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德殿的东廊里,放置着一架浑天仪和一架浮漏。司天监里的浑天仪是观测天象的,这架浑天仪却是把天象演绎给百官看的展品,但浮漏却是可以记时的。在这里,无形的时间物化成了有形的水,时间的消逝便由一滴滴水来展现和记录。它不疾不徐,不急不迫。它没有黄河水的狂野,却有着黄河水的坚决。它不受意志支配,也不为情感左右,它是连接亘古和未来的纽带。在它的滴漏中,伟业成了废墟,辉煌变为幻灭,英雄归于尘土,美人化为白骨。但是人们仍在做着一个个绚丽的梦,依然在期待,在创造。于是,废墟上又出现了奇迹,尘土和白骨上又开出了鲜艳的花。这就是有声有色、绚丽多姿的历史长卷,赵顼便想在这幅长卷上再添上浓重的一笔。但他现在焦思煎虑,进退维谷,不知所措。
赵顼本想依靠王安石变法来达到富民强国的,韩琦上书使他又一次犹豫了,他对青苗法产生了怀疑,他要中书废除青苗法。眼看着几位执政走出了垂拱殿,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无所依恃。他想再想一想青苗法废是不废,但他的推行青苗法的许许多多理由连同他的思维都被韩琦击毁了揉碎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一脚高一脚低的走到福宁殿,又在福宁殿里踱过来踱过去,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暮色四起,福宁殿里燃起了烛,晚膳就在桌上放着,已经没有了热气。忽听内侍报说,王安石出了垂拱殿没去中书,中书还没有废青苗法,要等着王安石亲自去废呢!赵顼“啊”了一声,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他倒底想不想废青苗法。
当晚赵顼便在福宁殿安寝。夜里转辗反侧无法入睡,一直折腾到天将明时才朦胧睡去,刚一合眼,只觉得连人带床直往下掉,下面一片漆黑深不见底,也不知是什么所在,只听得呜呜的风声。他想喊又出不了声,连手脚也动弹不得。他拼命的挣扎,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身子一震,蓦然惊醒,天已大亮。
太监和宫女侍候着洗漱后,赵顼站在福宁殿前,呆呆的看着什么。因为一夜没有睡好,赵顼的头有点昏。他没有命太监传膳,他还在思考着青苗法好还是不好,废还是不废,废了又怎样,不废又怎样,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
身后传来一阵衣裾的悉索声,只听一个轻软的声音说道:“陛下欲知青苗法好坏,何不叫两个人下去看看?”
说话的人是向皇后。赵顼宵旰焦劳,坐立不安,已有宫女告诉了向皇后。她带着佩兰前来福宁殿,先叫殿外的宫女太监不要通报,走到赵顼身后,轻轻的说了这两句话。
云移月出,雾散景明。向皇后十分寻常的两句话,使赵顼从思惟的迷宫里走了出来。他拍了一下脑袋,笑说道:“不错,皇后之言有理,是朕糊涂了。”随即对张若水说道:“你和兰元振去京郊看看,找几个贫民百姓问问,青苗法于民倒底便是不便。”
赵顼眼见着张若水走了,仿佛是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两腿酸痛。他倒坐在龙床上,用手轻轻的捶了捶腿,向皇后连忙半跪在赵顼身旁,伸出纤纤玉手,在赵顼的腿上拿捏揉搓。向皇后问赵顼:“陛下用过早膳了吗?”
赵顼说道:“朕用过早膳了。”说毕,一眼看见宫女们捂着嘴笑,又问,:“朕用过早膳没有?”
向皇后轻笑一声,“吩咐宫女,叫御膳房送一碗红枣莲子炖的香糯粥,再送几样细巧点心,两样开胃小菜。”
赵顼握了握向皇后的纤手,笑道:“赐坐吧,别累着了。”
向皇后告坐。稍顷,御膳房送来了早膳。赵顼才吃了半碗粥,张茂则上殿奏道:“通进银台司送进王安石的奏事折子,请皇上御览。”
赵顼说道:“快递上来。”说罢,伸手从张茂则手中取过王安石的奏事折子,才看了开头,脸色顿时阴暗起来。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放,“霍”的站了起来,脱口说道:“不,朕不准!”
