇的,本是一力士,只说‘张良令力士击秦始皇’,更不知这力士姓名,这石碑上连‘令力士’三个字都不刻。据说张良形若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能击秦始皇?”
张若水笑道:“这也值得你不平?力士不过是张良的拳头,而荆轲也不过是燕太子丹的拳头。张良又是谁的拳头?太子丹又是谁的拳头?譬如我们立在这博浪亭里,还想到有过这样一位力士,难道易水河边还有一个什么荆轲亭让你缅怀吗?”
兰元振笑道:“这话说得很是,世事都给你说透了。”接着,叹了一口气,说道:“古人千金一诺,重义轻命,令人好生神往!”
张若水说道:“凭遗迹以吊古人,也就是发几句感慨。况且有君子必有小人,有重义轻命,也有见利忘义,千古如此,不足为怪。”
两人在博浪亭里指指点点,谈了一会,看看日已傍午,张若水见博浪亭东大约不到一里处,绿树环绕之中,露出数处屋脊,隐约听到鸡鸣犬吠之声,像是一个大村庄,遂用鞭梢一指,对兰元振说道:“走吧,该办正经事了。官家交下来的差使,可不好马虎。就去那边看看,肚也饥了,先找个地方吃饭。”
“官家”是内宫中对皇帝的称呼,兰元振说道:“老张这话我爱听,看官家饭吃不香觉睡不稳,全为了这青苗法。还有,连王安石王大人都不上朝了,咱家可也不敢大意!”
两人边说边走,进了一个村庄。这是一个有百十户人家的大村,村名叫戴家庄。村头便是一家酒店,一面酒旗斜插在墙头。门前空地上,立着遮阳,放了两张桌子。不远处两畦春韭,几垅瓢儿菜,菜垅上一树杏花开得正艳,周遭十几株绿柳临溪柔枝依依,屋后半亩竹林在风中萧萧飒飒。兰元振夸道:“好地方!”两人翻身下马,店家听到声息,忙迎了出来,帮着系马安座。兰元振忙着点酒要菜,无非村醪白酒,牛肉鸡鸭之类。倒是活鲤鲜笋,便是在宫中也吃不到。忽然,张若水眼睛一亮,他见墙上贴着一张告白公文,因相距远,只从题头和落款上勉强可以看出是封丘县衙贴的俵散青苗钱的办法,历经风吹雨打,已经残破不全。心想,正好借机问问。他喝了一口酒,随口说道:“这酒不错。”又问,“店家贵姓?”
这店家大约三十来岁,倒也健谈。见张若水问他,忙答道:“免贵姓戴,取个名字叫要富,其实,‘富’是要得来的吗?若能要得来,天下还有穷人?话是这么说,也是图叫起来好听点,没听说有叫‘要穷’的。”
兰元振指着碗笑说道:“这三点水的,多掺点水不就富了?”
戴要富也笑道:“客官说笑了,我这酒像掺水的吗?这里不是码头要津,一天难得有几个过路人,再就是村上人家有客,来拿两样现成菜。说是赊帐,时间长了,赖帐的也有。发不了财,只能发呆了。”
这时,一盘笋尖煨鲤鱼端了上来。兰元振先尝了一口汤,连声赞好。张若水用筷夹了一块笋尖,放嘴里一尝,也赞道:“不错,果然鲜美!”张若水是有心人,他把话头一转,问戴要富:“你那墙上贴的什么告白,有时日了吧?”
戴要富说道:“县衙来人贴的,这是年前的事了。说是当朝王大人想出来的,要放青苗钱,几条几款,倒还说得明白。”
张若水说道:“是青苗法吗?我倒是听说过。只是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又说要按户抑配的,也不知是好是坏。”
戴要富说道:“看得出,两位客官是城里人。是走亲的?踏青赏春的?”不等张若水和兰元振回答,接着说道:“贫苦人家,最难过的是三春。春耕无种,急得上吊都没用。忽然衙门里给贷钱了,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吗?”
张若水说道:“店家说得不错。”
戴要富说道:“我说件事给两位客官听听。从我家往东不远,大约五、六十步吧,门口有个水塘的那家,家主名叫戴根宝,和我差不多年纪。种了几十亩薄田,也能对付着过日子。不想去年冬天生了一场病,把种子都耗尽了。说好向本村戴长顺借个一贯八百的,恰好县衙放青苗法,戴根宝就借了青苗钱。这可就恼了戴长顺,他放出话来:不借也可,利息照出!戴根宝自然不肯。戴长顺五个儿子,从大虎排名到五虎,便把戴根宝打了个半死。”
兰元振一拍桌子,说道:“没王法吗?老张,我听到这些地痞恶棍欺压良善,拳头就发痒!”
张若水说道:“一样是借钱,戴根宝借戴长顺的不就得了?”
戴要富说道“客官有所不知了。戴长顺的钱要四分息,青苗钱二分息,借一贯,利息就相差两百,这账谁都会算。”
兰元振忙问:“后来怎样了?戴根宝白挨了一顿打?”
