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了厄岳峰六千丈山体高度的小木屋,屠老头陆玄机祖孙俩人的日子似乎没什么不同。
偶尔屠老头会在黑夜里点起一盏残破油灯,借着灯光在自制的粗糙木纸上写些什么。
老人的身体越发虚弱,虚弱到伪修戒都已经不再显化气形,和那些将死的凡人一样——他本来就是凡人,苍老的脸没了一分生气活力,有一次想要陪着孙子去往山中瀑布淬炼霸体,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也想试试大修天机子炼制的三箭有何威力,竟然抬不动那轻轻只有三千斤的箭矢,更遑论拉开聚气神弓。
人老了,说话都要攒半天力,屠老头怕孙子听的没了耐心,也不愿多说话,好在陆玄机半窍已开,日常生活能做些简单的事情,二人在山里的生活,也没有多么艰难。
屠老头视力下降的可怕,已经看不清孙子的脸,哪怕孙子就站在他的身边。
“要死喽!”这天深夜,屠老头抱着孙子,脸有光泽,说话不再磕绊。
回光返照。
那声音里有不舍,却听不出恐惧。
人间帝王半生,屠老头对生死看的很开。本是凡人,有了对战修士的霸体,还是凡人,如今巨力失去,接着是凡人罢了。
凡人,要什么永生啊。
“老头我,此生活的精彩,死了也没什么遗憾!”屠老头拍拍孙子的头,他怕孙子伤心。
陆玄机倚在老人瘦弱的怀里,一双大眼空洞的睁着,也不知道他懂不懂得“死”是什么意思。
老人似乎重新有了一身巨力,消失了不知多久的伪造气形再次浮出。
屠老头整理好那些不知写了什么,也不知写了多少的泛黄木浆纸,收进储物戒指,脱下来给孙子戴上,看着孙子体外立刻浮现盘着和他一模一样黑龙的银色气形,笑着说:“做了你的爷爷,老头我很开心。”
老人抱着孙子走出屋外,他走了很多地方,从山下到山上,再从山上到山下,每走一处,都会对孙子重新介绍一番。
“这山谷,是咱爷俩采集幽冥鬼火的地方。你用这冰蓝色的火淬体两次霸体韧性就达到了极限,可比老头我当年争气太多了。”
“这草地每年冬天都会长出红云果,是一味增强身体韧性的草药。还有那儿,喏,”屠老头用下巴撇了撇不远处的沙地:“沙子里也能长出果子,叫沙棘果,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糖葫芦,裹的红糖衣就是这玩意提出来的。”
“那种像蛇又像蜥蜴的妖兽叫蛇晰,不好好看啊,看不出它短小的腿儿。”
“这是我捡到你的地方,这条河都叫它不渡河,别看它水流的急,我孙子愣是从最上面,”屠老头指着大峰峰顶:“就那儿,漂下来安然无恙。老头我还以为是死婴呢,不哭不闹的。”
“那是老头我逼着你去淬体的瀑布,落下来可真他妈疼,我孙子第一次去的时候被水打的呦,昏了两天两夜。没把老头我吓死。”
“那是老头我给咱俩建的第一个破屋子,对,就在这三千丈海拔的地方,上面还有三个破屋子,隔一千米一个。”屠老头叹了口气,“咱们进鬼窟,我本来想着回来再往上一千米建一个新的,谁想老头我一回来就瘫了,连丁点力气也没有。”
也不知走了多少个曾经走过的地方,说了多少话,最后抱着孙子陆玄机的屠老头停在二人居住的木屋外不远处的森林里。
“老头我走不动了。”屠老头放下孙子,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脚下没来由浮出一条霸体黑龙。屠老头一指指着从脚下向上不停盘旋游走的黑龙,对着孙子有气无力道:“这东西啊,就是咱们逆修的诅咒。老头我把这东西叫命元饕餮,别看是条龙,其实就是只专门吞食咱们寿元的饕餮。”
“你看…咱们修体的叫啥?叫逆修啊,好歹也是修士——虽然修界里的狗腿子都不承认咱们,咱们也是修士,是修士哪能不增加点寿命啊…老头我体修了一辈子,估摸着就是这玩意吞了咱们的寿元——那什么劳什子上古诅咒,我他妈的压根不信!”
“呸!”屠老头淬了一口,竟然满嘴黑血,他毫不在意,接着说:“我出生一身神力,三岁可举千斤鼎,五岁五马分拉累死马,再大点和几个皇兄皇弟争皇位,都想我死,老子往那一站,都找来的什么人啊,根本都伤不了我。我十二岁闯遗迹捡了体修诀做了逆修,二十六岁当皇帝,夔国在我手下从垫底的七国里成了最强国,嘿嘿…”
老人眼里有追忆:“六国都不服气啊,老子次次御驾亲征,每次都是一马当先,先搞死最强的,剩下的让手下兵尽情杀,可劲杀,打赢一场战争太他妈简单了。”
“后来有点仙门道宗靠山的国家找了修界大修,我也一刀砍了。修界不能随便掺和凡间事务,黑龙不出,谁他妈知道我是天生神力还是逆修?也没人敢管。咳咳…”屠老头费劲捋着胸口,嘴里不停:“有时候当皇帝太累了,我就去仙洲逛逛,第一次去仙洲,老子让个修士认出来了,逆修为啥那么不招人喜欢,我把他杀了就知道了。就说吧,大家都是仙境神境,老子一根手指头不打弯就戳死他。咱们逆修太他妈能打了,招人喜欢就怪了…”
屠老头说不下去了,大口大口的血随着话音不停喷吐,他积攒全身不多的力气,狠狠敲打自己的胸膛。
老人体外,那只黑龙依旧缓慢盘着,绕着,从脚开始,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胸口。
黑龙所过之处,血肉骨骼尽皆成了黑色的石头。
屠老头看着对面的陆玄机,捂住嘴,怕满口血吓到孙子,声音含混:“傻玄儿,爷爷啊,最骄傲的事情,就是捡了你。”
“所有东西爷爷都放进了你戴的戒指里,咱们逆修不像别人能够不吃不喝——老头我前几天趁着你去瀑布炼体,做了点糖葫芦——几年来爷爷为了省事儿,一直没给你做…”屠老头想伸出手再摸摸孙子的头,手臂竟然没了知觉。
屠老头艰难的转动眼球,看过去,手臂已成了黑色石头,他不以为意:“一会儿啊,爷爷死了你就下山,先去人间游历两年,不用在这杵着——死个人有啥好看的…十六岁再去仙洲找你的老婆…不到十六…我不放心啊…”
“以后用啥东西淬体,我都给你写好了出产的地方,你问问路,好好找找…”
那黑龙此时就在屠老头颈下兀自飘旋,灰白的肌肤随之变黑变硬。
不知老人到底用了多么大的气力,有着多么深的执念,他只剩一颗脑袋,却依然说着话:“傻玄儿…要是那天机子算的不错,我死了你就开窍,别忘了给我挖个坟,毕竟这人啊…”
“要入土为安…”
“我是…你…爷爷…”
“人间啊…去你妈的!”
他最后一声大喝!
黑龙开始加速,在老头脑袋上飞绕一圈,而后直冲上天。
屠老头全身上下化成了黑石,五官犹在,老唇仍开。
只是声音没了。
忽然黑石开出道道密集的裂痕,未等碎落在地,居然一块块从头颅开始无风化沙,一点点堆积,于脚下地上一处聚沙成塔。
天上的黑龙散成了灰烬。
夔历澈武三十七年,太皇夕照,薨。