大臣奏事,向皇后也不宜过问。她只是关切的看着赵顼。赵顼似乎感受到了向皇后目光的爱抚,对向皇后说道:“王安石上表告病。”
王安石之对于赵顼,已经不是寻常的君臣关系,他们共同缔建新政,改革之路上共同经历的风霜雨雪,在他们间产生了超出君臣关系之外的友谊。王安石的才具,众臣无人能望其项背,与王安石相对论事,是一件极愉快的事,仿佛是有一个默契,两个人的思维可以携手在虚空中翱翔,共同指点着山川河岳,畅想着大治之后,如何看庶民鼓腹击壤而歌。王安石还连接着赵顼的一个梦,一个富民强国的梦,其实这也是王安石的梦。即便是废了青苗法,赵顼也决不会放王安石外任的。他在福宁殿里快速的踱了几步,对张茂则说道:“去翰林院,着当值学士草诏劝进,要温言慰抚。”然后向宫女和太监一挥手:“撤膳!”
这是令人难耐的等待,赵顼又在福宁殿里慢慢的踱起步来,向皇后也不知如何劝解。半个时辰之后,张茂则快步回来,手捧诏书递给赵顼。赵顼问道:“是谁写的诏书?”张茂则答道:“是司马学士写的。”赵顼摆摆手说道:“既然是司马光写的,朕不看了,你用了御玺后立即送王安石。”
张茂则刚走,小黄门报说司马光入宫见驾。赵顼走回龙床坐下,说道:“宣。”
福宁殿是内殿。当年仁宗皇帝曾作为寝殿,太皇太后曾在此垂帘听政,英宗也是在此殿晏驾。因此,只有执政和翰林学士才能到此。向皇后见赵顼召见司马光,起驾回宜圣宫去了。司马光行礼如仪,依然是一付中正平和,从容中见练达的样子。
翰林院本是消息灵通之地,韩琦上书言青苗法不便于民,赵顼要中书议定废除青苗法,以及垂拱殿议政后王安石没去中书,司马光昨天便知道了。下午和范镇几个人小聚,就颇有点弹冠相庆的味道。王安石告病,张茂则奉旨去翰林院着当值学士草诏,恰巧便是他司马光当值。按司马光的本意,废青苗法是首要,王安石是否退出中书还在其次。不过司马光也很清楚,只要王安石还在中书一天,新法便废不了。因此,现在的问题不是废一个青苗法,而是要使朝政逆转,要使王安石和他那一批人都退出政坛。他又十分清楚,大臣求退,皇帝是不准的。往往三表五表都未必能退。这既是姿态,也是格式。他现在所要做的,是促成王安石退出中书。因此,赵顼要他“温言慰抚”,他却是“严辞切责”。“切责”之后又入宫见驾,再一次劝赵顼放弃新法。
当此心力憔悴之时,赵顼看着司马光,忽然生出了亲切之感。他叹息一声,说道:“朕以菲德承至尊,托于公卿兆民之上,夙夜兢兢,愧不敏明,未烛厥理,如何奉天命以修政?青苗法之行,朝野汹汹不绝,韩琦又上书言其不便于民,孰废孰立,朕正两难。愿闻司马卿之言。”
司马光躬身说道:“陛下聪明睿智,人所罕及。臣观圣人施为,自有法度。合法度,尧、舜、三王之治,可以指期而至。管仲、商君之术,非陛下所宜行。况陛下富有中国,广轮万里,内无强臣悍族之患,外无侵夺凭陵之难。四海九洲之赋入,不为不足。陛下不于此时与朝臣坐而论道,反屑屑为均输、青苗举贷之事,臣窃为陛下惜之。”
赵顼听了,颔首不语。君臣坐而论道,天下垂拱而治,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境界,司马光讲的是事实,也是至理。赵顼不免为之心动。但他心里放不下王安石。他说道:“王安石不好官职及自奉养,可谓贤臣。”
尽管司马光不同意王安石行新法,但他钦佩王安石的学识和为人。听赵顼说起王安石,司马光说道:“王安石诚是贤臣,不晓事又执拗,这是他的短处。他不当信任吕惠卿。吕惠卿奸邪,天下便并指安石为奸邪。”
赵顼说道:“吕惠卿应对明辩,亦似美才。”
司马光说道:“江充、李训若无才,何以动人主?使安石负谤于天下者,必惠卿也!”