戴要富说道:“后来,戴根宝告到了封丘县衙,判戴长顺沮坏青苗法,打了几板子了结。”
兰元振对张若水说道:“封丘县衙在封丘门外路东吧?这县令倒还明白。”
戴要富说道:“能不明白吗?封丘县离开封府又近。自打那以后,戴根宝家今天少了一只鸡,明天田里青苗被割了一片。几天前,戴长顺家的五虎说戴根宝踩了他家的麦苗,又把戴根宝打了一顿。”
兰元振端起酒,一口喝干,把碗往桌上一顿,霍的站起,说道:“酒家带路,我倒要看看这五只老虎有多威风!”
张若水微微一笑,说道:“老兰,我们是出来踏青赏春的,生什么闲气?管什么闲事?快坐下!”
兰元振看了张若水一眼,一屁股坐下,连喊“气死我了!”
张若水要了饭,刚吃了两口,忽听村里响起了锣声,忙问:“店家,是火警还是盗警?”
戴要富说道:“火警和盗警敲的是乱锣,这倒像卖艺的在打场子。”
张若水仔细一听,这锣敲三下一个间歇,果然不乱。兰元振说道:“老张,我们何不过去看看?”
戴要富说道:“早着呢,客官先用饭。左右没事,我领客官走走。”
这戴家村有百十户人家,也算是个大村了,在村中的空场上,百十人围成了一圈,圈子中间,隔十来步钉着两个一人多高的木桩,木桩间系了一根用红绒交织的细麻绳。戴要富领着张若水和兰元振到时,只见一个年约四十左右的劲壮汉子正在场中玩吞剑吐火的把戏,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子在打着下手,这女子上身穿葱绿短衫,下身穿大红散花长裤,越显得莲步柳腰,玲珑俏丽,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在地上沿场子翻着跟斗。兰无振见那男子手拿一把尺多长的剑,先用木块试了试剑锋,然后仰头张嘴,把剑从嘴里插下去,直没至剑柄。满场看热闹的,发出了一片尖叫声和惊叹声,铜钱往场内乱丢。兰元振对张若水说道:“这是什么功夫?气功能练到咽喉里吗?”
张若水说道:“这倒没听说过,只怕那剑有点古怪。”说着话,也往场里撒了一把铜钱。那汉子见张若水出的钱多,远远的一揖,算是道谢。
接下来是那女子表现绳技。只见她飞身一跃上了木桩,如弱柳从风,摆了两摆。接着跨出右脚踩在绳上,突然身形一沉,左腿在绳下一荡,然后身形一长,左脚已稳稳的踏在绳上。又见她身子前倾,右腿后伸,一式乳燕展翅,再慢慢收回右脚,沿绳子缓缓滑出,两腿劈叉,扭脸转身,只见她朱唇微启,秋波若流,却是一式惊鸿回首。这几个动作忽疾忽徐,干净利落中见婀娜柔美,看的人一片声喊好。兰元振对张若水说道:“小妞儿这几下可不俗。”
正在这时,场外走进五个汉子,大的三十多岁,小的也只十七、八岁,推推搡搡的挤到场中。年纪大的一个,一把抓住卖艺汉子的衣领,嘴里骂着:“好你个瞎了眼的,戴家村的钱是你赚得的吗?白吃了江湖饭了,连点规矩都不知道!”年轻的一个去抢卖艺小孩手中收钱的盘子,那小孩倒也灵活,满场子乱跑,只是抓他不到。还有一个走近那卖艺女子,伸手去抓她大腿。嘴里说着:“小亲亲,随我回去吧,有你的好处。”那女子就在绳上一荡一跃,站在了木桩上。戴要富在兰元振耳边轻轻说道:“这就是戴家五虎。揪着卖艺汉子的是大虎,抢钱的是五虎,欺那姑娘的是四虎。”兰元振微微一笑,问张若水:“老张,你可知人生什么事最痛快?”
张若水说道:“什么事?”
兰元振说道:“喝酒打架。今天酒也喝了,老兰我可要痛痛快快打一架了!”
张若水说道:“下手轻点,薄惩即可。”话未说完,兰元振早挤到了场子中间。此时,那卖艺汉子还在软语解释:“在下哪敢来赚戴家村的钱?就这两手玩艺儿,也只是想让戴家村的父老看了开心,打赏几个钱糊口。在下礼数不到,这里谢过,你老高抬贵手。”说话间,兰元振已走到大虎面前,伸手拍拍大虎的肩膀,笑嘻嘻的说道:“我说大猫,有话好说,何必动粗?”
戴大虎听兰元振叫他“大猫”,恶狠狠的骂道:“什么地方跑来的一条野狗,戴家村轮到你瞎汪汪吗?”
兰元振疾如闪电的扇了大虎一个嘴巴,却摸着自己的脸,笑嘻嘻的问大虎:“痛不?”
戴大虎怒发如雷,放过卖艺汉子,冲兰元振一拳打来,兰元振侧身让过,已到了四虎身边。见四虎又要抓卖艺女子的小腿,心想:“这小子可恶”,随手一个嘴巴。又笑问道:“痛不?”
戴大虎一声吼:“弟兄们一起上,打死这条野狗!”
兰元振笑道:“一起上最好。”他从怀中取出钱袋,甩给卖艺汉子,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快走!”又对张若水说道:“老张你先走,在封丘门外等我。”
*即北郊坛,为祭地之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