赵顼说道:“今天下汹汹,正如孙叔敖所谓‘国之有是,众之所恶’了?”
司马光说道:“陛下当察其是非,今条例司所为,只有王安石、韩绛、吕惠卿三人以为是,天下皆以为非。陛下岂能独与三人共为天下?”
司马光话已说到,看着赵顼颔首不语,告退后回翰林院去了。赵顼望着司马光的背影,回想刚才的应对,真有坐而论道的味道。又想,这不就是闲扯吗?君臣天天闲扯,燕云十六州就能收回吗?给大辽和西夏的“岁赐”能少一两银子吗?若要论富民强国,还得王安石!但是一废青苗法,王安石决不再入中书;而司马光入中书,将尽废新法。司马光和王安石真是水火不相容!王安石是否肯奉诏回中书视事?
司马光刚走,李常接着入宫见驾。李常官居右正言,他可以直接从西上閣门入宫。赵顼问道:“右正言有何事见朕?”
李常说道:“臣启奏陛下,陛下以至仁求治,凡欲更张法度皆以为民,何以取民脂民膏以为贷息?臣闻有州县钱未尝出而使民出息的,弊政之害如此,臣请即罢青苗法。”
此时此刻,李常的话并没有增加赵顼废除青苗法的决心,反而觉得烦躁。不过,李常的话还是引起了他的重视。他问李常:“有钱未出而收息的?是何州县官吏?朕当治罪!”
李常说道:“台谏官许风闻言事,体不合分柝,恕臣不能告知。”
赵顼说道:“朕不问言从何来,也不责言之必实,只问违法官吏是何人,何妨风闻?又为何不肯具名实奏?”
李常默然。赵顼又问道:“究竟是何州县,右正言何妨直奏?”
李常依然没有回答。赵顼连问了五、六遍,李常无话可说。
其实,李常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具体的州县官吏。昨天下午,在得知韩琦上表之后,孙觉约李常去司马光家闲话。他们说起韩琦上表一事,都有点兴奋,仿佛在期待什么。司马光偶然说了句:“只怕还有州县官吏不放钱而收息的。”这句话本出于推测,范镇却对李常说道:“言官许风闻奏事,虽失实也不加罪,公择兄何妨具奏?若能因此而废青苗法,也好让天下人脱此困扰。”李常奏倒是奏了,谁知赵顼会一再追问是何州县?为了废青苗法而无中生有,觉很对不起老朋友王安石。入宫前又已听人说起王安石已上了告病折子,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打了一躬,说道:“臣身为言官,奏事不当,乞请解职。臣虽请罢青苗法,但安石有异才,朝庭不可一日无。若以青苗法之故,则宁可逐臣,不可罢安石。”
赵顼鼻子里“嗯”了一声,说道:“知道了,卿且退下。”
李常的最后一句话使赵顼有点感动,他有点想念王安石了,听到殿外太监说了句“张公公回宫了”,忙从龙床上一跃而起,吩咐道:“快宣张茂则进殿。”
张茂则急步上殿,躬身行礼。赵顼说道:“别多礼了,王安石奉诏了吗?”
张茂则见赵顼脸上一付紧张又期待的神色,迟疑了一下,说道:“启奏陛下,王安石没有奉诏,他说要抗章自辩。”
赵顼的心往下一沉,他坐下又站起,问道:“王安石要自辩什么?”
张茂则说道:“陛下,据奴婢看来,诏书中的措辞有所不妥。”
赵顼忙问:“诏书不是司马光写的吗?有何不妥?”
张茂则说道:“诏书中写‘今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这几句话有所不妥。”
赵顼听了,不禁一愣。心想:“是了,司马光和王安石对实行新政一直意见相左,司马光是尽废新政而后快。王安石因废青苗法而告病求退,正是司马光所希望的。即以君子之心论之,司马光写了这么几句,比之御史参奏,也不为过。但王安石本来为政务实,不贪名位,见如此批答,自然不肯奉诏。这倒是朕的不是了,此事如何是好?”转而又想,朕不是叫张若水和兰元振出京了吗?且等他们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